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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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相思-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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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笑了笑,负于身后的双手徐徐展袖,向着帘外清冷秋夜,在我眼中留出一个镌刻般的形容。须臾,他掀摆坐下,离我并不远,转目笑道:“如今的结果有一个人最为满意,你猜是谁。”
  我想了想,沉吟不语。
  他却换了玩笑神情:“是万安公主。”我一想也失笑,心中却一沉,见他鬓角一缕发丝散落,动念要去为他抿好,迟疑了片刻,还是止住了这一种亲近。
  “那天……”他顿了顿,似乎记起那一晚的种种,眉峰微微一耸,又笑道,“公主生辰,特意请来琴师陈芜和永新娘子,我本来想让你去会一会昔日的姊妹。”
  “当然,这很不妥。”他在微笑中省略了所有的周折、惊痛、尴尬,“我本来呢,也是想叫你难堪……想让你的好姊妹看看,你如今身在何处。不过后来一想,算了罢。终是狠不下心……”
  我起身端来一盏茶,奉到他身前,试图打断这个话题。
  帘幔低垂,夜寒侵人。他饮了茶,又坐了片刻,离了书房去往寝居。
  我为他拢帐,铺榻,更衣,他只是微笑。
  这清夜漫漫中,因了他的孤独此身,触动我一时温情。而这一时又是极短。彼此都没有言语。他覆被卧下,我顿了顿,轻声退至屏外。
  静了半晌,他似乎已经睡熟了,便退回隔间房内。
  次日醒来服侍他起身。管事回禀说府中奴婢家中尚有亲人者可遣返,但需经细审方得许可。
  管事便把众人召在庭中,说明事由。众人一静,又有了哭声。
  “可以让你们走了,又都哭什么呢。”凤迦异缓步过来,“想清楚了,去留就是你们的事了。”
  人群又静了一静,渐有窸窣耳语。他转回书房,不久管事过来,把离府仆婢的名册递给他。他接了,但只搁在一边,并不去看。
  “我十岁来的长安,最初在太学学馆读书功课。有一位博士,十分严厉。我刚进馆时汉文并不好,连千字文都不大熟悉。所以每天在馆里都要被博士责罚。”管事离开后,书房又只剩下我们两人,忽而听得他回忆少年之事,便静静听取,笑道,“那郎君那时一定十分狼狈。”
  他微笑:“不过后来就好了。”我看他一身丝织软袍,闲闲倚着书案,唇边含笑,竟有怔忡。
  后来收拾书房,在纸篓里看到一张揉皱的便笺,端端正正抄了《诗经》里的一首:
  彼泽之陂,有蒲与  。
  有美一人,伤如之何。
  寤寐无为,涕泗滂沱。
  彼泽之陂,有蒲与莲。
  有美一人,硕大且卷。
  寤寐无为,中心悁悁。
  彼泽之陂,有蒲菡萏。
  有美一人,硕大且俨。
  寤寐无为,辗转伏枕。
  字虽算不得十分好,也清朗有致。最初入目时,心里蓦然一怔。很快又平静下来。把这皱纸随同残墨余纸一道清理出去。平日并不见他阅读《诗经》,也不知他怎么有心抄写,想来只是他一时情绪无聊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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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道(1)
天宝十载元月,万安公主入道,别居宫观。
  听说这一消息我微有讶异,是那位叹息“我当然有很多伤心事啊”的公主么?而这之前还当从陈芜说起。
  从除夕到今春,宫中一直有传言,说琴师陈芜双目失明,恐怕无法再操琴。今上听闻亦很惋惜,却不知琴师为何眼盲。不久又听说,万安公主曾亲去梨园找寻琴师,希望拜之门下,琴师竟拒而不受,由此触怒公主,公主愤而夺琴,琴弦迸裂时刺入琴师双目,由此失明。种种说法都有可疑之处。但有一点确凿:陈芜的确失明了。
  但他并没有离开宫苑。人们说,失明后的琴师丝毫没有失却琴艺,奏出的琴音竟比此前愈发清妙。今上大为感动。
  又听说和子已成为宜春院头名歌人,想必和梨园第一琴师有了很多合作的机会。我怅然想,那一方绣着“春风若解昔年意,一笑从容岂必偎”之句的帕子还在我身边呢,我却似乎再也没有机会为和子实现传递尺素的诺言了。
  此后一段时间,万安公主闭户不出。随侍宫人说公主断绝饮食,阖目沉思,任何人与她说话都没有回答。
  倏忽一晚,公主启口问:“天亮了么?”
  诸位宫人一惊,纷纷回答:“刚过了亥时,离天亮还有很久。”
  公主却微笑:“但我看,天已经亮了。”
  语罢起身,说要沐浴。宫人急急准备了浴桶。再看公主面色如常,长眉低垂,因为数日不进饮食,人骤然瘦下,比之往日竟似换了容貌。出浴后公主素髻布履,兀自出了阁门,众人连忙跟上,却见公主身影轻徐,宽袍舒袖,迎着冰轮皎色,周身如沐银光,说不尽的飘逸袅娜。怔忡的刹那,公主已然远去。后来在帝苑外的道观中寻得她,则见她端坐于蒲团之上,合掌垂目,宽衣素冠,炉内焚着沉香,一脉清淡无欲。
  诸宫皆哗。
  国朝历来入道的公主并非罕见。譬如太平公主曾经一度入道,睿宗朝时第九、十公主离宫出家,号金仙、玉真。天宝六载,新昌公主因驸马去世,奏请度为女冠。天宝七载,永穆公主已奏请出家,舍宅置观。
  诸公主既是舍家入道,就需要在帝苑之外另外营建宫观。此外,公主入道后的日常所需,尤其举行斋醮,庞大的排场需要豪华的道场,盛壮的女乐,均需固定的经费以支付。宫观的营造、设备、日常所需,对于长居宫苑不事生产的公主而言,必要朝廷按期封赏,方能维持。公主如若有意入道,皆需奏请圣人,由朝廷分拨款项,另建宫观,并安排宫人随侍入道等诸项事宜。
  所以像万安公主这样突然离宫,自行入道的,却还是先例。(《唐会要》载,“天宝七年,皇女道士万安公主出就金仙观,赐实封千户,奴婢,所司准公主例给付。”本文为小说需要,将万安公主入道时间推迟三年。)
  公主的母亲杜美人忍不住掩袖落泪,苦劝公主回宫,又说如果公主一心向道,不妨等待圣人安排好宫观,再安心入道。
  但公主只是无言,唇角衔一丝淡笑,薄光覆面。那道观内的女冠们也纷纷肃立,茫然垂手,不知公主究竟何去何从。
  于是有了传言,说万安公主原本已近婚期,却骤然将婚期延迟,实则茫茫不可预料,因此公主哀损之至,一时悟道。
  而凤迦异也因此有了一次出府的机会。
  今上从华清宫归来后,听说万安公主骤然入道的消息不无吃惊。准备为她筑建宫观的同时,又命凤迦异去公主修行的道观见公主一面,希望可以唤回公主。但我却以为,公主的入道似乎与凤迦异没有太多关联。请他过去,或许不如请陈芜。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入道(2)
这一日春寒料峭,御沟流水缓缓。在今上的授意下,凤迦异去往观中。阮白不得随行,唯一允许跟从的是一名婢女。凤迦异带上了我。
  那道观座落于宫城外一处僻静场所,没有前殿,只是有两边厢房,中堂供奉三清画像。西厢隔一幅竹屏,隐隐望见其后的端然轮廓。青烟细细,中庭一树枯皮老松,雀鸟争跃,啁啾不止。
  凤迦异拜见公主,屏内并无回音。他便在厢房外静静立着。有女冠过来轻声传报,说公主正与贞节道人坐道。
  这时我才看清,竹屏内那端然轮廓的下首,仿佛还有个清瘦轮廓。
  贞节道人便是吴筠,年少时即有文名,后因举进士不第,便入嵩山修道。开元中南游金陵,访道茅山。后又游天台,观沧海,与名士相娱乐,文辞传颂京师。今上闻其名,遣使召见于大同殿,令待诏翰林。今上问以道法,答曰“道法之精,无如《五千言》,其诸枝词蔓说,徒费纸札耳”。又问神仙修炼之事,答以“此野人之事,当以岁月功行求之,非人主之所宜适意”。今上甚为欣赏,尤其“当以岁月功行求之,非人主之所宜适意”一句。因为今上的格外礼遇,贞节道人在长安颇遭嫉妒,不久便执意奏请返还嵩山,无奈今上不允,并建筑道观,令他主持。
  屏内忽而传出细净之声,无悲无喜,字字清晰:“请教道人,何以为道。”
  又一种温和沉静的答语:“虚无之系,造化之根,神明之本,天地之源,其大无外,其微无内,浩旷无端,杳冥无对,至幽靡察而大明垂光,至静无心而品物有方,混漠无形,寂寥无声,万象以之生,五音以之成,生者有极,成者必亏,生生成成,今古不移,此之谓道也。”
  “何以为德?”
  “天地所禀,阴阳所资,经以五行,纬以四时,牧之以君,训之以师,幽明动植,咸畅共宜,泽流无穷,群生不知谢其功,惠加无极,百姓不知赖其力,此之谓德。”
  一时也听得出神,此前并不知道还有这样玄奥深幽的思想,不由暗自咀嚼。
  屏内对答如旧:“如若我心中之道于道人心中之道并不相同,则为何如?”
  “道在其心,不拘于同。”
  “我以为道,皆情性自然所至。”
  “道之不同,实则立场之异。光阴荏苒,宇宙一瞬,皆为自然,皆是为道。又如处动则倦,理倦莫若静;处静则明,惟明以理动。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
  ……
  凤迦异踌躇了一刻,便退了出来。归去途中一直无话。而不久之后的三月,朝中传来讯息:朝中掌权者,御史中丞杨国忠,即贵妃家兄杨钊,下令命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进讨南诏。
  “爹爹不久前曾遣使谢罪,重筑姚州城……”凤迦异皱眉,将以下言辞咽去。而我也知道,他此后在长安的日子,恐怕愈加如履薄冰罢。
  深冬时他病了一场,每日只是低烧。我守着泥炉为他煎药,挨过了几个极冷的雨夜。那药想来很苦,看他饮药时眉间一蹙,顿时心头也紧了。默默看他饮尽,用丝绢拭了他唇边药汁,扶他躺下。他忽而握住我的手,我一惊,听他喃喃了一句,并不真切。心想他或许是被梦魇住,于是轻轻抽开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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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1)
天宝十载的春日还是融融而至。
  软禁在府中的凤迦异每日无非阅卷习字,或者在廊内池畔闲坐漫步,光阴倒也去得很快。只是阮白总能用各种方法带回邸报,带回这一道青墙外所发生的种种变故——
  天宝十载四月,唐军至西洱河境。南诏遣使至浪穹向吐蕃御史论若赞求援,吐蕃御史审时度势,决定与南诏结盟,分师入救。是役唐军大败,士卒死者六万人,剑南节度鲜于仲通仅以身免。御史中丞杨国忠于今上面前掩饰败绩,仍叙其战功,今上不知其情,以为此战得胜,竟封赏御史中丞。而此时阁罗凤已倒戈北向,投奔吐蕃。御史中丞又招募两京及河南、河北兵士,意欲再击南诏。然而众人听闻云南多瘴疠,未战士卒死者十之*,无人愿意应募。御史中丞于是遣御史分道捕人,以枷锁强行带走青壮男丁充入军营。于是行者愁怨,父母妻子相扶而送,跌扑于道,哭声振野。
  府中仆婢去年已遣了大半,偌大一个少卿府,每日采买、浣洗、洒扫、烹饪、搬运、清洁常常人手不够。我自然也比过去忙碌一些。
  凤迦异原先的司栉婢女也以回乡婚配为由出了府。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梳头娘。
  不由想起去岁端午,他倚着一张屏风,半笑道:“你来为我梳头,可好。”如今不需言语,便要为他做了。
  第一次取下他髻上白簪,将乌发一圈一圈轻轻解散,心头竟一动,执梳的那只手微微一颤,带起了他一缕丝发,想必是扯痛了头皮,心中惴惴,却听他微笑:“难怪当初你说自己不会梳头。”——原来他竟也记得那一幕。
  待到发髻梳拢结成,轻轻用篦子抿一抿鬓角,蓦地发觉离他很近,见他一张玉样容颜逼到跟前,反而不敢看了,轻轻别开头。他似乎知我心曲,抬起手,覆住我执梳的那一只手,并不多说,只是一握。
  不久府上就有了新的司栉婢女,叫做香叠。香叠生得白净可爱,入府时穿了一身浆洗得发白的旧衣,经守门郎将盘问了放入府来,又抱着包袱在阶前跪下。管事说前番司栉的阿黛走了,又买回一个梳头娘。凤迦异闻言笑道:“别人都急着要出这个院子,怎么还有人进来?可怜。”
  香叠不声不响磕了头,阶前一树白杏簌簌落下一阵花雨。当日晚她来寝居为凤迦异梳发导引,我恰在屏外添香。她朝我躬了躬身,唤了句“姐姐”,便绕过屏风,跪于他身后为他解发。我隔屏望去,看见一坐一跪的身影,竟然有了恍惚。俄而香叠梳发出来,又朝我行了礼,轻轻退出去。
  此后不久的一日清晨,我经过他寝居前正要进去服侍他起身,却见那山水屏风之上的一双影子,依旧是一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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