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犀揉着心口,半响才缓过劲来,“我今天总算知道小环的厉害了,以后要是再跟她斗嘴,就算我不长记性……”
“这丫头就是一张嘴,她的话姐姐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灵犀见她神色骤然低沉下来,知道她有体己话要对自己说。她冰雪聪明,对目前的局势洞若烛火,自然也知晓熹妃的心事。当下握着她的手,诚恳地说:“你在宫里熬到这一步不容易,不要什么事都搁在心上。皇上偶尔破例一次,也不是什么大事。”
熹妃想起自己不为人知的苦楚,眼圈突然一红。
灵犀低声安慰她:“好在弘历这孩子既孝顺又能干,你是个有福气的人,千万不要自己为难自己。”
熹妃看着她的眼睛,心突地一跳。
皇帝鉴于圣祖那时废太子带来的一系列恶劣影响,即位之初就宣布了秘密建储的决定。因此谁也不知道乾清宫“正大光明”匾额后的匣子里写的是哪位皇子的名字。廉王妃最了解皇帝的心思,莫非……
可是她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皇帝公私分明,立储关系重大,他绝不会透露给任何人。更何况,既然是秘密建储,随时都可以做更改。不到最后时分,总不能安心。
她本是个极沉得住气的人,可想起这件事,还是不免神色大变。
灵犀看她一眼,笑道:“你只要一心以皇上为重,总是没有错的。皇上既然宠这位常在,你就好好待她。你性子淳厚,心又软,千万别听人撺掇。”
熹妃听她的话,竟是真心为自己好,心中不禁有些感动。她也知道,廉王妃固然在很多方面洞明人情世故,但却是一个善良的人,所以才能得到皇帝的喜爱。自己跟她没有任何厉害冲突,听她的话,总比听齐妃的话靠谱。若是真为了这个浮生得罪皇帝,吃亏的还是自己。反正现在已经有人准备好了,就让她们先去探探路,自己倒还落得个清白。
她拿定主意后,心情顿时轻松起来,只一心一意地陪着灵犀说话,越谈越投机。直到胤禩派人来接灵犀,两人才依依不舍地互相告别。
此时已是日落西山。
小林子托着银盘立在案前,盘子里绿汪汪的一片。胤禛扫了一眼,随手抽出一块牌子。赵士林一看,立即不动声色地退了出去。
浮生刚刚送走翡翠,正要关门,忽然看见赵士林,不由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她将垂下的一缕头发拢在耳后,蔷薇色的脸颊上突然现出一道光芒。
今天是月初,天边只有几颗淡星。树叶的清香随着雾气飘进暖阁,屋内一片宁静,浮生似乎还能听见雾霭悄悄弥漫的声音。微暖的风从窗口吹进来,灯光下,雾气变成一种轻盈的蓝色。随着它的缓缓移动,连花瓶里的花瓣都潮湿起来了。
“他大约还在批阅奏折。”浮生想。窗外有一只鸟儿,声音象滚金铃一样的动听。“不知是什么鸟,白天好像没有听见这么好听的声音。”
浮生忽然想起了廉王妃,“她的声音也很好听,还有,廉亲王竟是那样的一个人。”
浮生捂住脸,希望能捂住不受控制的思绪。可是那思绪就象脱缰的野马,四处奔驰。
她的耳边又响起了玉凤的一句话:如果让一个人心碎,他的心就会永远属于她。
浮生当时奇怪地问她:“要一颗破碎的心何用?”
“可以让他一辈子记着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
想到这里,浮生凄凉地微笑起来。
胤禛在门口注视着她,一对漆黑闪亮的瞳仁里光华跃动,波浪般的睫毛在脸上投上又浓又密的阴影,似乎把美好的心隐藏起来,悄悄地微笑。
这恍惚的神情使她的脸有一种神秘的美丽,异常动人。
他走上前,拉住浮生的手,将她扯入怀中紧紧抱住。
浮生的呼吸有些急促,额头的碎发溅进胤禛眼中,就象贴在他面颊上的柔软的嘴唇,清新而甜美。
窗外那只鸟儿的叫声渐渐低了下来,站在廊下的赵士林隐约可以听见暖阁内的说话声。
“笑得象个小傻瓜一样……”
随后是一声女子的轻笑,又香又软,象一根飘飘摇摇的羽毛。
赵士林往暖阁内看了一眼,摸了摸脑袋,悄悄往远处走了几步。
其实,浮生的心情与赵士林所想的相差甚远。
此刻的她震荡如海上的一叶孤舟,左右只有一个念头:话一出口,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也许,他偶尔会想起她,“她到底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谁在意。”
不知他可会有一丝怅惘。
浮生猛地捂住发疼的心口。她俯下头,面孔贴在他结实的胸膛上,无限眷恋。半响,她终于鼓起勇气,平静地说:“皇上,臣妾有件事要告诉您。”
可是那一瞬间,头似乎有千斤重,好容易才让脸从他胸前抬了起来。“我不叫玉凤,真正的玉凤是我的表妹,我是顶替她来当宫女的。”
胤禛凝望她的眼睛,黑漆漆的眸子在长长的睫毛下放着暗暗的光。“你不怕朕处罚你?”他问道。声音听不出喜怒。
“我更怕欺骗您。”浮生垂下头,“这件事完全是我的主意,请您只处罚我一个人。”说这话时,她虽然极力镇定,可双肩还是忍不住轻轻颤抖。胤禛看在眼里,心忽然一软。
他在心底缓缓呼出一口气,淡淡地说:“朕早就知道了。”
册封她为常在后,他就派人去过沙雷比留克。情况与自己所料的大致不差:一对依附于亲戚的软弱父母,为了舅舅的女儿,把自己的女儿冒名顶替送进宫来。
他本以为自己会生气。谁知看完密报后,只说了一句话:“难怪一双手那么粗糙。”随即撂下,平静得全然不像他。
他也曾经想过,这个女孩子对他有几分真心,何时会把这个秘密告诉他。或许,她打算瞒他一辈子?后来,他想到了她隐瞒的原因:毕竟这是欺君大罪,世上大约也没有几个人敢自己招认。
气渐渐平了下来,也失去了从她口中听到真相的兴趣。她是真心还是假意,或者她有几分的真心,根本不重要。
现在才知道,原来自己对她,并不是完全无所谓。
他看着浮生惊讶的面孔,乌黑透亮的瞳仁里映出一张略带笑意的面孔。他微微咳嗽一声,“让朕想一想怎么处罚你才好……”沉吟片刻后,他想出一个办法:“就封你为贵人吧,怎么样?”
浮生张大嘴巴,说不出话,眼泪成串地落下,面前这张英俊的面孔忽然模糊起来。过了一会,她伏在胤禛肩上,放声大哭,象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
原来卸下包袱的感觉是这么美好,终于可以问心无愧地爱他了。
浮生的心头浮现出一望无际的草原。现在是三月初,绿草已经发芽,嫩叶铺满枝头。河里有从高山上流下来的冰块,随着流水互相撞击,轻轻作响。被白雪覆盖了一冬的山峰慢慢会明丽起来。因为只要春天来了,积雪就会融化。
她轻轻环住胤禛的腰,慢慢地阖上了眼睛。
鸟引晴
浮生浑身战栗。贴在耳朵后面的两瓣嘴唇轻轻地移动,温暖而柔软。她脑中一片空白,身子似飘在半空,虚弱无力,只是紧紧抓住他的肩膀。
“万岁爷,该起了。”赵士林在外面轻声说道。
春天的早上露水重,他在这廊下睡了一宿,衣服上全是冰凉的小珠子。稍一移步,几滴水便从蓝色的缎面上滚下——倒像是下了一场雨。
里面没人说话,只听见一阵悉悉窣窣的声音。
赵士林急了一额头的汗。他伺候了几十年,还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直到屋里的自鸣钟叫起来的时候,才听见皇帝说:“更衣。”
他松了口气,连忙带着小太监捧着朝服进去。秋香色的帐幔垂得很低,暖阁里有一种淡淡的香气,象清爽的晨风一样沁人心脾。虽然皇帝面色霁和,却没有人敢出声,只悄悄地伺候他更衣洗漱。待皇帝到明间时,赵士林又派人好生将浮生送回竹音馆。
今日主要议山东、甘肃等地缙绅拖欠粮赋一事。胤禛看了各地呈上来的折子后,神色严厉,说道:“士乃一方之首,万民之望。今天的士人,虽然不乏闭户勤修、读书立品之人,可也有少数或出入官署,包揽词讼;或荡检踰闲、不顾名节;或抗违钱粮,藐视国法;种种卑污下贱之事,实在是难以细数。”他越说越怒,众臣无不悚然。
“传朕的旨意,凡贡监生员包揽钱粮而有拖欠的,一律革去功名;秀才监生有擅责佃户的,除革去功名,再处以杖八十的刑罚。”
大清律法规定,凡人之间拷打监禁,罪止八十杖。皇帝今日将矜监擅责佃户以满刑论处,此举明显表明他严禁士绅欺压佃农。可是许多官员在私下都和各地缙绅相互勾结,欺压良民,从中渔利。看见皇帝表明态度后,立即引起一些官员的不满。
怡亲王允祥出列,把昨日拟定的建议呈上:凡贡监生员包揽钱粮而有拖欠的,无论多少,一律革去功名;包揽、拖欠至八十两的,以贪赃枉法论处;失察的官员,罚俸一年。
胤禛听后,扫视全殿,众人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的目光掠过前排时,见廉亲王眉间似有焦虑之色,心忽然一沉。
“就按怡亲王所奏处理。”他淡淡地说,声音不大,却无比威严。文武百官即使有人心中不满,也无人敢出列反对。
下朝后,他命小太监请怡亲王和廉亲王留下议事,其他人自行散去。
允祥经过多年的磨砺,性格已变得十分沉稳。此刻见到他八哥,却是分外亲热,行过见面礼后,笑道:“明天是八嫂的生日,你们打算怎么庆祝?”
胤禩眉头微微一皱,“她身子不好,明天不准备宴客……”见皇帝过来了,立时收住话头。
胤禛已经听见了他的话,只觉心中一跳,“弟妹怎么了?”
“从杭州赶回京时,她就不太舒服,昨天又受了凉,晚上说胸口痛,一宿都没睡着。”胤禩抚着眉心,不胜烦恼。
允祥看皇帝一眼,见他脸色沉得象太液池的湖水,连忙问道:“太医看过后怎么说?”
“今天早上才宣的太医,现在还不知道情况如何。”他向胤禛行礼道:“臣弟心中担忧,想先行回府。”
胤禛心乱如麻,不及细想,脱口说道:“你把张玉秉带上,他医术高明,朕也放心一些。”胤禩微微欠身,道了声谢。赵士林见状,立即派人去传张玉秉。
允祥见他二人神色忧虑,宽慰道:“八嫂身子一向好,这次大约是赶路赶急了,累着了,休息几天应该就没事。”
胤禩恨恨地说:“这个弘昊……”想起灵犀听说弘昊要成亲时的喜悦,不由长叹一口气,后面的话终究没有说下去。
三人略谈了谈摊丁入亩的情况,小太监已领着张玉秉候在殿外。胤禩没有耽搁,告退后,立即驾车回府。允祥说了几句,看皇帝一脸的心不在焉,对他的话竟是充耳不闻。他在心里叹息一声,说道:“听说九哥和十四弟今天到京城,八嫂见到他们,心情一好,说不定病就好了。”
胤禛回过神,正待说话,小林子进来禀报道:“皇上,齐妃娘娘、裕妃娘娘、谨贵人求见。”
允祥连忙起身,“臣弟告退。”
胤禛点点头。允祥走了两步,忽然听见他低声说:“明日带着你福晋去看看。”允祥听着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愣了一下,顿时明白过来,转身说道:“是,臣弟知道了。”一边悄悄地退下。
齐妃、裕妃、谨贵人进殿请安后,察看皇帝神色,见他眉间似有一层若有若无的担忧,三人不明缘由,一时间谁也不愿冒险先开口,只是端正地坐着。
胤禛看着案上一大叠奏折,心中好生不耐,“你们约好一起来,所为何事?”
齐妃伺候他的时间最长,知道他此刻心情欠佳,越发不敢说话。裕妃素来谨慎,一见齐妃的面色,就已明白她心中想法。但是自己几人既然来了,总得说两句,于是缓缓站起来,恭敬地说:“臣妾早上给皇后娘娘请安时,听说皇上要册封浮生为福贵人,我们姐妹几个也很为她高兴,特意前来恭喜皇上。”
胤禛看她一眼,淡淡地说:“仅此而已?”
裕妃微微一笑,“是。”
谨贵人是选秀女入的宫,素来心高气傲,想到一个卑贱的宫女马上要和自己平起平坐,再也按耐不住,起身说道:“皇上,祖制规定,贵人以上,必须选世家女。浮生妹妹虽然有旗籍,可究竟与祖制有违……”她突然瞥见胤禛凌厉的眼神,心中一惊,嘴边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了。
谨贵人是齐妃的姑表侄女,又是被她撺掇来的,此刻涨红脸,僵在那里,样子十分可怜。齐妃暗骂她不会说话,只好站起身,说道:“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