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眼下偷得了片刻的宁静,让她可以稍稍享受一下独处的快乐。
依稀记得几年前去苏州拙政园游玩,她爱上了西园中临水的一个小小轩亭。亭上悬挂五字匾额——“与谁同坐轩”。
。。。。。。与谁同坐?清风、明月、我……
寂静的夜里,忽然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悉悉索索,像在渐渐靠近。
梅雪霁竖起耳朵,在安静的环境中,人的听觉好像特别敏感,恍惚分辨出,那脚步声是两个人的……
她欠起身,抬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张望。却见丛林深处,缓缓地出现两个黑影,看上去瘦弱纤细,似乎是两个女人。
她们脚步迟缓,走走停停,最终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止步。
“唉……”一声叹息仿佛萧瑟的微风拂过树梢,“我该走了,就送到此处吧。”
“我……我舍不得你,再送一程……”另一个声音带着依恋,娇美而温柔。
梅雪霁心头一震——耳畔这两个声音,似乎都非常熟悉,好像在哪里曾听到过,莫非……
正猜疑间,又听那边轻笑道:“傻颦儿,我日日进宫伴你,还看不够吗?”
“不够……宝哥哥,我只愿随你出了这牢笼般的宫墙,朝暮相守……”
“颦儿,颦儿……”另一个声音有些哽咽,“此生有你真心相待,我死也无憾。。。。。。”
“不许混说!”一声轻叱过后,紧接着是“呼啦”一声,两个黑影蓦地重叠在一起,暗夜中依稀传来压抑的喘息和衣袍的“唏嗦”声……
梅雪霁目瞪口呆,颓然坐回到青石上,内心,仿佛炸开了几百个响雷——天啊,她们……她们……
她们两个,分明是如妃吴霜和冯惜惜!
“谁啊,谁在那里?”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高喝。
暗香浮动月黄昏(三)
梅雪霁一惊,赶紧抬眼望去,却见树影横斜的小径那头,晃动着零乱的灯影。
“缌萦姐,你看到什么了?”一个陌生少女的声音里带着轻颤。
“哼,定是哪一对下作的宫女太监,在那里搂搂抱抱,秽乱宫廷……走,咱们去拿了他们!”
急促的脚步声骤然响起,一步步地向那两个黑影逼近。
相拥的两个人急忙分开,如同受惊的小鹿一般匆匆向梅雪霁的方向闪来。
乳白色的月华如流水般静静地从树顶倾泻而下,正好照亮了两张惊惶失措的脸。
梅雪霁呆望着她们,他们也同样呆望着梅雪霁。
冯惜惜依旧是长袍粉靴,一如舞台上潇洒多情的贾宝玉。只是,此时此刻,她却容色惨白,凝滞的双眸中带着复杂的意味。她身侧的如妃,衣衫零乱,云鬓半偏,清瘦的面颊上犹自浮动着娇艳的晕红。一丝慌乱和羞涩如闪电般掠过她的眼底,随即,唇边扬起了无畏的笑。她抬起下颌,伸出手紧紧地攥住了冯惜惜的指尖。
身后的小径上,脚步声和说话声渐渐清晰。
梅雪霁稳下心神,匆忙环顾四周,却见右侧一株寒梅之后,微露假山的一角。那嶙峋的怪石之间,似乎有一个漆黑的山洞。
来不及细想什么,她赶紧冲着山洞一指。如妃会意,对她感激地一点头,拉起冯惜惜的手就往山洞处疾走。
冯惜惜跟着她走了几步,却又忽然回头,望着梅雪霁欲言又止。
“走吧。”如妃在她耳边低声催促,死死地拽着她消失在墨一般浓郁的黑暗中。
几乎在同一刻,纷杂的脚步声近在眼前。
“咦,人呢?”
“方才明明看见就在这里……”
容妃刘缌萦诧异地惊呼着,吩咐侍女举高了手中的云纱山水灯。
微红的烛光,照亮了眼前的景物。
几树红梅似火,清香四溢,远远望去,恰如彤云霞光,点亮了天地。梅花树下,端坐一位红衣女郎,韶华倾城,绝丽无双。她手中轻捻一枝梅花,对着她们淡淡而笑。
“梅小主……”容妃身边的少女低喃一声,忍不住后退了半步。
“霁儿,是你?”容妃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仿佛不能相信所见到的一切。
“是我。”梅雪霁镇定地点头,脸上笑容依旧。
容妃的目光扫遍她的身后,最终又凝结在她的脸上:“一直只是你一个人吗?我明明看见……”
梅雪霁挑起眉,神色间露出了一丝困惑:“一直只有我坐在这里,姐姐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
“主子。”侍琴和紫琼恰巧在这时双双出现,打断了她们的谈话。
侍琴朝容妃福了一福,回身把手中的羽缎狐狸裘披在梅雪霁的身上,紫琼赶紧招呼步辇过来,扶着梅雪霁坐了上去。
郎如石佛本无心(一)
梅雪霁扶着步辇的把手,回眸朝容妃一笑:“姐姐还没告诉我,到底看到了什么?”
“哦,没,没什么,”容妃掩饰着摇头,目光中的疑惑却丝毫未减,“也许,是我看错了……”
“是吗?”梅雪霁嫣然一笑,“既然如此,霁儿告辞了。方才崴了脚,一个人独坐在这里等步辇来接。现在痛得厉害,要赶紧回宫让御医瞧瞧。”
“好,”容妃向她点头,“我们也要走了,就此别过吧。”
梅雪霁微笑,把目光投向她身侧的陌生少女:“这位是?”
容妃道:“她就是礼亲王的长女,钰晟郡主齐若嫣。我入宫前一向与她交好,明日她即将奉旨远嫁花剌,特来同我辞行。”
齐若嫣粉面通红,匆忙上前一步与梅雪霁见礼,眉眼间娇羞无比。
梅雪霁望着她,脸上的笑容不觉渐渐收起——原来,这位就是代替萝萝去花剌和番的钰晟郡主。看她弱质纤纤、娇柔腼腆,哪里受得起胡尘漫漫、背井离乡之苦?
只是不明白,她为什么竟然是心甘情愿的?……
梅雪霁心中慨叹着,脸上却也不敢露出分毫,只得匆匆在步辇上向她颔首道:“郡主多礼了。雪霁祝郡主一路平安。”
“多谢梅小主。”齐若嫣盈盈一拜,目送着梅雪霁乘坐的步辇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她真美。。。。。。”她慨叹着舔了舔嘴唇,随着容妃慢慢沿着小径向前走。
容妃一直沉默着,长眉微蹙,雪白的牙齿轻咬着嘴唇。
“缌萦姐,你在想什么?”齐若嫣好奇地望着她。
容妃停下脚步,神色间带着十分的疑惑:“刚才,我明明看见两个黑影抱在一处,依稀间还听见说话声……怎么走近了,却只见她一人?”
齐若嫣垂目沉吟道:“莫非姐姐看错了?”
“不会,我绝没看错,”容妃使劲地摇头,目光忽然闪烁不停,“莫非……这其间有什么古怪?”
“古怪?”齐若嫣心嗵地一跳,忽然想起什么,一把拉住容妃的衣袖道:“我曾听父王说,那日金殿上,凤凰公主曾当着群臣百官的面,指认梅小主是。。。。。。”
“是什么?”容妃一脸紧张地追问。
“是。。。。。。是妖孽。”齐若嫣说出这几个字,自己早已吓得面如土色,声音也变得结结巴巴,“……说是,说是她们在云隐寺遇见高僧,一口咬定说梅小主来自世外,而那梅小主竟,竟然也亲口认了……”
“啊……。”容妃倒吸一口凉气,“妖孽?”
“是啊,”齐若嫣偷眼环顾四周,身子微微颤抖着,“听说皇上对此无比忌讳,下了严旨不让将此事外传,你们……你们可千万别说出去……”
容妃呆立半晌,方叹了口气道:“怨不得方才我见她在梅花树下浅笑盈盈的样子,心中甚是惶惑,只觉……不像是凡间女子。”
齐若嫣吐了吐舌头,小声道:“正是呢,方才我也恍惚有这样的感觉……她就像是梅树下的花妖,美得那么虚幻。”
身后手执纱灯的两位宫女面面相觑,脸上都带了惧意。
“奴婢听说,那花妖最擅于变化作怪,蛊惑人心……”
容妃闻言不由打了个寒战,用手裹紧了身上银狐皮大氅道:“别说了,这件事情……咱们就当没发生过吧。以后,最多躲着她便了。”
郎如石佛本无心(二)
栩宁城郊的花剌馆驿。
窗前的案几上,燃着一对儿臂粗的龙凤喜烛。嫣红的火苗仿佛灵巧的舌,在空气中一下、一下地舔着,舔乱了齐若嫣心中的一湾春水。
今日,陛下在金殿上为她举行了敕封大典,将她的身份由钰晟郡主变为祥和公主,御赐凤冠金印、翡翠如意,并以公主的仪仗将她送入花剌使馆。
白日的纷扰和喧闹终于渐渐散去,深夜的东厢房中,只剩下她独自一人。然而,此时此刻,她的心却依旧无法平复,紧张、惧怕、期许、甜蜜……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在她胸中掀起阵阵波澜。
明日,就是她随花剌马队离京之日。
早晨登轿之前,父王母妃拉着她的手老泪纵横。直到她离家的那一刻,他们依旧无法理解,平素内向乖巧的她,为什么竟然会选择了和亲的路……
一滴温热的泪从眼角滑落,慢慢地流向嘴角。她闭上眼,脑海中依稀呈现出那一天栩宁城外的灿烂阳光。
一切也许是命中注定。
不知为什么,从来不爱出门的她,竟然会听了丫环的鼓动,偷偷溜出王府,混入熙攘的人群,观看数十年难得一见的花剌使节。
就在那天下午,她在威武轩昂的花剌马队中,瞥见了那个俊逸出尘的身影。只是淡淡的一回眸,带着邪媚、带着慵懒,却仿佛最锋利的箭,刺穿了她的胸口,收去了她的魂魄……
其后的几天,她的睡里梦里,便只有他。整日缠着父王,向他辗转打听花剌使者的动向。好容易探知他们去了太和殿,她便借口拜访容妃刘缌萦,求了父王的入宫腰牌,心怀忐忑地赶赴宫中,只为寻机再见他一面。
在太和殿外的九曲回廊下,她终于如愿以偿,不但见到了他,还和他说了话。
他抓住她,指着远处一个人影,气急败坏地问她:“她是谁?”
她呆怔着,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不知为什么心头一宽,回眸笑着答道:“。。。。。。她就是陛下最宠爱的梅小主。。。。。”
拽着她的手忽然一松,眼前的他仿佛遭了五雷轰顶一般震撼无语,绝美的面庞上分明浮动着痛心和失望。
她怦然心跳,依稀间好像明白了什么,却又好像什么也不明白。
就这样,她呆立在他的面前,眼看他面容沉郁地踉跄几步,颓然跌坐在回廊的美人靠上。
郎如石佛本无心(三)
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她定睛看去,认得来人便是花剌的大相罗臻措——当日在花剌的马队中,她曾瞥见他端坐车内,沉静如野鹤闲云。
罗臻措朝她一瞥,随即俯身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花剌语,将他一把拖起来,拉着他匆匆离去……
她呆立原地,脑海中依旧不断回响着罗臻措的话。
父王驻守边关数年,通晓花剌语,闲来,也曾教授她几句。她虽学得不多,却足以听懂罗臻措在他耳边说的那句话。
“殿下,快走吧,回去商议对策。”
殿下……
殿下?
难道,他就是花剌的二皇子纳夕殿下本人?……
门外,传来沉沉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如同强劲的鼓点,敲响在她的心头。她的呼吸忽然变得凝滞不畅,脸颊上的烧灼一直漫延至颈项——天啊,此时来的,莫非是他?
“嗵”地一声,房门被推开。一阵寒风夹带着雪花呼啸而来,让她不由得浑身一颤。揉揉眼睛,她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黑袍、黑靴,衬着他火焰般的长发,分外扎眼。
他踉跄几步,手扶着桌角立定,一双深邃而魅人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瞧,直瞧得她如芒在背,似坐针毡。
静静地,他冷笑,在桌边坐了下来:“原来天启皇帝硬塞给我的王妃,长得这幅模样。”
她呆住,暗自咀嚼着他的话,一时间心如刀绞,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他斜睨她,为她懦弱的眼泪而在眼底更添了一抹厌色。
他目光中的冰冷,加重了她满腹的委屈与绝望,忍不住抽抽嗒嗒,哽咽出声。
他烦闷地叹息一声,霍地立起身来朝门外走去。脚步流星,带动了黑色的袍角在身侧翻飞起舞。
“殿下留步!”身后,传来她的轻声低唤。
他停下脚步,却并不愿意回头一瞥。
“殿下如此厌弃若嫣,是否因为若嫣不是真正的公主,配不上殿下的高贵?”她鼓足勇气,虽然艰难,但还是把憋藏心底的话都说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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