天明时得了印信,我急急赶往城中药肆,依着当初从赵龄处学来的零星药理,买下黄连、黄芩、黄柏、苦参数味清热药材。
回去的途中,却突然被人蒙了口鼻,缚了手足,不待挣扎,已沉沉不省人事。
睁目时,却发现身处暗室,趋那唯一一点光亮的小窗而去,门却突然开了。
“方才对姑娘多有得罪。”竟是阮白。
我惊问:“你怎么还在……”
“我奉大王子之命前来找寻姑娘。”他简短道,“大王子悉知姑娘近况,希望能带姑娘回南诏。”
“不……”我退后几步,蓦地贴紧了墙,“不……”
阮白道:“大王子吩咐,任何时候,只要姑娘以金球为凭,都能找到他。”
金球……肌肤陡然一紧,那金球尚在我袖中佩戴。环佩簪珥青丝粉黛绫罗绮裙皆被我弃了,却还悄悄留下一枚金球束在腕间。过去许多个茫然无告的暗夜,是否因为有这一枚金香球,才给了我些微祈盼?
阮白下一句更令我雷霆贯耳:“大王子已值纳妃之龄,大王子要我转达姑娘一句话。‘王妃之位虚位待汝’。”
我心中突突乱跳,面上烧红,咬牙憋出两个不相干的字:“虚妄!”
“在下多有得罪,姑娘原谅。”阮白道,“这就送姑娘返回寺中。”
“放肆。”我启门转身,向门外煦暖日光立定,却觉眼角微凉,目中湿润,望着一树盈盈海棠,斥道,“竟敢辱慢佛门弟子。”
回到宫中,却再也无法平定心中波澜。怔怔煎了药,侍奉韦氏服下。此后的大半日辰光,都是在佛堂中呆呆度过。
那一瞬的欢喜悄然抿去,抬起腕子,见着执佛珠的手中,还挂着一枚红丝束缚、焕然溢彩的金香球。那一寸肌肤轻轻摩挲着金球,将那镂金也煨出暖意。这又如何?他便是心中挂念我,也无非是因着客居长安的些微温情。时光稍长,便不复存在罢。
“王妃之位虚位待汝”。这样的言辞,竟是往昔在黑暗中苦熬、连灯火都不愿点亮的你所说么?你果然有了乘风驭云的今日,却不知你我所有的情分都只能蕴在那一脉黑暗之中。
中夜微凉,佛堂静谧。松枝上栖着野鸟,偶或一惊,便扑剌剌离枝而去。
韦氏于凌晨幽然转醒。我呈上饵饼与豆粥。她转目不受,静静道:“这些于我已没有意义。你虽看我不省人事,而我却觉自己心识鲜明,妄念烦恼逐日减少。”
“师父所言不错,但气力不足,时常疲乏,即便虔诚祈祷,依然不能满愿。佛陀普渡众生,也是先渡了自己。”
韦氏想了想,还是拒绝了饵饼,只饮了一口水,便离榻打座。清晨时又复昏倒。我扶她饮药,轻轻说了一句:“您若果真断了生念,也不必如此苦耗。您若尚有一心牵挂,便需珍重此身。”她肩头轻微一动,没有任何异样,只是将一盏药汤缓缓饮下。
而我也怔忡。那一句只是说给她听么?
此后不久,韦氏渐而进食五谷杂粮,每日修行如旧。
入秋后的一日黄昏,宁国、和政二位郡主又来探视母亲,并携来越冬所需的绢被。垂帘后的韦氏依然拒而不见。
而我抱回绢被去往偏厢时,听得韦氏轻道:“你头发已蓄起来了。”
我一惊。那青布覆裹之下……果真已蓄起新发么?佛舍里没有妆奁,没有铜镜,没有梳篦,自从韦氏允我蓄发以来,我从来不敢自顾。
须臾一岁幽居,竟又蓄成一握青丝么?
天宝十三载。
唐军与南诏战事连绵。
间或听闻,阁罗凤派世子凤迦异与大将段俭魏据险守太和城,避而不战。唐军水土不服,军中瘟疫蔓延,粮草耗尽,未战而死者十之七八。
是秋,京中霖雨不绝,竟至六十余日,城中垣屋颓坏殆尽,物价飞涨,民多乏食。
我们修行的佛舍也日夜频漏,佛堂内阴寒侵骨,韦氏喃喃:“天下汹汹,势将作乱。”
我以佛舍中数目有限的几只铜盆接住漏雨,一时满屋铮然,比之檐下铜铃当风还要响亮。而屋顶之上还不断有新的漏处出现。便将铜盆挪来挪去,十分苦恼。
“不必接了。”韦氏淡淡,“一共便这几只铜盆,无论你怎么挪,能接住的还仅是那几处。”
鸱鸮
天宝十四载春,今上违豫。
太医署医官开出的药却不奏效。于是一批医官革职不用,一时间人心惶惶。
宫里梅花依旧开着,愈显冷清。想必宜春院亦会安静下来。所有人眉眼间似乎都衔了疲惫与茫然。
忽而有一天,我在井畔汲水,叫松枝牵绊住缁衣,垂身整理,顶上青帽却沉沉一坠。青帽落地,那一头郁郁乌发竟垂至身前。一时讶异,心中五味杂陈。静静在井畔立了半晌,只是闭目不语。
这一年离我初入云韶院已隔去整整七年,距那时凤迦异问我,“你今年十六岁罢”,也已晃去五年。光阴最是无情。二十一岁对女子而言正当韶华,如歌中所唱的一种清媚:几时红烛下,闻君竹枝歌。或者一种纵情:公子王孙花树下,轻歌妙舞落花前。抑或只是因为年轻,便风致倾城:谁家采桑女,楼上不胜春。
而我此刻已不敢有妄念,即使这悄然蓄成的长发,还是给了我一丝无声的欢喜。
然而这一年,又是国朝陷入困境、岌岌可危的一年。
十一月初九,“安史之乱”爆发。
安禄山乘铁舆,步骑精锐,烟尘千里,鼓噪震地。所过州县,望风瓦解。守令或开门出迎,或弃城窜匿,或为所擒戮,无人敢拒。
消息传到佛舍之中已是十二月初一日。
宫中人心惶惶,韦氏尚且平静。
十二月初九,听闻叛军攻陷荥阳, 荥阳位于东京洛阳的东面门户,荥阳失守,东京则门户洞开。
东京失守……我蓦地想起赵龄,一时不知佛经诵到哪一处,指间菩提子也久久不曾捻过一粒。
而前方坏消息继续纷纷而来:十二月十三日,洛阳失守,叛军从四门突入,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东京留守李憕愿与御史中丞卢奕誓死不降,收拾了洛阳城中数百残兵,准备与叛军决一死战,然而还未交战早已被叛军吓得胆战心惊的士兵已各自逃命。李憕坦然自若,穿好朝服,独自平静地端坐于府台公堂。卢奕则安排妻子怀揣着官印,从间道逃往长安。李、卢二人均遭安禄山杀害。
十二月十六日,今上下诏以永王李璘为山南道节度使,以江陵长史源洧为节度副使;颖王为剑南节度使,蜀郡长史崔圆为节度副使。二王悉不出阁,实际政务由副使统领。
十七日,今上决意率兵亲征,下诏由太子李亨监国。
韦氏至此才一惊,失声轻道:“当不得真……”
我叹道:“如今已由不得人说了。”
很快,事实证明了韦氏判断的正确。因贵妃出面请命要今上收回成命,今上便当真收回成命,不提亲征之事。
韦氏微笑不语。
不久,又传来最新消息,河南的临汝、弘农、济阴、濮阳和云中诸郡,皆闻风丧胆,向安禄山俯首称臣。
年关将近,我也猝然病倒,昏迷中口出谵语。内心深处涌起莫名的恐惧与悲哀。我竭尽全力,似乎要抓住一样东西,费力挣扎了许久,手中却空空如也。这般反复,死去活来。
……
“你今年十六岁罢。”他微微笑,头也只停在我鬓边一两分的距离,不离开,也不再近,“日后还有很长岁月,那样的药,就不要再服用了。”
“我想听你的曲子。”
“就不想做回宛音,随我去看昆池风月么。”
……
那是一段精致且美丽的回忆。我小心翼翼捧住它。一切又戛然而止。为了它,我缠绵病榻,并始终与其保持微妙而致命的、令人伤感迷茫以至绝望的距离。
天宝十五载春元旦,宫中丝毫没有往年气氛。今上亲御宣政殿受朝。这一日,安禄山僭号于东都洛阳,自称大燕皇帝,改元圣武。
今上启用老臣太子太保兼御使大夫哥舒翰,命其统帅二十万大军出征御敌,镇守潼关。此战终以失败收场。
潼关一破,长安震惊,都城已失陷在即。
“竟有今日。”韦氏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