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宁虽在赵家住了小半年,但与这个瘸子接触却很少。他从来不跟怡宁他们说话,也很少出屋,甚至连眼睛都很少睁开,就算是在院子里碰到,也总是一副无知无觉的样子。赵家二老从来不在怡宁她们面前提自己的儿子,除了一日三餐送进他房中外,似乎也很少打扰他。
就在此刻,这瘸子的眼光竟睁开了,只见他双目如电,神态怡然,年纪在四十岁上下,望着怡宁淡然一笑,浑身上下竟显现出说不出的儒雅和气度,虽说是一身布衣,但仍有股掩饰不住的仙风道骨般的气派。只听他声如玉石、不卑不亢地道:“都传说雍亲王、宁福晋是最重情重意的人,今日一见果然不假,想不到竟然会亲自上门邀请几个小百姓!”
“你到底是谁?”怡宁被他的气度所折,不自觉地站起来,厉声问道,胤禛也霍然睁开了眼睛。
瘸子爽朗地大笑起来,他不慌不忙地冲胤禛拱了拱手:“在下,江南邬思道!”
(作者:邬思道--绍兴师爷的鼻祖!河南巡抚田文镜的幕僚!雍正帝常在田文镜的请安折上朱批:“朕安,邬先生安否?”极富传奇色彩。)
年夜(一)
听到眼前这瘸子竟然是江南学子的领袖,胤禛几步抢上前,颤声问道:“你果然是邬先生?我找得你好苦!”
原来,这邬思道在江南赫赫有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足不出户便洞明天下事态,可称江南第一智者。康熙三十六,他以举人身份参加应天府会试,期间率领五百考生大闹贡院,触犯了国法,被四处通缉,虽然侥幸逃脱,但还是赔上了一条腿。这赵家夫妻,原是邬家的忠仆,护着少主隐姓埋名到处流浪。这邬先生断了一条腿,又身负重罪,求娶功名的心是没有了,但从龙创业的信念却并不曾动摇。眼看太子无道,九龙夺嫡的斗争即将开始,考虑到京城更容易掌握时局,也更容易遇到机会,康熙四十三年,便应了好友文觉法师之邀,以一家三口的名义在京城安居下来。文觉虽多次要介绍雍亲王前来相见,但都被他以时机未到拒绝了。
从怡宁一住进这个院子,他就对她的身份产生了怀疑,后来发生的种种事情,更加证实了自己的猜测。通过对怡宁直观的分析和了解,使得他对胤禛了解得更加深入,只待看这位雍亲王是否真有爱才、识才、尊才的胸襟。他知道,以怡宁的性格,总有一天会重返这个小院,故此一直在等待时日。
“雍王爷,您在找学生?”听了胤禛的话,邬思道也吃惊不小,心道:难道文觉不听劝告还是向雍亲王推荐了自己?
“不错,邬先生,我十七岁第一次到江南办差的时候,就听说过先生的大名,十分仰慕先生的才学,可惜当时因时间紧迫,没顾得上去拜访先生,一直引以为憾。这几年来我曾多次派人到江南寻找,希望能把先生请进府里,有机会当面聆听教诲,但一直没有先生的音讯,却原来先生就在京城。今天得遇先生,如论如何也请先生随我走。”胤禛喜不自禁,恳切地道。
邬思道见胤禛一片赤诚,受到感动,不由地道:“雍王爷,在下可是个朝廷要犯呀,难道您就不怕受牵连?”
胤禛向他深施一礼,拿起立在墙边的拐杖,双手递给他,又亲自托着他的右臂,将他轻轻搀扶起来,口中道:“先生不必多虑,只要进了宁园,您的安危由我一力承担,只要先生不嫌胤禛愚钝,请先生现在就跟我回去吧。”
文觉曾虽多次向邬思道称赞过胤禛礼贤下士,也知道胤禛广纳英才、其志不小,但也没有想到堂堂的雍亲王竟能以师礼相待。当下便不再多说,由着胤禛亲自搀扶着出了院门,又上了马车。怡宁也不吭声,吩咐几个侍卫留下帮赵家二老收拾物事后,也上了自己的车辆,一行人扬鞭直奔宁园而去。
连着几日,胤禛都在邬先生住的院子里呆到深夜,连着文觉和戴铎,几个人分析时局,畅谈政事,随着交谈的深入,胤禛对邬先生的才智是更加佩服,严令宁园上下都以师礼相待。在与怡宁商量后,又把弘晖招到宁园,由邬先生亲自教导。
虽然这段日子,胤禛忙着聆听邬先生的教诲,没有时间陪怡宁,但她依然很高兴:一想到这样一位超人才智不亚于春秋范蠡、汉代张良、明朝刘伯温的人物,竟然是自己亲自访得,这心里就不由得兴奋万分。她亲自指挥下人安顿了邬先生的住处,又怕别人伺候不放心,更把最贴心的丫头秋菊派了过去贴身服侍,至于小厮,那当然是非李卫莫属。
重阳节过后,农历新年很快就到了。古人对春节很重视,从小年开始一直到正月十五,都算是过年。旧历的春节讲究很多,除了现代人还保留的贴春联、放鞭炮、赏花灯外,还有扫灶、祭祖等众多仪式。因此,年下,是每户人家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不管怡宁心里有多么不愿意,她还是老老实实地随胤禛在小年的前一日回到了雍王府,毕竟做为一家之主,过年的一件件仪式还要由雍亲王亲自主持。
那拉氏不愧出身名门,把偌大的雍王府治理得井井有条,年下的礼品和货物早就准备齐全,只等胤禛回来牵头。胤禛一回府,就忙得不可开交,一天下来连俩人一起吃顿饭的时间都没有。怡宁带着众丫鬟回到自己的小院,负责留守老营的太监小强子早已将屋子收拾停当,就等着自己独占宠爱的主子入住了。因为自己的主子独霸着王爷不回府,府里的各位福晋、格格迁怒到这院子里的下人身上,明面上虽不敢把他们怎么样,但暗地里的气也没少受。现在好容易盼到主子回来,这满腹的委屈终于能有个倾诉的对象,小强子是彻底扬眉吐气了,走道都昂首挺胸的。
回到府里当天,怡宁早早梳洗完毕就睡下了,毕竟是怀了身孕的人,比不得从前。另外,明天早上还要给那拉氏请安,虽然胤禛在回府前就下了令免去她请安的例,但毕竟是刚回府,为了给那拉氏面子,这礼数还是要尽的。
虽然在睡梦中,怡宁还是知道胤禛夜里没有回到自己身边,对此,在回府前她就已经有了思想准备,但不由得还是翻来覆去叹气了几声,朦胧中还在寻思他今夜会宿在谁的房中。
清晨,怡宁起得很早,她知道自己必须第一个到那拉氏的房中。简单地吃过早饭,红杏扶着她来到那拉氏的院门,正遇见端着水盆出来的大丫头月香,月香见到她如此早的过来,又惊又喜,忙让进屋里请她坐下,又忙不迭地吩咐小丫头沏茶,口中道:“宁福晋莫怪,我家福晋不曾想您会这么早来,刚起床,我这就去禀告一声。”
怡宁含笑道:“不碍事的,我昨夜睡得早,你去告诉姐姐莫着急,且用了饭再出来。”说完,一使眼色,红杏便掏出早已备下的一大锭银子,递给月香,口中道:“这是宁福晋赏的年礼。”
月香见这锭银子足有五十两重,登时脸上的笑容更加恭敬和灿烂,忙接到手中在袖中藏好,给怡宁行了个礼,口中千恩万谢。红杏又掏出一包碎银子,递给她道:“这包银子你也收着,是宁福晋赏赐给院子里其他姐妹的,回头你给大家分分。”月香双手捧着,知道足有三百两,心中暗叹:不愧是宁财神,出手就是大方,不要说这府里的其它女人,就是连有一个征讨四川夷人发大财哥哥的年氏也比不了。
当下又道了谢,急忙进那拉氏的卧房禀报去了。不大功夫,那拉氏就匆匆走出了来,拉着怡宁的手道:“王爷早就免了妹妹的安,妹妹这一大早还来干什么,要受了冻可如何是好?原说我今天就要过去看妹妹的。”
怡宁诚恳地道:“妹妹许多日子没有见到姐姐,心里想念得很,睡不着。再说这年下里,府里多少事还需要姐姐照料,我怕你是分身乏术,故此还是先来看姐姐的好。”
那拉氏听了,心里喜欢,更感激她给自己长脸,忙请她坐下,正说着话,路路续续李氏、宋氏和几个侍妾都到了,大家一一见了礼。耿氏自从在五台山上迷瞪后,神智就时好时坏,胤禛恨她害怡宁,虽饶了她的罪责,但还是交待那拉氏将她关进院子严加看管,因此过年也不曾放出来。女人们看怡宁的眼神是又羡慕又怀恨,表面上一个个笑眯眯的,肚子里不知道骂得有多难听。怡宁见府里的女人都来了,独不见年氏,正疑惑间,就听门外小丫头高声道:“给王爷请安,给年福晋请安。”
话音刚落,胤禛和年氏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就见那年氏双颊粉红,水汪汪的一双凤眼含情带俏,亦步亦趋地跟在胤禛的身后,任谁都看得出来一夜风流。怡宁只觉得心底一抽一抽的,忙深吸口气,将涌上来的血气压住,也随其他女人一起站起身来。
女人们刚才仇视怡宁的眼神,这会儿立即全都又扑到了年氏身上,然后,一双双含情脉脉的眼睛就片刻不离的粘到了男人身上,再不离开。胤禛在人群中看到怡宁,也是一愣,忙紧走几步甩开年氏,上前拉住怡宁的手问:“不是免了你的安吗?这大冷天的,要是冻坏了可如何是好?”
怡宁强笑道:“不碍事,我是想姐姐了,等不及要来看看。”
那年氏见这情景,眼里便飘过一丝恨意,她娉娉婷婷弱不盛风地走过来,口中酸酸地道:“妹妹可别这样说,王爷子嗣艰难,现在妹妹肚里怀着孩子,王爷自然挂心。”她的意思胤禛紧张的是孩子,而不是怡宁。
怡宁装着听不懂她的话外之音,哈哈笑了几声不再言语。胤禛与那拉氏说了几句扫灶的安排,眼角不时地瞟向怡宁,见她不像动了气,再也坐不住,便走了。怡宁又坐了片刻,借口还要看医生,也退了出来。
走到半路,正碰上给雍王府运年货的年羹尧,他的精神头是愈发的强健了,连指挥下人的声音似乎都响亮了不少。见怡宁过来,他远远地鞠了个躬,又把那副尖利的鹰眼直直地投过来,没有一点避讳。怡宁心中不悦,也冷冷地回了过去,一番较量后,年羹尧的脸上竟突然显现出一丝笑意,倒把怡宁弄了个措手不及。
中午时分,怡宁正在吃饭,胤禛挑帘走了进来。怡宁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给他添了只碗,添了双筷子。二人谁也不吭声,直到丫头撤下碗碟。胤禛喝了几口茶,鼓足勇气才要开口,怡宁冲他摇了摇头道:“你什么也不必说,我知道你的用意,你没有任何错,错得是我,我是缩在壳里的乌龟,不敢面对现实。”
胤禛长叹一声,知道她心里不舒服,但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毕竟若大的雍王府还要维持一个和谐的局面。住在宁园这么久,如果过年回府还要和怡宁在一起,就是在额娘面前也不好交待。
接下来几天,胤禛除了偶尔吃饭时来院子里坐坐,连着几日都没有宿在她这里,只是早晨再也没有女人跟他一起出现过人前。怡宁理智上虽然明白知道他这样做也是身不由己,但这心里的苦楚还是无法抹掉,对胤禛又不能抱怨半分。当日离开这里,就是为着不愿意与她人分享一个男人,到最后,自己屈服于感情的支配,自愿回到胤禛身边,就已经做好了面对这一切的准备。然而,当这一天真正来到的时候,她的心为何又会如此疼!
府里的事情不用她管,她也不愿意与那些满怀仇恨的女人周旋,每日里只有靠听小强子八卦和看书打发时光。这天实在无聊,她就想到胤禛的书房中拿几本书看看,刚望到胤禛书房的院子,就一眼看见秦福在门口缩着。
“大冷的天,你怎么站在这里?再说,王爷有事要喊人听得见吗?”她口里说着,迈步就要往里进:这里对府里的其他女人是禁区,但对她来说是从不设防的。
不曾想,秦福却迎头一揖,挡在了她的面前。“怎么?”怡宁奇怪了。
只见秦福脸上的表情一阵白,一阵青,半天才期期艾艾地道:“年福晋在里面。”
“哦,”怡宁顿了一下,想了想,又道:“不防事,我拿几本书就走。”
秦福张了张口,没有说话,身体却不让开。怡宁就有些恼怒,正要发火,却突然顿住了,她望着胤禛的书房半晌,似乎明白了什么,没再多说一句,迈着沉重的步子离开了。
她只觉得胸口有一团火烧灼得浑身生疼,却不能喊也不能叫,甚至连面上都不能表现出来,晚上,勉强吃了几口饭,就靠在炕垫上发呆。冬梅见她如此,知道她心里不痛快,便道:“福晋,这园子里的灯都亮了,好看得很呢,您不如去赏赏灯吧。”
见怡宁点头,她忙拿过一件紫貂的裘氅给她披上,又把手炉给她捂上,与红杏一起伴着怡宁出了房门。
花园里灯光璀璨,如一盏盏星辰照得园子十分明亮,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