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不久的一日清晨,我经过他寝居前正要进去服侍他起身,却见那山水屏风之上的一双影子,依旧是一坐一跪,跪着的女子在为他梳发,他已揽住她盈盈一握的纤腰,另一只手在她颊边厮磨。
女子轻吟浅笑,用极低又极妩媚的声音唤道:“郎君……”
我微怔,目中一涩,并未想到日常沉默恭顺的香叠会有如此娇柔的一刻,也没有想到这样短的辰光,他便可与她如此亲近,胜过我入府的整整一年。于是避身不入,随那屏风后的旖旎缱绻去。兀自在房内做了半晌针线,心却忽忽悠悠如若窗外飞扬的薄絮,没有一处着落。
许久才意识到,这大抵是一种惆怅。
觑这情形,我向他提出搬回下房,他日常起居交由香叠接手。我以为他会有一时挽留,哪怕只是一句客气,不想他却笑:“也好,你住回去罢。”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风雨(2)
我愣了愣,微笑吩咐香叠,郎君夜里有时低烧,需倍加小心,不要耽误了用药。香叠从下房收拾出,抱着一个小包袱,垂目答应。我看她罩一件棠色半臂,那一种鲜艳蓦地灼痛了我的眼。
然而很快,赵龄传信说,要我提防府中新来的侍婢,应该是永王派来。
永王与太子表面虽亲近,事实却势如水火。我心下一哂,却似乎有了一个更好的理由。
香叠在凤迦异身前尽心尽力,比我好过许多倍,凤迦异似乎也很满意,连日来面上都有笑容。我尽量避开与他独处,一面却不动声色地觑着香叠。
这一天,香叠提出要出府采买杂物。而此前这类杂事均由我经手。于是笑道:“姑娘不妨把要买的东西告诉我,我这就去办。”
她也微笑:“奴婢在郎君近前侍奉,有些私物一时也说讲不清,恐怕还是奴婢亲去的妥当。”
我便点头笑:“那便要劳烦姑娘。”
香叠的居处十分简单,除却妆奁衣物没有其他。转身去书房奉茶,见到我,他兜头一句笑道:“很久不见你,我还以为你不懂侍奉,马上也要出府了呢。”
我也微笑:“郎君记岔了,我却日日见得郎君,只是郎君目中不见我罢了。”这本是一句实情,不知怎地偏有了深意,我闭口不言,面上微烧。
他接了茶,又是一笑。
春夏交接,凤迦异忽而又病了,仍旧是低烧。大夫拟了药方,香叠出府抓药。
晚间,远远听见上房一阵响动,手里针线骤然一动,指间已凝了盈盈一滴血珠,仿佛烛台上滴落的烛泪。在唇间吮了吮,起身过去,只见管事与阮白都在庭中立着,香叠便跪在他们跟前,一边垂泪一边哽咽:“不是奴婢……”
管事冷道:“郎君的药里,何以多了一味乌头?郎君自打抱恙以来,买药、煎药、服侍郎君用药均是你一人。”
香叠双泪滂沱:“奴婢不知,奴婢是按药方抓回的药……”
阮白对管事:“去搜她的屋子罢。”
香叠忽而膝行过去,面色已然煞白:“不是奴婢……”须臾,管事从香叠房中搜出一张字纸,内容虽与此事无关,末句却是“阅后即焚,切切。”想来香叠果然趁出府抓药时与人相见。但是可惜,或许这封信她还未展看过。
我便在此时微微踉跄着过去,颤声问:“郎君怎么了?”
阮白看我一眼。管事答:“抓错了一味药,已经去请大夫了。”说罢吩咐侍从,“将她带下去,等明日郎君醒来再行发落。”
抓错了一味药……乌头辛热有毒,去寒湿,散风邪,助阳退阴。而药方中偏有白芨……白芨化痰,开窍,清热。两味药寒热之性迥异,故而相克……
我怔忡地朝房内过去,屏内卧榻上,凤迦异已昏睡,这张脸几时又瘦了下去?惴惴中等来了大夫,重拟了化毒之方,急急叫人抓来煎了。
时隔月余,又是我跪在屏前,摇一柄团扇,等候药汤煎成。炭火明明,扑面热气与药味涩气呛得目中肿胀。这光景又好似隔了许久岁月,一灯一火都有陌生,叫我不敢直视。
次日凤迦异醒来,听管事禀报了香叠之事,沉默片刻吩咐道:“遣出去。”我在一旁听着,手里握的扇柄只轻轻一晃。
屏内又静下来。
窗外一簇梅枝簌簌当风,花早已谢了,浓碧叶色里结了青青梅子。日光投下影来,在室中缓缓移动,风姿绰绰,好似涟漪。
忽听得榻上人低低笑道:“你这是何必。”
我一惊,心思顷刻转了千百种,一言不发。又听得他道:“你们汉人有句诗,叫作相煎何太急。”
风雨(3)
他自十岁入朝,入太学,任鸿胪少卿……虽没有经纶满腹,却早已汉化,舒袖展袍,联句传杯,他与长安城中翩翩少年无有不同……此刻却听他说“你们汉人”。而那句诗也道明了他的所指。原来他全都知道。
八年临渊履冰的谨慎,定然心思如发。而他只是不说,偏还饮了那有乌头与白芨的汤药……
我讷讷,低低道了一声:“郎君洞若观火。香叠……不宜留在府中。”
他阖目,唇边衔有笑意,面上却一脉冰冷:“你说,你们二人不都是一样的么?况且她还没有任何作为,倒叫你全占了先。”
说罢又微笑:“这府中,谁还能比你更精通药理呢?”
我骇笑,一时也不觉自己声音微颤:“郎君说得不错,奴婢与香叠的确一丘之貉。郎君又何须留奴婢在近前……”那尾音渐渐扬了上去,胸中唯有窒闷。
他却忽而从榻上撑起身,含笑凑近我耳畔,轻道:“我还以为,你是妒了她呢。”
这一句震得我眉梢颤抖。
所有的拙劣所有的不堪尽叫他入了目,他还在笑,笑这一分不自知,笑这一分愚蠢。
眼中渐蓄了泪,我冷冷道:“郎君贵体未愈,需静卧休养。”语罢垂下头,腕子上一枚银钏滑下来,扣着地板泠泠一声。
天色渐沉,他一直睡着。偶尔掠一眼他苍白病容,内心还是隐然有歉。起身退下时,他忽而吁道:“你要去哪里?”
“奴婢回下房。”
他闭目笑:“你遣走了香叠,毒伤了我,不就是想近我身么?”这句虽为事实,却太刺耳,直如刀割。
而他很快又用更低的一声说:“你别走。”
于是,这一晚我便留在榻前,守着一盏灯。月色朦胧,在屋中也看不真切。拔了铜簪拨一拨灯芯,爆出一朵灯花,屋中仿佛亮了些微。
许是低烧谵语,他竟开始回忆:“在南诏,有澜沧江,源出吐蕃中大雪山下的莎川,南下入海,两岸高险无比,水流湍急……我第一次见到澜沧江,是父亲随祖父征讨施浪得胜归来。母亲领我跃马数十里,一直走到澜沧江之东,迎接他们凯旋。我看竹索下的江水,滔滔滚滚,仿佛瞬间就要卷上空中将我袭走,于是惊怕。母亲说,我的父亲,我的祖父,我的先辈,便由这澜沧江养育,并以澜沧江赋予的气魄征服其余诸部。又说,我儿也是饮这江水生长,日后定如父辈一般……”
“又有昆池,在柘东城西,南百余里。水源从金马山东北来。柘东城北十数余里,官路有桥渡此。水阔二丈余,清深迅急,至碧鸡山下,为昆州,因水为名,也有部族呼名滇池……滇池水亦名东昆池,西南绕山,又西北池流为河,过安宁城下……昆池之畔花卉繁多,有一些中原并无生长,每至春日,花香漫山漫谷。部族中年轻男女相约昆池,邀歌传情,可风可月……”
“另外,还有大雪山,点苍山……你道为何叫点苍山?”他仍不睁目,喃喃问我。
“奴婢不知。”
他笑意弥深:“因其山色苍翠,山顶积雪经年不消,如若点白,所以叫做点苍。点苍山有十九峰十八溪,溪水东流汇入洱海。哦……还有丽水,环绕丽城……”
“郎君歇一歇,可要饮茶?”我听他描述,心中不免向往,却又似乎怕听到这些。
他止住回忆,依言饮了茶,又沉沉躺下。榻边矮几上散了几卷书。静了片时,他忽而又要我随便翻一页读来听。
我想了想,取了几上一卷薄册,却是一本《毛诗》,蓦地想起那一日纸篓里揉皱的《泽陂》。
他睁眼看看书面,笑了笑:“当时在太学馆,觉得这本书最好。”
我捧卷在手,以指掠边,松松翻开一面,发现这一页里夹着一枚窄笺。他道:“就读这一页。”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一边读,一边从书眉之上睨见他眉间一种笑意。连忙转目,却不记得方才念到了哪处,磕磕绊绊里听他慢声续道:
“风雨潇潇,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荐福(1)
入秋时淅淅沥沥落了半月冷雨。
其间赵龄差人传过一趟话,不过“留心”二字。并说近来长安潜入若干来历不明的南诏人,恐怕与凤迦异有关。
此外,还有一只很小的铜匣,不盈一掌。
“詹事大人说,姑娘相时而动,若到了非常时刻,这种药是不会疼痛的。”
我一惊,指尖微颤,点了点头。
究竟是怎样的非常时刻需要我付出殒命的代价?我细细想了几个来回,依然不明白赵龄所谓的“非常时刻”究竟在哪一刻。
而府中依旧静如死水,毫无波澜。
除却这一日,凤迦异唤我入书房,似是无意道:“下月初六是个好日子。我已奏请,意欲前往荐福寺礼佛。”
我心中一震,听他用更低的声音问:“你也一起去么?”
我心中急转,想的却又都是不相干的事。
譬如千秋节上回眸一顾,夜雨中狂怒的鞭笞,在睡梦里犹要趋光而向。却在另一处的黑暗里不敢点灯,怕一点幽光惊散彼此稀薄的温情,照见对方内心的不堪。七夕之夜,露湿袜屐,将流萤一点珍重置于掌心,那掌心总是冰凉,这只冰凉的手曾拭去我两行泪水,覆上我同样冰凉的脸面……
然而终于微笑:“郎君此去当求多福,愿佛祖保佑。奴婢……便不去了。”
他目中犹有一丝期盼,突然耳语了一句:“就不想做回宛音,随我去看昆池风月么?”
我浑身耐不住轻颤,双唇嗫嚅,却依然只回答了四个字:“郎君珍重。”
我怎么都没料到,平日那么素淡的人会骤然发作。
他突然一把攥紧我的双手,几乎要把我每一寸肌骨捏碎——我浑身压抑不住剧烈颤抖,目中疼痛,一味喃喃:“不要这样……”
他用极低极怒的声音,质问我:“为什么?”
为什么?
“你不跟我走?你还想着赵詹事?”他咄咄逼人,乌黑一双眼睛直逼我而来,险要与我脸面相触,我的心无可遏止地作痛,双唇嗫嚅,我极想给他一个答案,我极想告诉他,我愿意随他去,愿意做回宛音,愿意览尽昆池风月……然而我无法说出口,我不敢再看他的眼睛,不敢看他眼里的一种希望,也不敢再面对自己心中的希望。
“我不能跟你走。”我拚劲全力,扬声作答。
帷帐下熏香细细,一丝一缕均沁入心腑。帘外没有月亮,黑沉沉不知是否仍在落雨。他又逼近了一两分,被他攥紧的一双手愈发疼痛,只听他言辞凿凿:“其实我知道,你也喜欢我。”
我呼吸刹那停止,目中盈出的眼泪再难收回。
然而那声音毕竟一点一点小了下去,仿佛被熏香冲淡,又仿佛被黑夜吞噬,留在我耳边只剩下风一样轻的叹息。我双手依然瑟瑟发抖,却见他缓然松开了我。他目中一旋火焰已渐渐冷却,怔忡茫然的模样仿佛是迷了路的孩儿。
我竟怕了,强忍心头剧痛想去握一握他的手,但二人都停下来,仿佛中间隔着万水千山,一双手再难握到一起。
一时室内静默得难堪。
“郎君……”我终于低低唤了一声,“此去山长水远,你一定要保重。”
“嗯。”他笑了笑,复又如常。随手打开手枕之侧一只黑漆花卉盒,取出一只足金镂雕飞鸟缠枝纹香球,“这个送给你。”
我迟疑不受。他微笑:“去年买回的郁金香粉很好。”又是在说无干的事。
“你下去罢。”他疲惫道。
“是。”
那枚香球本是寻常物事,攥在手里却十分沉重。走出书房许久我才觉出掌心一阵疼痛,原来那香球上镂刻的精致花纹已在手中印出清晰的淤血。
荐福(2)
檐下风铃兀自响了几声。下月初六,离这日不十分远,也不十分近。是他刻意试探,还是留我余地、待我选择?斟酌了一番,依旧难以决断,如此怔怔挨过三五日,初六竟然就到了眼前。
这日晚,薄暗天空上挂着一弯下弦月。只是一小枚,仿佛剪刀裁成,却比往日要清亮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