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咙里的药象一帖清凉剂,使她的体温迅速降了下来。
那双熟悉的手抚上她的额头时,浮生有种做梦的感觉。她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这个温暖的梦催她落泪。
泪落无痕。
她一直在床上躺了五六天才下地,也没有人叫她去当值。她似乎被遗忘在角落里,无人察看。幸好饭菜丝毫没有少她的,这令她十分安慰。她真的只把那双手当作一个梦,每天照常作息,很是满足。
这天,她正坐在椅子上自言自语:“浮生,你还记得那个石人吗?你走的时候,他一直在草原上看着你,保佑着你呢。他的脸虽然缺了一块,可还是很好看,是不是?”阳光照在她的脸上,肌肤宛如透明。
“真的吗?”有人在窗前说。声音虽然温和,却让浮生跳了起来——该怎么称呼他呢?
这个问题一晃即过,闪电间,一句话已脱口而出:“奴婢浮生参见皇上,皇上吉祥。”
那晚月色很冷,露凉如水。月儿一直往下沉,几乎能触着水晶帘子。帘子的晶光映在帐幔上,两人脸上的汗水也闪烁起来。
暖阁外站着一群人,面面相觑。敬事房的值班太监神色惶惑,“赵公公,今儿个的事该怎么记才好?”
赵士林斜他一眼,吐出两个字:“照常。”
那太监一额头的汗,“可是……可是……”
赵士林压低声音:“皇上的心思可不是咱们奴才能猜的,你要想保住脑袋,就得知道什么时候该聪明,什么时候该糊涂。”
“是、是,多谢公公提醒。”
外面渐渐安静下来。
帐内有一个男子满含笑意的声音,“你早上说的那个石人是怎么回事?”
“那是我们草原上的一个传说。据说有一个力大无比的年轻人,名叫沙得克,他喜欢拿着鞭子赶山玩,一会把山赶到这里,一会赶到那里,自由自在。有一天,他来到我们那片草原,顿时被美景吸引住了。为了保护这片草原,他让山神做了一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石人,立在草原上。”浮生有些羞涩,两颊灿若云霞,“我离开草原的时候,一直回头看着他……”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口:“您比他还要好看。”
她虽然没有读书,也没有汉人的礼教意识,但是在宫中熏陶了几个月,也知道有些话不该说。
她记得从草原到京城一路上的景色。从葱绿到沙黄,从荒凉到繁华,她看之不足,观之有余。此刻是一幕新的风景,她要细细观看。
浮生缓缓将脸贴在他的胸前,双手环住他的腰。胤禛微微一怔。自从他登基后,即使是已故的敦肃皇贵妃,也没有在他身边睡过一整宿。现在可要命人将她送走?
他低下头,看了怀中的女子一眼。只见她星眸微闭,额角上晶莹一片,几缕秀发垂在脸边,软软的呼吸一下下拂在他的心口上,馥馥的香气微微荡开,令他的手忍不住松动下来。
他闭上眼睛,仿佛看见了另一个人。倘若现在是她,那该是怎样的光景——光是想一想,心都似乎能够化开。
事如春梦了无痕。
他眉间一片寂寥之色,只觉掌下那滑腻的肌肤渐渐烫了起来,半响才领会到是自己手掌一片冰凉。
就像她离开的那一天。听说她要走,心中忽然一凉,那凉意顺着心脏,迅速流到身体各处,那只温香滑软的小手也是突然烫了起来。
他几乎要违背自己的承诺,强行将她留下。
并不是不能这么做。那朵荷花,那片片飞舞的花瓣,乱成一团,夹杂着他飞舞的心。
但是她的眼神太凄凉,只是那么怔怔地看着他,也不说话。仿佛他已将她杀死,抛在脚下,永世不得超生。
平静的湖水忽然汹涌起来,震得他几乎立不住脚。当日他在朝堂上力排众议,以退位迫使众臣答应押送允禵去景陵时,心中也没有这般惊骇。下朝后皇后双手颤抖,“刚刚假如有一人站出来,局面必然不可收拾。”他只是冷冷一笑,面色如常。
可是那天他却不知如何是好,平日的杀伐决断消失全无,眼里只有一张没有血色的面孔。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后,终于对她说:“朕派人送你回去。”几乎咬断牙根,才使声音平静如常。
她不知道,他的背紧紧抵住身后的船舱,那天衣服穿得薄,金漆挂钩嵌进肉里,离开时,分筋错骨般地痛。她什么也没有看见,她的眼里只有欣喜、欣喜,苍白的脸色渐渐转为红润,令他恍惚间觉得,自己这番心痛也不是不值得的。
想到这里,他神色一黯,背后隐隐痛了起来。
那天她走后,云生解下他的外袍,几乎吓得厥过去,一个月亮形的血印子深深地刻在肩胛骨,连皮带肉再裹着里衣,一片模糊。奇怪的是,他当时并不觉得痛。临走前,她的手就扣在这里,他哼也没哼一声。
这一痛就是三年。
往事哪堪忆。
赵士林率人在外面守了一宿,神情越来越惊异。他看着墙头的月亮,暗自寻思着宫里知道此事后的反应。皇后娘娘虽然涵养高,可从她对敦肃皇贵妃的态度就可看出,她容人是有限度的。更何况还有其他几位娘娘,光是宁妃已经够这个浮生受的了。
在他的叹息中,月亮斜过墙,东方透出一片鱼肚白。
夏季的天亮得极快,转眼的功夫,深蓝的天空已经变成蔚蓝,一道日影浅浅映下来,四处的景物都染上了一层红晕。
就连浮生的脸上也不例外。直到珍珠和云笙来时,她的脸仍红得厉害。
珍珠狭促地笑她:“早知道你不会一辈子呆在那里的。”
云笙更多的是感激,“玉凤,谢谢你让赵公公把我们调来服侍你。”
浮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喃喃地说:“我还没看见赵公公,怎么……”
珍珠和云笙互相对视一眼,脸色均是一变。珍珠是个头脑简单的,只是笑道:“定是赵公公见你身边没人,知道咱们素来要好,便用了万岁爷身边的两个人换了来。赵公公这么做,可见万岁爷对你的宠爱不一般。”
云笙眼中有一丝隐忧,看看她们,终于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两相乱
趁浮生午睡的时候,云笙和珍珠在外面悄悄说话。
“你说赵公公把我们叫来是怎么回事?”
珍珠不以为然,“皇上都已经宠幸她了,册封还不是迟早的事?虽然玉凤家只是包衣奴,但是封个答应还是没有问题的。”
云笙想了一会,笑道:“说的也是,可是不知怎么回事,心里跳得慌。”
珍珠压低声音,“听说万岁爷对娘娘们都冷淡得很,没想到……所以你的心才慌吧?”说完自己也忍不住弯下腰去。
云笙咬牙切齿地扑上来,抓住珍珠脑后垂下的一绺发尾,啐道:“没人管你,皮又痒起来了,这种混帐话也敢乱说,看我今天饶不饶得了你!”
珍珠尖叫一声,连忙逃开。
浮生听着她们的声音,只是躺在床上微笑。
过了两天,她搬到了曲溪上面的观水阁。里面的布置虽然不如湖心小居,但也是富丽堂皇。她最喜欢临窗的一张书案,架子上挂满树林般的笔,六七方墨砚一字排开,尽头的玉鼎上有一个玻璃盘子,里面有几个清香扑鼻的佛手。书案中间放着几本书,浮生认得最上面的一本是《诗经》。
“赵公公吩咐过,差什么你只管说,他马上命人添了来。”珍珠看看四周,笑得合不拢嘴,“我看这屋子,比宁妃娘娘住的镂月阁还要好。”
云笙沉下脸,“你总是不长记性,也不怕给玉凤惹麻烦!”
浮生笑道:“不妨事,只是你们以后再不要叫我玉凤,就叫我的小名浮生好了。”
珍珠还是笑,“宁妃娘娘走的时候,脸色不知道多难看。”
浮生充耳不闻,她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快乐如神仙。梦中还在背诵白天学会的诗句:“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她的声音清脆可爱,背起这首情真意切的《木瓜》,更是有股铿锵悱恻的味道。
胤禛凝视着这张小小的面孔,眉间忽现温柔之色,忍不住轻轻环住她的香肩。
日子似乎十分圆满。
这一日,云笙面色苍白地从外面进来,示意珍珠出来说话。珍珠见她满脸汗珠,吓了一跳,不敢多问,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跟了出来。
“我刚刚去找小李子,无意中听他说起一件事……”云笙忽然住了嘴。
珍珠急得拍她的肩,“到底什么事,这样卖关子、吊人胃口。”
云笙擦了擦额头的汗,扭头看着天边灿烂的晚霞,忽然低低地念了一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珍珠骇得笑:“出什么大事了,你今天这么反常……”突然发现自己声音有些颤抖,连忙捂住嘴。
那晚霞是一种极灿烂的紫色,耀得人睁不开眼睛。过了好久,云笙才转过脸来,缓缓说道:“听小李子说,皇上宠幸浮生有七八个晚上了,敬事房连一点记载也没有。”
她说得极轻极轻,珍珠听着却象一个响雷,震得她目瞪口呆,“你是说……”忽然顿足哭了起来,“这可怎么办才好?”
云笙见她吓得哭了,只好先安慰她:“也没有那么糟,大家都猜不透皇上的想法,说不定是想等回宫后再安置她。”她发现自己的声音越来越没有底气,两人只好愁眉相对。
浮生什么也不知道,她每天都能发现新的风景。对她而言,白天和黑夜一样美好。
“皇上,奴婢有件礼物送给您。”烛光下,她的双颊微微泛红,娇艳直滴到他的脸上。
胤禛的思绪从远处拉回来,“嗯,是什么?”
浮生从衣服里拿出一块白玉,递到他面前。他瞟了一眼,不由一愣。这是前天他随手赏给她的一块玉佩,上面雕着一朵兰花。她接过时,双唇微张,天真可爱如孩童。此刻玉下面打了穗子,是用金线配上黑珠儿线,一根根地拈上去,打成络子。他知道,这是一件十分费力的事情,全靠十根手指,更何况还是在短短两天内完成。
坚硬的心突地一热。后宫得到他赏赐的女人不少,但是从没有人送这样的礼物给他。
“这件礼物虽然是琼琚,可是对您来说,它又不是琼琚。奴婢希望有一天能真正报您以琼琚。”浮生觉得自己没读什么书,话说得颠三倒四,担心他不明白。抬头看去,只见皇帝脸上一抹了然温煦的微笑,心中不由安定下来,额头上的汗意也退了几分。
胤禛握住她的手,“明天朕让太医院的人来看看你的手,一定要把它治好。”他的语气带有几分怜爱,但却让浮生自卑之外,更添自惭。她不自觉地摇头,“不用,奴婢的手天生就是这样,而且奴婢也习惯了……”握于他掌中的那双手忽然冰凉下来。
胤禛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拇指一下下划着她的手背,感觉那双手渐渐暖起来,轻轻将她纳入怀中。“过两天朕要回宫,你随朕一起回去。”他在她耳边说。
浮生心一颤,低声说:“是。”
胤禛看她一眼,“你不用害怕,朕自会给你一个交代。等回宫后,朕就封你为常在。”
常在,按玉凤的身份,这真是莫大的恩宠。可是随之而来的,是福还是祸?浮生竭力想在脸上绽出一朵笑容,但是因为惊惧,眉眼都荡漾起来。弯弯的黛眉间似乎凝聚着千言万语,凄惶的神情展露无遗。
胤禛心中忽然一动,微笑道:“朕虽不管后宫,可也不会允许有不合规矩的事情发生。而且皇后是个极贤德的人,素来管教后宫有方,你只好好的便是。”一瞬间,自己也有些惘然。她是包衣奴出身,不配得到恩宠,所以他没有让敬事房做记载。此刻不知出于何故,他居然直接越过了答应这一级,应允封她为常在。
他有些心烦意乱,拍拍浮生的手背,“朕让人送你回去。”话一出口,只觉心情更加烦闷。待浮生走后,索性披衣起身,翻看奏章。赵士林看看他的脸色,捧上一碗玫瑰膏子,“您前儿说这个味道不错,奴才让御膳房的人多备了些,您要是饿了就吃两口。”
他没有抬头,只淡淡地说:“你派人回去跟皇后说一声,朕后天回宫后,即册封浮生为常在。”
赵士林一听,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一时间也不敢有任何异色,只低声说:“是,奴才一早就派人去。”他将玫瑰膏子放在御案上,垂手立在一旁。想到宫里人知道此事后的反应,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不出他所料,这个消息果然在后宫中掀起轩然大波。
那拉皇后斜靠在炕上,两个宫女轻轻捶着腿。铃兰见她眼睛微闭,似乎已经睡着了,便抓了一把香料放进铜鼎,盖上银丝雀鸟盖,又悄悄地立在一边。
“这香熏得很,把它熄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