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厅的房门紧闭,屋内帘幔低垂,透不进一丝光线。桌前的茜红纱灯内,跳跃着闪烁的烛光。一个女人背桌而立,头顶硕大的斗笠垂下漆黑的细纱,将她的面目完全遮住。她一动不动地挺身伫立着,孤傲缥缈,仿若暗夜的一道黑影。
罗臻措低下头,情不自禁地轻叹一声道:“唉,看来是本相算错了一招。”
那女人微微侧过脸,低垂的黑纱内依稀闪过流光一线:“正是。我家主子说,大相临行前若是能给她捎一个消息,她定能设计斡旋,决不会落得今日被拒婚的地步。”
“是吗?”坐在一旁的二皇子纳夕挑起唇角,火红的卷发盖住了半边俊俏的面庞,“她还会为花剌出力吗?抑或,即便有出力的意愿,恐怕也没有斡旋的能力吧?”
女人倏地转过身来,面对他默立无语。良久,黑纱内传出一声轻笑:“看来,殿下对主子怨恨不少啊。”
纳夕抬起眼,清凛的目光扫过她,投向了屋内的某个角落,唇边笑容渐收,眉眼间浮上了一丝苍茫。
“十年前她抛下我离开花剌,说是要替父汗报仇。当时我对她的话深信不疑,每日苦苦等待,只等有朝一日她报了仇回到我身边……可是,一晃十年已过,我们的仇人却依旧好好地活着,国运昌隆、歌舞升平。而她,竟然与仇人同享富贵,乐不思蜀……”
“殿下,”罗臻措投过来一个责备的目光,“怎么可以这样诋毁她?老臣相信,她的心依旧是花剌的。”
“心?”纳夕脸上的凝重一扫,瞬间又扬起了邪邪的笑,“相父何以知道,在她的心里,国仇家恨会敌得过那人的一笑?”
蒙着黑纱的女人轻叹一声,口气霎时变得温柔如水:“殿下又怎能明白主子心里的苦?主子她,有那一天曾忘了殿下、忘了故国?只过不,她到了如今的境地,一路走来,步步艰难,又岂是一朝一夕可以说得清楚的?况且,眼下她面临阻碍重重,不得不提起万分的心力去应对,只怕一松手,便前功尽弃……。”
罗臻措抬起头:“哦?什么样的阻碍,可有我们帮得上的?”
女人道:“大相不必担心,主子自有她的主张。”
罗臻措含笑点头道:“嗯,是了,以她的心机和谋略,想必定能办到……”
“什么人!”屋外忽然传来一声急呵。
纳夕与罗臻措对望一眼,迅速地站起身来道:“我出去看看。”说着,走过去拉开门,飞身冲出屋外。
“殿下。”花剌武士虢铎看见他,忙过来道:“方才属下见一个黑影,扛着一大袋东西往后院去了。”
身世浮沉雨打萍(三)
“哦?”纳夕挑起眉,“有没有看清是什么人?”
“没有,属下已经让人去追了,看来此人脚程极快,而且会飞檐走壁,应该不是一般的蟊贼。”
“嗯,”纳夕微一沉吟,随即点头道:“我去后院看看。”
馆驿的后院是花剌使者们的宿处。迎面一带粉垣,数楹修舍,周围翠竹掩映,甚是幽静。纳夕左右顾盼,但见从东厢罗臻措的屋子里出来了几名武士,见了他纷纷过来行礼。
“启禀殿下,属下们一间间屋子都搜了,没有见到那人。”
“哦?”纳夕蹙起眉,“全都搜过了吗?”
“只剩下您的屋子,属下们没有指示,不敢擅入。”
纳夕点点头:“好,我自己去看看。”说着,快步来到自己的屋子前,伸手打开了房门。
“殿下小心。”虢铎疾呼一声,抢在了他的前面。几个花剌武士也飞身而上,将纳夕团团围在正中。
屋子里明亮而整洁,落日的余辉淡淡地撒在窗前的书案上,光影之中飞舞着光亮的纤尘。凑着日光,他们看见一个高大的黑影伫立在床边,脸蒙黑巾,一双淡褐色的瞳眸中漾着笑意。
“你终于来了,纳夕皇子。”他的语气中带了三分讥嘲。
纳夕毫不意外地抱肘而立,盯着他笑道:“你是在这里等我?”
“正是。”那人点点头,把目光投向身侧,“我给你送礼来了。”
纳夕顺着他注视的方向看去,却见自己的床上赫然横了一个长长的青布大袋,袋中凹凸起伏,看不清到底装了什么。
他想了想,随即不耐烦地打了个哈欠:“好吧,既然有人专程前来送礼,那本殿下收下便是。只是……”他抬起眼,目光好似小刀一般地剜在那人的脸上,“请你告诉我,是谁那么好心送礼上门?”
那人一愣,随即笑得恣肆:“哈哈,送礼的是我家主人。至于她是谁,殿下不必知道……殿下只管,安心享用便是了!”说着,一把推开身侧的窗户,飞身跳了出去。
“站住!”虢铎高喝一声,就要冲过去,却不料被纳夕一把攥住了衣袖。
“别追了,我大概已经猜到他是谁。”他蹙起眉,用整齐的牙齿轻咬嘴唇,“让我来看看,他送的是什么?”
虢铎道:“还是让属下们来打开吧,也许,那袋里装的是毒药暗器也未可知?”
纳夕点点头:“也好,你们替我打开看看。”
“是,”虢铎行礼,招呼了身旁的一名侍卫一起来到床边,小心翼翼地解开布袋的系绳,把袋口轻轻往下扒……
“啊……。”屋内所有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凌乱的青布下,微露一张绝色的容颜。由于长时间闷在布袋中,脸上凝脂一般的肌肤腾起了两抹朝霞。眉拢烟色、唇似流丹,乌黑的长睫覆盖在面颊上,如蝶翅般轻颤着,让人见后油然心生渴望——渴望一见那被蝶翅遮挡的如水明眸。
“这,这女子是谁?”虢铎喃喃自语着,回头向纳夕望去。
人间无地着相思(一)
此时的二皇子殿下默默立在床边,身子僵硬、表情木然,只有一双眼睛仿佛火一般地燃烧。
“殿下?”他诧异地低唤。
纳夕抬起眼,面色阴沉如夜,仿佛还带着几分怒意:“你们出去!”
“是。”虢铎等心中均是一紧,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匆匆地行礼退了出去。
屋子里霎时寂静一片,静得让梅雪霁匀停的呼吸声轻撩着纳夕的耳畔。纳夕痴望良久,心,慢慢地在胸腔内激荡起来。他蹲下身,轻轻扯去她身上的布袋,立刻,让他魂牵梦绕的轻盈娇躯又呈现在眼前。紫衣素裙,纤腰盈握,颈下一抹冰肌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梅小主……”他轻唤,抓住她的手贴在唇边深深地吻着,她的手心冰凉,带着清甜的芬芳,一阵阵地沁入他的心脾,让他痴迷沉醉、让他心潮翻涌。。。。。。
金殿上回眸的明媚、曲廊间戏水的轻灵,所有这一切都深深地印刻于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也不忍挥去。虽然,一声“梅小主”惊破了他的美梦,却不曾割断他的痴想。每每想到她,他的心便隐隐地刺痛,每刺痛一回,对那个人的恨意便加重一分。。。。。。
将她的手轻轻放下,他的神色间不经意地浮起了温柔的笑。情不自禁地,他用拇指开始抚摩她的面庞,她弯如新月的眉、微闭的秀目、小巧的鼻梁、嫣红的嘴唇……指尖触到柔暖和滑腻,让他的心也随着微微一颤。
“嗯。。。。。。”他叹息着俯下头去,用干涩的唇轻触她的唇瓣。她的呼吸一阵阵地喷在他的脸上,清新而纯美,让他喉咙干涩、内心霎时燃起了火一般的焦渴。伸出手臂,他紧紧地环住她,舌尖撬开她的贝齿,深深地吮吸她醉人的芳香……
“殿下。”
身后,传来冷冷的声音,仿佛一股吹入窗棱的寒风,让他的后背蓦地一凉。他抬起头,缓缓地回过身去,却见罗臻措和戴黑纱的女人双双立在他的身后。
纳夕垂下眼,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恼怒的红晕。
“你们来干什么?这是我的屋子,没有许可你们怎么敢进来?给我出去!”他阴沉着脸,用手指着房门。
罗臻措深深地望他一眼,低叹一声道:“要我们走可以,但是我们必须带走她。”他说着,将目光凝在酣睡的梅雪霁脸上。
纳夕收紧了手臂,将怀中的人儿贴在自己的胸膛,沉声道:“她是我的,谁也不能带她走。”
黑纱女人抬起脸,静静地望着他的脸:“殿下知道她是谁吗?”
纳夕头也不抬:“我不想知道她是谁,我只知道她属于我。我要她,我要带她回花剌去……”
“蠢话!”从来云淡风轻的罗臻措忽然愤怒了,清瘦的脸上霎时腾起了潮红,“你以为你还是孩子吗?你忘了自己身上的责任了吗?你忘了此次来天启的目的了吗?你忘了你父汗的大仇了吗……”
他声声逼问仿若利刃,一刀一刀地割在纳夕的心头,让他手足冰凉,满腹的激情霎时消散无踪。
人间无地着相思(二)
“大相……”他低喃着,放下手中的女子,缓缓站起身来。
“纳夕,”罗臻措一把攥住他的手,禁不住微红了眼眶,“难道你不曾想过,这么一个绝色女子为什么会被人点了昏睡穴,放在了你的床上?那点穴的人用意何在?你一向的聪明机智到哪里去了?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纳夕低下头,目光中一片黯淡。
黑纱女人轻声低叹:“她是天启皇帝最宠爱的梅小主。今日你若碰了她,一定会触怒龙颜,马上燃起两国的战火。别忘了,你们还在栩宁境内啊,这么做,无异是自寻死路……”她说着,略略沉吟了一下道:“我也觉得奇怪,梅小主怎么好好地不在宫中,却出现在殿下的床上?”
罗臻措眯起双眼,也陷入了深思:“不知是谁设了这个圈套?”
纳夕想了想,嘴角忽然挂上了一弯冷笑:“我知道设套的人是谁。”
“谁?”
“多穆尔的公主,天启的澄亲王妃凤凰!”
“是她?”罗臻措和黑纱女人俱是一愣。
“正是。”纳夕半垂着眸,迈步走向窗边。窗外,早已是冷月初升的时分,皎洁的月光如同银白的粉末,洒满了院中的每一个角落。
纳夕抬起头,凝望着在风中不断摇摆的树枝,双臂紧紧地抱在胸前:“方才,我见到了那个送梅小主来这里的人。虽然操着一口流利的栩宁官话,却仍旧让我捕捉到他每句话尾带有的一丝怪调。那是多穆尔人口音中特有的拖音,纵然刻意掩盖,却依然让我听着刺耳……”他说着,倏地转过身来,双目炯炯地望向罗臻措,“相父,我知错了……”
罗臻措点点头,脸上浮起了一丝动容:“纳夕,相父果然没有看错,你还是睿智的纳夕,大汗的好儿子!”
纳夕轻叹着摇头:“不,我太蠢了,差一点吞下了渔人的诱饵。凤凰如此做,不外乎是为了挑起花剌和天启的战争,让我们把伸去多穆尔的铁拳收回。。。。。。我明知有可能是她在背后捣鬼,却深陷情欲无力自拔。。。。。”他说着,回头望一眼床上的梅雪霁,默默地闭上了双目。
身侧,忽然传来“嗤”的一声轻笑。黑纱女人走到床边,抓起床侧的布袋又套在梅雪霁的身上。
“你要干什么?”纳夕惊呼一声,按住了她的手。
她回过头,低垂的面纱中隐约现出一缕微笑:“敌人为殿下设了诱饵,殿下不想将饵吐回给她吗?”
纳夕一愣,松开手道:“什么意思?”
女人笑道:“殿下可曾听到过,中原有句古话:‘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既然凤凰公主送来的礼咱们不要,不妨就还给她吧。”
“还给她?”纳夕与罗臻措对视了一眼,依旧错愕着。
“我知道天启皇宫中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女人说着,蹲下身来,用手指细细描摩着梅雪霁的面庞,声音轻柔委婉,仿佛带着十分的宠溺,“这位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梅小主,在入宫之前,险些作了澄王妃……。呵呵,澄亲王对她,可是念念不忘啊,即便娶了国色天香的多穆尔公主,却还是割舍不了旧情,抛下新婚的娇妻,孤身住在离京三十里外的泉语山庄……”
人间无地着相思(三)
罗臻措蓦然领悟:“你的意思是……。要将她送去那里?”
“正是,”女人站起身,将梅雪霁横抱在怀中,从腰带中取出一个小盒,捏了一粒粉色的药丸喂进她的嘴里。
纳夕的心“嗵”地一跳:“你给她吃了什么?”
女人低头看一眼怀中的人儿,唇齿间溢出了得意的笑:“听闻澄亲王是难得的至诚君子。我就不信,面对服下了‘春醉散’的心上人,他如何做得了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春醉散?”纳夕喉中紧涩,双目盯紧了她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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