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试图举起我的手,我将他扶起来,靠在我的身上。
他便很轻松的握起我的手,送到唇边,吻我的指尖。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吻过去。那么郑重的吻,那么郑重的爱。
先是左手,然后右手。
有一种奇特的温暖从指尖直达我的心脏。
“没有礼物。不知道这样可不可以。”他安静的看着我。
他接着说:“一直,很想为你单独过一次生日。送你最特别的礼物。可惜一直没能做到。”
我为他掖好被子,低声说:“这个礼物,我很欢喜。”
他微微仰面看着我,说:“这样,你以后就可以感觉到我。”
我低声的回答:“嗯。”
眼泪却砸进了他的脖颈。他微微一哆嗦。我抱紧他。
他过了半天,才说:“你快回去吧。”
我默默不语,又喂他吃了一些汤水。扶他睡下,看着他平静的睡姿,想永远这样下去。不想离去。
轻寒敲着窗子,小声说:“主子,再不回去天就晚了。”
我轻轻亲吻他的嘴唇。站起来离开。
回到宫中的时候,天空泛起淡淡的紫蓝,在遥远的天边,星子就要升起来了。我久久的看着,升出手,对着天边微微晃动。
我想让弘时和我一起感知这一切。他留在我指尖的气息,大概是永远都不会消失的。
三天之后,有消息传到宫中。弘时过世。
茫然得找不到方向。
跪在地上,连眼泪都没有了。脖子中的链子忽然断开,几颗石榴石滚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我伸手想捉住,却只剩下一片昏天黑地。失去所有的知觉。
春归
“娘娘。”轻寒在我身边轻声呼唤,带着焦急的哽咽。
“额娘。”这是初夏。
我很久才从一片黑暗中醒来,紧紧闭着眼睛,却还是止不住的流泪。那种感觉,我不是已经预演过千百回了么,为什么真的来临的时候,还是会撕心裂肺的痛?
“下雪了么?”我低声问。
“是。昨天夜里下的。额娘昏睡了两天了。”初夏握着我的手,低声说。
竟然,下雪了。
“如果有一天不得不离开阿离,我不要那是在萧瑟的风的秋天,更不希望是在下雪的寒冬。那应该是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要有和煦的阳光,最好有柔和的微风,树叶要绿到透明。那样,等你很老的时候,回忆起来,这个故事的结尾至少有一个温暖的背景。”
他温柔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转眼已经消失在这场漫长寒冬里。
“弘时,死了。”我低声说。
没有人回答我。安静得甚至能听到外面风雪的声音。
腊月过了,正月,过年。新春。
这些与我似乎都变得没有什么意义了。曾经以为时间会让一切安静,却不知道过程要这样残酷。
初夏一直陪在我的身边,安静的照顾我。
“额娘,皇上,在你昏睡的时候来过一次。”她告诉我。
“噢。”我转过头,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他来过,我知道。那他应该知道我的病根。那是我们之间永远的屏障。
他首先是一个皇帝,然后才是一个父亲。
我甚至不想去恨他。只是不想再看见他,不想听见他的声音。记得他对我说过:“弘时对这样的结果也不会有抱怨的。”
真的吗?弘时,真的没有遗憾?有那么多美好的希望却没有时间去实现,只是想再多给我一点快乐,却还是离去。那样平静的姿态,不是因为没有遗憾,只是清楚的知道,已经落到了命运的网中,反抗,只会越快毁灭。
那个男人,真的了解自己的儿子么?或者他其实根本不需要那些温柔的细致的体会,他需要的只是一个继承人。
他永远也不会看见弘时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人。他只会认为,那是一个任性的,多病的,不遵从他的孩子。
这样的孩子,对他和他的继承人来说都是没有用的。
“要我怎么样,你才会原谅我?”
即使在那样昏天黑地里,我还是清楚的听到他附在我的耳边低声说。低沉,从喉咙中挤出的声音。
那么绝望。
真的很可笑。
他的骨中骨,肉中肉,消失了,他却来问我如何原谅他。
他自己,不会痛的吗?
真的可以当作自己没有这个儿子么?
“弘时……”我努力说出这个名字。是的,大概很久没有人在他面前提起过这个孩子的名字了吧。他为这个孩子起的名字,曾经包含了那么多深切的期盼。
我要提醒你记得,你是什么时候抛弃了他,伤害了他,让他在这个世界连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他像烫伤一样松开我的手。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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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来的时候,我还是和冬天一样虚弱。小谢过来看我的时候,满脸的担忧。
“娘娘,你这样下去怎么是好呢?皇上那边下了狠话,把太医院的郎中们都愁死了。”小谢对我说。
“你们开的药我都好好吃了。该睡觉的时候睡觉。该吃饭的时候吃饭。皇上还有什么不满意呢?”我低声说。
小谢长长的叹息。
“吃的比一只猫还少,睡觉的时候睁着眼睛流泪——能算吃饭和睡觉么?娘娘患的是心病,吃什么珍贵的药材也没有用。这些我不是不知道。所以才会束手无策。”
我不说话。
小谢走到窗边,说:“娘娘不是很喜欢赏花么?这么好的天气,不如去外面坐坐。”
盖着厚厚的毯子,坐在桃树下。想到每一年的春天,弘时都会立在树下,等我午睡醒来。那时他是什么样的心情呢?带一点平静的愉悦?或是微微的怅然?
明艳的桃花就这样一点一点灰暗下去。因为花下的少年已经和风在一起了。再也不会在那里等待我了。
“桃花不知人心事,依旧春风含笑开。”小谢低声念出一句诗,微笑的看着我。
我抬起头看娇嫩的花瓣安静的飘落,说:“不懂人心事的,又何止桃花呢?长生,你看着天,这云,这风,这阳光,这世间万物,还是会和以前一样。只是,对我而言,少了一个人。”
长生伸手接住那些花瓣,又随意洒在空中。
“是啊。只是少了一个人。这个世间只是少了一个人,”他低声重复着,“我想讲个故事给娘娘听。”
“在乡下有个孩子,又调皮又邋遢。”小谢微笑着说。
“父母都拿他没办法,家里穷,孩子又多。他又最不听话。就将他送到山上做了一个小沙弥。他在山上做沙弥也做不好。气得老方丈把他赶下了山。”
“才六岁多,他便沦落为了一个小乞丐。蓬头垢面,与野狗争食。”
他沉默了良久。
“长生?”我低声唤他。
“后来有个人将这个孩子捡回家。好象也没有什么原因,或许就是缘分。养他教他,如父如兄如友。”
“这个孩子慢慢长大了。也到了情爱为何物的年纪,才发觉心里只有那个人。”
“本朝男风虽盛,到底还是不容于世俗的。那个孩子却痴望着与一个男子相守一世。”
小谢背过身去。沉默。
“后来呢?”
“后来?后来两个人在一起有过开心的时候,也有过伤心绝望。可是到了最后,那个孩子还是变成了孤身一人。”
“他喜欢的那个男人娶妻了?”我问。
“不是。他死了。”长生安静的说,仿佛穿越了遥远的时空一样,许多沉积许久的疲惫。
“在一个地方时间呆得长了,就会被人看出端倪。所以两个人只有不停的四处游历。有一次,他们住的地方是一个偏僻的小村子,正好遇上难产的孕妇。那个孩子使尽浑身解数,还是没能救得成。惹怒了族长,抓住孩子说他是庸医,要打死他。那个人像个傻子一样护着那个孩子……”
春天柔和的风吹过,阳光温暖。
许久之后,小谢转身,面容沉静。
我抬起头看着他,他的样子因为我眼睛里的水雾变得有些模糊。
“长生,这里,还痛么?”
我比画了一下心脏的位置。
他抬起头,凝视春天的花,微微眯着眼睛:“不知道。曾经怪过他——让我一个人存活是最大的惩罚。但是,越到后来,越不想记得他到底是怎么离开我的,也不想记得困苦艰难的时候。毕竟他离去的时候,还是想我更好的活下去。”
“这个故事的最后,就是忘记了一个人的孤单,记住两个人的欢乐。”
“你看,只是少了一个人。这种感觉,我也知道。”
小谢微笑着说。
小谢安静的告退。只剩下我一个人。
早就猜到小谢会有一些与众不同的经历,却没有想到也有这样的刻骨铭心。
“毕竟他离去的时候,还是希望我更好的活下去。”我低声的重复小谢的话。
抬眼看落英缤纷。
我知道。弘时,从前送给我的沙漏,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只是,我现在还是做不到忘记伤痛,还是要等待时间的作用,也许我真的有一天,可以像小谢这样,安静的重复这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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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正在落雨,春天的雨是我喜欢的。我正握着弘时送给我的花籽,准备种下去,轻寒忽然走过来,说有事情告诉我。
轻寒坐在我身边的小矮凳上,双手放在我的腿上,将头枕在上面。
这个姿势,让我忽然感觉回到了很久以前——轻寒还稚气未脱的十五六岁时候最喜欢这样粘着我。
后来年纪渐大,她这些亲密的动作也少了许多。而自从对我表明过心意之后,亲昵的动作就几乎完全消失了。
这些年,琐碎的事情都是轻寒为我打理。进宫之后,轻寒过得比我更加小心谨慎,方方面面处理得滴水不漏。
“小姐。”轻寒把头埋下去,低声唤道。声音柔和,带些许撒娇的意味,好象当年那个天真烂漫的孩子。
她一直叫我小姐,我出嫁之后她也叫了我很长一段时间小姐。后来才慢慢改口叫主子,格格,福晋,娘娘。
我情不自禁的伸手摸着她的头,说:“轻寒,怎么了?”
轻寒轻声笑:“小姐对我最好了。”
我有些羞赧,无意中的给予,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回报。不论她怎么变,永远都是觉得我最好。
“可是,小姐,会不会因为我做了错事不理我呢?”轻寒小声问。
我微笑起来:“不会。轻寒今天,怎么好象一个小孩子一样?不是说有事情要对我说么?”
轻寒低声应了一声。
“小姐,你喜欢我么?”她问。
问得这样突然。让我措手不及,却还是微笑着说:“喜欢。只是……”
“只是一般的喜欢,对不对?就像姐姐喜欢妹妹一样的喜欢,”她幽幽的接过我的话,“可是,我只要这样就会满足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小姐,你放心。三阿哥走的时候很安详。”她说。
我几乎不相信她在说什么。
她微微抬起头,脸色愈发苍白:“小姐,听我说。是真的。我和你一起去过的第二天,你让我送人参汤过去。我并没有喂三阿哥参汤。”
“为什么?”我的心冷了下去。
轻寒又将头埋了下去:“我给三阿哥喝的是绞股兰煎薄荷。”
绞股兰和薄荷都是性寒的。给已经虚弱到那样的弘时喝这个,无疑是催命。
“为什么?”我甚至没有力气推开还伏在我身上的轻寒。
“不会原谅我的……对吗?”轻寒的声音微微沙哑。
然后整个人慢慢瘫软在我的脚边。
有血从嘴里面溢出来。
轻寒是服毒死的。我对外说她是患了急症。
“不要原谅我,小姐。”这是我跪在她的身边,听到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轻寒。为什么要那么做?
“你说,一个人经历太多之后,是应该更加敏感还是会变得麻木?”我低声问自己,也是最后一次对轻寒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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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的时候,我代皇后去西山上香祈福。皇家寺院本来就游人稀少,再加上皇妃出行,路上除了浩荡的仪仗,几乎没有其他人。
以前都是年贵妃代皇后出行,年妃死后就是熹妃代行。我知道这应该是另一个人给皇后的指示。让我出来散心么?
跪在佛的面前,祈福。
为谁呢?
那个世界的人,早就努力劝自己忘却了。虽然常常还在梦中遇见,不能松开抱着妈妈的手,一次又一次,还是流着泪醒来。
这个世界,最美好的人已经死去了。
如果真的有佛,佛应该会把那样纯白的少年留在自己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