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耳边忽然响起那晚胤禩对小顺子说“让他们抓紧点”,不会是抓紧追讨工部的钱粮款项吧。
灿烂的阳光洒在脸上,我眯着眼睛微笑起来,谁管这些。
不该多想的事,我很少去想。
郭罗络氏看了我好一会,突然说:“咦,你的气色怎么这么好?”
我蜷在椅子中笑得直不起腰来。想起那晚听见兆佳氏说这句话时的心情,只觉人生太过有趣。当然,要有好的玩伴才能玩得下去,否则就会象年庚尧一样,很快就被驱逐出局。
“我喜欢玩游戏。”我一本正经地对郭罗络氏说,“玩游戏使我美丽。”
“这是你不老的原因?”她好奇地问我。
“错,因为我有一顶会唱歌的帽子。”我心情甚佳,与她打趣。
郭罗络氏看着我,喃喃地说:“允俄说的没错,你是个小疯子。”
没关系,只要他不说我是个老疯子就好。
一刹那间我诗兴有如泉涌,“有一个叫莎士比亚的人说:我是一个被放逐的流徒,你还说放逐不是死吗?难道你没有配好的毒药、锋锐的刀子或者无论什么致命的武器,而必须用‘放逐’这两个字把我杀害吗?放逐!啊,神父!只有沉沦在地狱的鬼魂才会用到这两个字!”
这是《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台词。读大学时,我身材颇高,便在话剧中扮演男主角罗密欧。莎翁的话大多都很有戏剧效果,不管是悲剧还是喜剧,大声念出来时尤其有趣。我至今仍然记得这一句。没想到放在雍正和年庚尧身上也很合适——年庚尧的肉体虽然还在京城,但是精神却已经被放逐到了荒原。
原来胤禛和年庚尧是为此决裂的,这是必然还是偶然呢?
嗬,我一点也不关心。
起惊风
十一月底,胤禩恢复了总理事务大臣的权力,再也不用去做追讨工部款项这种琐碎无趣的事情。
他和胤禛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谁稍微进一点,谁稍微退一点,都不是什么大事,看上去完全是兄友弟恭的模范榜样。
胤禛的新政权中人才太少,只有田文镜、年庚尧、隆科多、李卫等人,而年庚尧和隆科多此时都为他所猜忌而不受用,因此他不得不依靠胤禩来缓和他与八旗之间的矛盾。
但是,这种平衡的局面并没有维持很久。
年尾时分,胤禛对允禟在西北的所作所为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他以允禟行事悖谬,纵容家仆行凶为由,派都统楚宗前往西北约束他的行为。不料允禟对楚宗的到来不理不睬,也不出迎,对圣旨更是不屑一顾。
他对楚宗说:“既然圣旨已经这么说了,我又还有什么话好说,大不了出家就是!”
楚宗于三年二月回到京城,胤禛听了他的汇报后,气得发抖,暗地命人搜集允禟的其他罪名。
二月中旬,山西巡抚伊都立参允禟的护卫乌雅图在平定洲擅自殴打地方生员,又携银数万两至西宁,生活奢靡,收买人心。
胤禛对这份及时雨一般的奏折十分重视,派人核实后,五月初,发上谕责备允禟不识臣子大义,悖乱之极,革去其贝子爵位,并撤其佐领属下。
五月下旬,胤禛搜出允禟在西宁时编造的类似西洋字的密信,说他的行为类似敌国奸细,从大学士和九卿“将其严加治罪”的请求,发出第二道上谕,夺其黄带子,削除宗籍,逐出宗室,即日押解进京。允禟的一众妻妾也被看管起来,从他家中抄出金银三百余万两,另有珠宝器皿无数。
九贝子府的风流真正消逝了。
我看到这份厚厚的卷宗时,内心的震惊几乎无法用语言来表达——我本以为这是雍正四年的事,但是却提前到了雍正三年!
原来,历史早已沿着另一条路在发展,它自己设计方向,不受人指挥。就象允禟一样——他终于为自己的桀骜付出了代价。
我在书案上继续寻找,直到看见这样一份公文:擢命廉亲王审理“塞其黑”一案。日期是五月十一日。那是十多天以前的事情了。
公文上是我熟悉的字迹。从读研究生时,我的书桌上就摆着两册《雍正御批》,满本都是这种风格的字。
“塞其黑”。他在公文中这样批示:塞其黑乃系痴肥臃肿,矫揉妄作,粗率狂谬,卑污无耻之人。
他才学卓识,居然找到了这么多难听到极至的词来形容允禟。可是,我认识的允禟却是一个相貌俊美,才学丰富,性格桀骜,极富经商头脑的翩翩公子。
这个被他诬蔑为“塞其黑”的人,是他的弟弟。
不是他疯了,就是我疯了。
而且,他命胤禩审理此案。
他这一手够毒,不动声色地让我们呕到吐血。胤禩,难怪他瘦得这么厉害!在他的童年、少年、青年、壮年中,允禟一直是浓墨重彩的一笔。既是手足,也是知己。
可是现在审理允禟的,竟然是他。
除了他们的哥哥,没有人会用这么残忍的方法来报复他们——我们也只是堪堪从他的指缝中漏过。
我坐在椅子上,出奇的冷静。
胤禩没有告诉我,他的苦衷我全知道。在他所有的兄弟中,和我关系最好的就是允禟。他现在一定还在设法挽救,等到救无可救的时候,他才会告诉我。那时,我即使了解到其中阴暗可怕的插曲,也不会太过惊骇和害怕。
我不害怕,这是我早已预料到的结果。但是我害怕胤禩不能接受。
除了胤禛外,他从未问我任何人的结局,包括他自己。或者,他太自信,认为只要在开始时走了一条正确的路,那么沿途的风景和终点都会不同。
无奈他不是导演,允禟也不是演员。人生如戏,却始终不是戏,谁也不能说“再来一次”。最后有的人修成正果,有的人入了歧途,而我们只是在一旁凄凉地张望。
一个人拿着把小刀凌迟着我们的心,我们却只能忍着剧痛微笑着看着他。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他经过三年的布置,已经稳稳站立于朝堂之上,不需要再顾忌胤禩了。
而本来,这一切未尝不能改变。
我的手指有些颤抖,胤禩想到这里的时候,不知是怎样的心情——他和允禟是那样的好。
我平静地回到黻霖轩。现在阳光正好,是做玫瑰胭脂膏子的好日子。
这非要一双认真细致的手不可。从捣花瓣到过滤取汁,一点也马虎不得,手更是不能发抖。可当我在阳光下晒那沾满花汁的蚕丝时,才发现已经溅了满身的殷红,似乎衣服上的每一朵海棠花都多了一颗心。
但是,即使在五月的阳光下,那也只是一颗冷酷的心。
胤禩回来时,已是星月满天。
我迎上他的马车,“王爷请下车。”
小顺子和加新满眼感激地看着我,肃手立在一边。
他微笑,“怎么亲自出来了?”
“我做了一桌子菜,等了半天你也没回来,怕再等下去,菜被我自己吃光了,无法邀功。”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告诉我,他对我的厨艺可不象我自己那么自信。
我翘起嘴角,“不相信?”
“相信,绝对相信。你每次做菜我都要全部吃光的。”
我笑,他心里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所以才会害怕。”
“我的厨艺是不是退步了,我记得第一次做菜时,你吃得津津有味。”我有些遗憾。
他看着我,也有些遗憾。
我一愣,忽然想起来,那次他忙着给我簪花,根本没吃了几口。我不由皱起眉毛,“你当时就觉得我做的菜难吃?”
他忍笑拥住我,“只要是你做的,我都爱吃——你知道我说的是真的。”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只想让我们在琐碎的小事中安静下来。一颗心再坚强,它也是一颗心,所能承载的重量有一定的限度。
我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不要怕,我只做了两个菜,一下就吃完了。”
“谢谢、谢谢。”他非常诚挚地向我道谢。
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我在心里说,我只希望你幸福,尽我所能。
星星似乎听见我的心声,在那遥远的悬浮空间里无声地眨着眼。
它们也同意。
我十分安慰,紧紧拉着他的手。
吃完饭,已是戌时,我“嗬”了一声,“这么晚了,先去洗个澡,早点休息。”语气轻快得不象话。
胤禩拉住我,神色平静,“逍遥,我有一些关于允禟的事情告诉你。”
我停下脚步,转身凝视着他,“我已经知道了,允禟六月底就可以到京城,我们看见他再说。”顿了一下,我用力拉他,“快去洗澡!”
他忽然笑起来,“知道了,声音还是这么大……”他的语气真正轻松下来。
我们一起这么多年,想瞒过对方真不容易。而且何必为着同一个目的而隐瞒自己呢,这是多么愚蠢的事情。
“听说年妃病了,我想明天去看看她。”我靠在他胸前,轻轻地说。
我和年妃莫名其妙地斗了几年,结成一种非常奇怪的关系,非敌非友,亦敌亦友。
我们互相害过对方,也互相帮过对方。
她的丈夫四月上旬下旨,命她的哥哥年庚尧在狱中自裁,父兄及族中任官者全部革职,嫡亲子孙发遣边疆充军,家产抄没入官。她的娘家就此倒塌。原来是多么叱咤风云的庞大家族,只是胤禛的一句话,便轻而易举地消失于世间——那是宠了她十几年的男人。
换了是谁,都会生病。
不过,听说胤禛还是对她很好。不知道她看见他时,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还有,那颗象在油锅中煎熬般的心,这些日子在想什么。
她看见我时,应该有很多话说。
“多带几个人跟着。”胤禩只说了这一句话,声音中有浓浓的疲惫。
我轻吻他的嘴角,“晚安。”
这么多天,他费尽心力地瞒住我允禟的消息,今天终于卸下了包袱。
是该好好睡一觉了。
想把允禟救出来,这可是很耗神的一场战争。可是我们都会努力。因为他对我许下了承诺,只要允禟能平安地活下来,他就会陪我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
佐清欢
我在长春宫门口站了一会才进去。
虽然胤禛公私分明,前朝和后宫泾渭分明,但是后宫的各种小道消息却丝毫不逊于前面。特别是以年妃之前的处境,更加需要通晓各路消息。允禟一直被她哥哥羁押着,她在打探消息时,一定也有所耳闻。
我没有再犹豫,抬脚走进宫门。
“我知道你会来的。”这是年妃看见我的第一句话。
“我也知道娘娘会这么说,我们算不算心有灵犀一点通?”我随即回了一句。
“心有灵犀……”她抬起头,凝视窗外半响,自言自语似地说:“是不是每个人的心里都有它?”
我心念一动,忍不住凝目看向她。她肤色本来就白,穿一条湖水蓝的长袍,越发显得眉目如画。此刻神情凄苦,黛眉微蹙,更添几分温婉清丽。
突然间,往日的恩恩怨怨全部涌上心头,心思兜转了几遍,却始终不知如何开口。
“姐姐似乎很喜欢听戏。”
我知道她指的是那天畅音阁的事,微微一笑,道:“我喜欢看《三国演义》,那天入迷了,倒让人笑话。”
她看我一眼,也笑道:“谁敢笑姐姐,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我一怔,想到今天来的目的,嘴里顿时象被人塞了一把沙子,半响说不出话来。
“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可怜黄盖转伤嗟。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教我情惨切!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她的声音清脆婉转,唱起这豪气干云的曲子来,竟然别有一番风致。
我思忖着她的心思,本想极力回忆《红楼梦》中薛宝钗评《寄生草》的那一段说词,可是心头如风起云涌,思来想去,只记得“铿锵顿挫”这几个字,顿时口干舌燥,只有笑道:“娘娘果然是女中丈夫,巾帼不让须眉。”
年妃捂住嘴,目光一霎不霎地停在我的脸上,道:“想那关老爷站于江上,看见江水涌动连天,青山重迭障目,往日一起建功立业的朋友却都已灰飞烟灭,心中不知做何感想。”她长长叹一口气,“这《单刀会》,我总觉得悲得很。”
阳光透过暖阁的菱花窗,在她脸上投下一片柔和的阴影,在那秋香色的绫缎中,整个人宛如一汪透明的水。
“从前,两个武士结为兄弟,他们发誓生死与共,为对方不惜付出性命。”年妃听见我讲起故事来了,神色略有些惊异,随即沉静下来,只静静地听着。
我接着说:“他们各事其主,住的地方相距遥远,来往并不多。这一天,他们相遇了,一个武士说,菊花开的时候,我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