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禩扬眉:“兴化县知县是哪一位?”
宋度忙道:“现任兴化县知县叫杨其修,有几分才气,所以恃才傲物,从不与其他官员往来。”
“哦?”胤禩面上看不出喜怒。“连本贝勒爷宴请,都不来?”
“八爷息怒。”宋度揣度着他的语气,道:“这个杨其修性情古怪,说句难听点的,就像粪坑里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平日里莫说没事,即便是召集扬州各县,他也极少有到的,下官对他,实在也是无可奈何了。”
李陈常也跟着圆场。“这杨其修不过仗着几分文人脾气,谁都不放在眼里,待筵席结束,下官就去上本参他。”
胤禩似乎来了兴致,放下银箸,问道:“那这个杨其修,究竟是好官,还是坏官?”
李陈常忙笑道:“八爷爱说笑,像他这样的人,对上官不敬,对下属亦不关心,由此可见,对辖下百姓更不会好到哪里去,下官依稀记得,他连续三年的吏部考评,都并不好。”
胤禩点点头,悠悠道。“那你说,他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不肯同流合污,而被周围的同僚打压呢?”
李陈常愣了一下,有点反应不过来。“八爷的意思是?”
胤禩笑道:“我的意思,不是很明白么,李大人觉得呢?”
李陈常还没说话,乔兴祖的心咯噔一声,陡然沉了下去,正想开口说话,却见门外进了一个人,风风火火。
“启禀八爷,达春的人马已将这园子围得严严实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了!”
这句话的音量,足以让在场所有声音顷刻之间全部消失。
偌大的园子,此时如同死寂一般。
有些人甚至手里还端着酒杯,身体便僵在那里。
李陈常脸色煞白,犹能勉强笑道:“八爷这是何意?”
胤禩的笑容气度贯来十分温雅,这会儿在李陈常看来却与罗刹无异。“有人向我告发,这扬州官场,官商勾结,沆瀣一气,欺压百姓,索贿成风……”
乔兴祖忙插口道:“八爷明察,绝无此事!”
胤禩点点头。“有无此事,要查了才知道,本钦差职责在身,情非得已,想来诸位大人不会令我为难的吧。”
话说得有礼,却是在拿着刀架在脖子上的情形下,任谁也说不出话来。
李陈常这才明白,胤禩在之前所表现出来的和善,不过都是伪装,这个八阿哥,从一开始就打着要整治他们的算盘。
“八爷,凡事也应当适可而止了,要知道我们可也不是好欺负的。”既然彼此已经撕破脸,他索性脸色一沉,咬牙冷笑。“您要抓我们,可有证据?”
胤禩摸着玉扳指,道:“扬州城外数十户百姓,世代以制盐为生,现在要状告你们纵容盐商违制收盐,剥取利润,不知能否算人证?”
“八爷竟然宁可听信刁民一面之词,却不问过扬州百官一声?难道就不怕我们联名上奏皇上?!”在所有人都沉默着的园子里,胤禩与李陈常的说话声清晰可闻,而后者的声音则更显尖锐。
“李大人别急,既然您想听,我就一条条地说,此其一。”胤禩慢条斯理道:“其二,兴化知县杨其修,状告在座诸位,官官相护,不顾百姓死活,但凡有案子递审,必先贿赂,否则定然败诉,但凡盐商所请,无其不准,而灶户所苦,充耳不闻。”
“这是污蔑!”宋度腾地站起来,大声道。
胤禩笑道:“听说宋大人有两个外室,盐商邵福安所赠,容貌娇美,冠绝扬州,人称大小西施,如今已被我请来,不知宋大人可想与她们一叙旧情?”
宋度脸上的血色忽而褪得干干净净,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再也说不出话来。
胤禩也不看他,接过陆九手中的东西。“我这里还有一本账册,记录了五年来扬州曹家向在座诸位贿赂的明细,如果你们想听,我就念一念。”
顿了一下,随手翻开其中一页。
“康熙三十五年五月廿六,因码头盐船延迟一事,赠扬州知府宋度白银两千两。赠淮扬道张弼白银五千两,绿松石粉彩花卉龙把多穆壶一把。”
“康熙三十四年三月初三,因崔家告状一事,赠扬州知府宋度白银三千两,汝窑美人觚一只。”
念罢抬头看了宋度一眼,笑道:“宋大人好阔气,哪天让本贝勒也见见你的收藏?”
随着他的声音,在场官员面若死灰,再无一人出声。
胤禩笑完,扫了他们一眼,面色一变,冷冷喝道:“来人!”
“在!”门外一群官兵破门而入,为首的人大步走来,朝着胤禩单膝跪下。
“奴才扬州总兵达春,参见钦差大人!”
此时此地,他不喊八阿哥,也不喊八贝勒,偏偏称呼钦差,心思机灵,可见一斑。
胤禩赞许地看了他一眼,道:“把在场的人顶戴都摘了,一一拿下,听候发落!”
“嗻!”
李陈常颓然坐在椅子上,待人前来扒他的官府,才像被开水烫到一般跳起来,指着胤禩的鼻子道:“太子爷不会放过你的!”
“我二哥乃一国储君,英明睿智,当初见你做事还算稳妥,这才推荐了你当两淮盐运使,可李大人你居然辜负了圣上的厚望,也辜负了太子的期望,事已至此,还想攀咬谁不成?”
胤禩一句话,将他与太子的关系撇得干干净净,李陈常气得吐血,可没让他来得及多说,已被摘了顶戴押下去。
李陈常一走,其余人等更如群龙无首,只能乖乖俯首帖耳。
陆九见自家主子端坐在那里,便将扬州乃至江南官场近半数地方官与盐道官员都收拾一遍,不由觉得面上有光,腰杆也挺得更直一些,又偷偷地看了主子一眼。
却见胤禩微拧眉头,并不似轻松模样。
他确实心存忧虑。
胤禩明白,他在平阳赈灾时,得罪过太子,平日里明面上也并不与太子走得亲近,所以在别人看来,自己并不是太子的人,这正是康熙派他来的用意。
跟太子不亲近,说明不会为了巴结太子而徇私,不是大阿哥的人,说明他不会为了帮大阿哥而陷害太子,这反映了康熙本身的矛盾心思:对于太子,他不知如何处理。
既然父亲自己心里都摇摆不定了,他这个做儿子的,更是吃力不讨好,处置太严,便有赶尽杀绝之嫌,处置不严,又怕被追究徇私纵容,索性将证据都收集齐了,上个折子,让康熙自己定。
这次纵然狠狠得罪了太子,但奉命行事,他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往后一段时间,自己低调些也就是了,只需再多忍几年,待到一废太子时……
胤禩长出了口气,突然有些期待康熙看到奏折的反应。
他这位皇阿玛,究竟会从严处置,还是轻轻放下?
无论康熙想不想将案子压下来,还是会有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
在胤禩的折子上了不到两天,御史魏章上奏,弹劾两淮盐运使李陈常和扬州知府宋度等一干人等。
康熙大为恼怒,这种情况下就算想从轻发落也不成了,满朝文武的眼睛都在看着,江南百姓也在看着,扬州又素来是朝廷看重的地方,当年清军入关,屠杀的阴影犹在,如今若放着这些人不处理,一旦激起什么民变,那就后果难料了。
这种情况下,胤禛也在为胤禩担忧。
皇阿玛会不会又一次不舍得处置太子,却将怒火转移到胤禩身上?
早在胤禩去江南的时候,胤禛就隐隐觉得担心,却没料到胤禩竟然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让人想不注意到都难。
如果皇阿玛对胤禩不满,自己又该怎么说,才能帮他求情?
然而直到康熙处理江南的事情,也没有召众人前去讨论过,胤禛纵然想说,也不能主动开口。
同年八月,康熙下旨,一众涉案官员,扬州知府宋度判流刑,没收家产,两淮盐运使李陈常、淮扬道张弼、两淮巡盐御史乔兴祖三人贬为庶民,永不叙用,其余人等一律就地罢职,所收贿赂抄没上缴。而扬州盐商,除了曹家检举有功,只是罚银了事之外,其余勾结官员,欺压百姓者,也都查抄财产,或判流刑。
这个处置,显得还是有些轻了,没有一个人在此事中掉脑袋,最重的,不过也就是个流放。但圣旨摆在那里,没有人敢说什么,那些受害深重的灶户百姓,能够盼到这个结果,已经是额手称庆。
江南事了,胤禩一人也要开始准备启程回京。
所有人里,最开心的要数陆九了。
他捧了一大堆绢花钗子回来,眉开眼笑的,惹得阿林忍不住去逗他:“这是给媳妇儿的?”
陆九红了脸:“什么媳妇儿,就是带回去给我老娘和妹妹的。”
“看不出你小子还是个孝子。”阿林笑道:“你这年纪也该娶媳妇了吧,这扬州不常来,多买一点以后好哄媳妇啊!”
陆九早和他们混熟了,闻言便反驳回去:“你怎么也还不娶媳妇?”
阿林摸摸脑袋:“我额娘说等我回去就给我说亲了,也不知道是哪家媳妇。”
隆科多笑道:“那你还挤兑陆九,赶紧也去买两个绢花,赶明儿讨好新媳妇去。”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站在书桌旁的胤禩搁下笔,笑道:“趁着天色好,咱们也出去逛逛。”
骑上马,胤禩却不往城里走,几人朝西北郊走了半天,来到一座寺庙前。
“栖灵寺”三个字,赫然入目。
陆九疑道:“爷,咱这不是出来逛么,怎的逛到寺庙里来了?”
胤禩笑而不答,下马往里走去。
栖灵寺原名大明寺,因避讳大明二字,故改名,此地香火鼎盛,是扬州古刹,出了名的灵验,胤禩听说这里,却是因为胤禛曾经提过,这里的檀香极为有名。
知客僧迎出来,稽首道:“几位施主是来上香的?”
胤禩点点头:“家中有人喜佛论禅,听闻贵寺有自制檀香,不知能否带些回去?”
知客僧见几人衣着不凡,也不敢怠慢,便道:“诸位请先入茶室奉茶,小僧去拿些过来。”
“有劳师傅了。”
“不敢。”
寺庙后院有一些茶室禅房,专为香客而设,胤禩不愿在房中久坐,便留隆科多他们在里面,自己则立于屋檐下,探看景致。
禅房四周,满目竹林幽幽,衬着远处钟声隐隐,更显宁静悠远,若能在此住下,倒也似能摒弃世间一切烦恼。
可惜他两世为人,似乎都与清静二字扯不上关系。胤禩自嘲地想。
前方拐角处,忽然转出一个人,似乎也在漫步欣赏周遭景致,对方头一侧,正好望向胤禩这边。
视线两相对上,彼此都是一怔。
那边先反应过来,疾走几步,上前行礼。“草民曹乐友,叩见八贝勒。”
一声见礼,两人身份泾渭分明。
胤禩看着眼前明显消瘦了的人,上前扶起他:“曹兄无须多礼。”
曹乐友的心情有些复杂。
家中被罚银之后,他也被父亲放了出来,毕竟再怎么气,他也还是曹家唯一的嫡子,事已至此,曹真也无可奈何,只能后悔自己当初怎的就一时冲动,拿出账册对他说过曹家与官场上的来往。
本想让他明白其中利害,盼这个不沾荤腥的儿子也能渐渐开窍,可到头来竟成了自己一道催命符。
家中被罚去大半家产,这还是小事,此后三五年内,怕是要收敛许多,也就无法再有这么多的银子进项。
曹乐友被放出来之后,曹母心疼儿子,见他郁郁寡欢,便在上香时也带上了他,这才有了两人相遇。
彼此一时无话,倒是曹乐友先开口:“八阿哥可是要回京了。”
胤禩点点头。“少则一两日,多则三五日,便当启程。”
曹乐友沉默片刻,低声道:“祝八阿哥一路顺风。”
他对胤禩,不是没有一丝怨怼的。
但这种埋怨却总伴随着另一种莫名的情绪浮现出来,让他不知所措。
这个温文儒雅的少年,为何偏偏会是皇子阿哥?
胤禩看着他清瘦的脸,温声道:“两年之后会试,燕豪可会参加?”
曹乐友从没听胤禩喊过自己的字,此时入耳,心弦不由颤了一颤。“如无意外,草民会去的。”
胤禩点点头。“你胸怀磊落,又有大才,有朝一日必能上榜,到时可至京城找我。”
平心而论,这件事情上,扬州盐商罪有应得,扬州官员更是自作自受,胤禩算计起他们,并没有半丝愧疚,但面对曹乐友这样一个真君子,他却有些惋惜。
曹乐友苦笑,只当是胤禩客气:“多谢八阿哥。”
对于两年后的会试,他并未抱着多大的期望,只是曹家经此一事,更需要家中出一个有功名的人,好东山再起。
在此时,胤禩没有想到,曹乐友也没有想到,往后的数十年里,他们将有无数次打交道的机会。
康熙三十六年九月,江南盐商一案了结,胤禩等人返程,数日后抵达京师。
胤禛站在那里,见远处一行人疾驰而来,由远及近,嘴角不由露出一丝笑意。
态度
胤禛那里,至今还留着十岁那年胤禩送给他的一幅亲手绘制的画,纵然画功并不如何出众,笔法甚至还带了些幼童的拙劣,这些年来却一直被他珍藏在书房,不假他人之手。
后来过生辰,胤禩虽然也还陆续送了不少其他的玩意,但不知怎的,在他心里,却都没有那幅《寒梅傲霜图》来得珍贵。
如今见了对方手里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