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禩见我脸色不好,摸摸我身上的喜服,笑道:“这衣服太厚了,还是换一身,你也舒服点。”说完,也不顾喜娘的反对,只让小如为我更衣。我又洗了把脸,这才真正放松下来。胤禩歪在炕上,只是看着我笑。金色的斜阳射进屋来,映着大红的锦缎,映着他的脸,到处都是喜气洋洋。
我刚要说话,突然想起一件事,当即惨叫一声。
“怎么了?”他大惊。
我捂住肚子,有气无力地出声说道:“今天一天,我只吃了一个馍馍……”
“傻丫头,总这样故意吓我。”
我看着他的面孔,心中忽然柔情万千,一时顾不得有人在场,反手攀住他的脖子,轻声叫道:“八郎……”
胤禩一怔,揽住我的腰,低低应了一声。
玉纹端着热水过来,见我们说话,也不敢出声,只是立在一旁。胤禩咳嗽一声,放开我,眼睛略略一抬,道:“敷的时候小心点,别没轻没重的。”
她连忙跪下称是,一边将手伸进盆里拧毛巾。我见那手立即被烫得通红,心中有些不忍,笑道:“现在也没那么痛,等会再敷吧。”
玉纹抬起头,笑道:“谢福晋关心。您刚刚扭了脖子,不能耽搁,奴婢原来学过医术,知道怎么治扭伤,一会就好了。”
我递双筷子给她,眼睛瞅着胤禩,笑道:“好好的手,哪有不怕烫的,用这个把毛巾夹起来。”
她低头应了,绞干毛巾,轻轻给我按摩起来。她的手果然巧,只一会的功夫,已经感觉好多了。
“福晋,您扭一下脖子,看看还痛不痛?”
我轻轻转了一下,没事!大着胆子重重一扭,还是不痛。我松口气,“今天真是多亏了你。”又笑着推胤禩,“你可得好好赏她。”
胤禩微微一笑,“你明天去帐房领二十两银子,算是福晋赏你的。”
她连忙跪下磕头谢恩。
“你也辛苦了,下去用冷水浸浸手,好好休息。”
“是,谢贝勒爷和福晋赏赐。”她道谢后,轻轻退了出去。
喜娘率着丫鬟给我们敬糖果,“吃蜜枣,贝勒爷和福晋甜甜蜜蜜。”“吃汤圆,贝勒爷和福晋团团圆圆。”一边把瓜子、花生、红枣、桂圆洒在我们身上和床上。又念了一遍诸如“百年好合”、“早生贵子”之类的话,终于领着丫鬟出去了。
见人都走了,胤禩伸手拉过我,低声说道:“你刚刚叫我什么,我还想再听一遍……”
我看他一眼,示意他把耳朵凑过来,大叫一声:“臭小子……”
芳草绿
醒来时,耳畔一片“啾啾”之声,大约是栖息在游廊尽头竹林里的白胸脯蓝嘴鸟儿。
七月的清晨,空气清新如水晶。阳光被那几个小东西吵醒,懒洋洋地从云层间探出头来,隔着遥远的空间,将一束束光线投射到我们的星球上。
那么遥远的距离,多么不容易……
就像我初来乍到的时候,茫然、恐惧、不知所措,直到梦见他,遇到他。
我翻过身子,凝视着身边这张熟睡的英俊面孔,心温柔地牵动起来。卸下平日以微笑作为防备的面具,那微微蹙起的眉头和嘴角一丝满足的笑意使他看上去有种孩子般的天真。
为了他,一切都是值得的。
透过松绿银翼纱窗,清晨的天空蓝得近乎透明,不带一丝杂质。竹林深处,深蓝色的天顶上,传来鸟儿婉转悦耳的鸟鸣声。一片温暖的潮水在心底悄悄蔓延开来,把我对命运的恐惧、对未来的担忧冲刷得烟消云散。
“一定要幸福呀!”我在心底暗暗说道。
恍惚间,那蓝得要溶化般的天空划过几道光芒,似乎老天也听见我的誓言。
是啊,我对幸福的要求如此简单,只要逍遥和怒在一起,那就是幸福……
窗户上垂下几株藤萝,开着纺锤状的紫色花朵,在晓风吹拂下,摇摇曳曳,像两个小小的人儿在彼此问候,互相致好。
什么时候也有过似曾相识的一幕?
大年初一……那个让我懊恼伤心的清晨……
我看着他,心中忽然起了一个恶作剧的念头。盘算好了后,便轻手轻脚地穿衣起床。
他大约是真的累了,直到我出门也没有发出声音。一众侯在门外的丫鬟太监看我出来,立即跪下请安,我轻声让他们起来,带着小如到小退步洗漱。
“等会跟我去做早餐。”我放下毛巾,对小如说。
她脸一垮,直到我瞪起眼睛,才无奈地点点头。
小顺子见我们走出黻霖轩的院门,连忙跟了上来,陪笑道:“这一大早的,福晋您是要去哪里?”
“我去厨房准备早餐,八爷如果醒了问起来,你可不许说出来,明白没有?”
惭愧啊——直到刚刚我才认出来,匾额上是用小篆字体写的“黻霖轩”三个大字!之前我还纳闷了好久,那几个字怎么看怎么别扭,又不好意思开口问……书法老师知道后肯定很郁闷——当时他是怎么瞎了眼睛,居然给了我全班最高分。
小顺子手一抖,一脸苦相地看着我,“爷如果听到奴才这样回答,估计奴才的小命也没有了。福晋您就行行好,饶了小的吧。”
我“噗嗤”一笑,“那随你怎么说,只是在我回来之前,不许说我去厨房就行了。”
他连忙打了个千儿,“奴才明白您的意思了,请您放心。”
负责厨房的丫鬟婆子见我来了,纷纷上前请安道喜。小如手一摆,“福晋知道你们辛苦,所以特地来看看你们。你们也不用慌,把手里的活都放下,到外面侯着便是。”
众人不解地看着我。
小如顿了一顿,道:“福晋要给贝勒爷做早餐,没你们的事,赶快出去吧。”她也知道我这么做有些不妥,底气渐渐不足,声音也软了下来。
管事的婆子怔了半响,忙堆了一脸的笑,说道:“这种事怎么敢劳烦福晋亲自做,贝勒爷若是知道了定要责罚我们,福晋想做什么,吩咐一声也就是了。”
我微微一笑,“凡事有我担着,你们怕什么?”
一个丫鬟甚是伶俐,闻言立即笑道:“贝勒爷对福晋千依百顺,李嫂子你就放心吧,再说,福晋亲自给贝勒爷准备早饭,这也是我们大家的福气,真是盼都盼不到的。”
我听这丫鬟如此会说话,不由抬眼看去,只见她衣服虽不甚新,却洗得干干净净,身材细巧,脸面也颇清秀,一点也不象是厨房里的丫头。而且口齿简断,难得声音又柔润,比黻霖轩的许多丫鬟都强得多。小月被我留在家里处理生意,我的身边不能只有小如一个人,肯定还得添几个丫鬟。
“嗯,你叫什么?”
她连忙垂手回道:“奴婢叫春香。”声音十分平静,可见是个把得住的人。
她看看外面的天色,福身说道:“贝勒爷也快起了,奴婢们不敢耽误福晋,就在外面侯着,您有什么要帮忙的,吩咐一声就是。”说罢率先走了出去。那一群人无奈,只有行了礼,跟在她身后走出厨房。
小如帮我卷起袖子,立在一边看我做准备工作,半天才看出我要干什么。她瞪大眼睛,看看膳桌上的几十道小菜和点心,又看看我,不置信地问道:“小姐,您是要给贝勒爷炒花饭?”
我脸上微微一红,没有说话。以我有限的厨艺,也只能做这个。看来有时间要多练习才行……不过胤禩曾经说过,重要的不是吃什么,而是跟谁一起吃,更何况还是我做的呢!我脑子里想着这许多事情,手下却没有停。一会儿的功夫,早点就做好了。
“还不错,挺香的。”我陶醉地吸了一口气,为自己的厨艺大大地倾倒。
小如又好气又好笑,扬声喊道:“来人”。
春香端着一盆温水进来,先伺候我洗手,又指挥另外两个丫鬟把煮好的小米粥和各种小菜装进食盒,再将我做的炒饭和煎蛋放进金漆托盘,交到小如手上。
小如看着她的举动,也忍不住多打量了两眼。
刚刚走到黻霖轩,却看见院子里黑压压跪了一片,我和小如对视一眼,急忙走过去。
小顺子象是见到救星,迎上前来,压低声音,委屈地说:“您吩咐我不许说您去哪儿了,爷醒了没看到您,说我们这么多人也不会伺候,连我都挨训了。”
我看看满院子跪着的人,皱皱眉头,“这又是怎么回事?”
他回头瞅了瞅,努努嘴,“也没什么,爷从来不发脾气,所以大家才被吓到了。”
我心中一跳,示意他们都留在外面,独自走进屋里。心中还有些得意,总算报了一箭之仇——让他也知道,早上醒来时,身边如果是空的,那种滋味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不知“聪明反被聪明误”最早是谁说的,但是绝对是至理名言!
当我看见那个好整以暇地坐在椅子上喝茶的人时,脑子里忽然就蹦出了这句话。怪不得外面跪了一地的人……
我默默在心里祈祷——他只要一直微笑就好。可是即使在八月的早上,那笑容也让人遍体生寒。我打了个寒噤,又觉得他还是不要笑比较好。
“去哪儿了?”嗓音很轻柔,一点也不象兴师问罪。
不知怎地,我突然想起一个非常恐怖的老师。读本科时,《音律学》老师讲课十分枯燥,大家纷纷逃课,九十人的课堂一般只到四五十人,夸张时十个指头都用不完。
老师从不生气,也从不点名。最后一次课上,他脸上带着最和蔼的微笑,看着坐得满满的教室,和颜悦色地说:“大家不用担心,考的都是我们平时讲的……”彬彬有礼地对我们点头致意,然后翩然离去。
结果——二十八个苦难同胞被他斩落马下……
成绩出来之日,到处哀嚎一片。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我胆寒不已,因为胤禩的表情比音律学老师还要可怕……
不过,幸好本人一向是个好学生,即使是《音律学》也得了一个A……
我转身走到门口,把食盘端进来,放在小茶桌上。
胤禩一下愣住了,放下茶杯,静静地看我半响,忽然伸出手,把我紧紧拥在怀里。我圈住他的脖子,轻声说道:“我去给你准备早餐了啊,只是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
他忽然叹了口气,“你这个傻丫头……”
我瞪起眼睛,“我傻吗?”
他点点头,伸出手,缓缓抚摸我鬓边的发丝,声音如叹息一般:“我大约再也不可能爱你更多。”
我拍拍他的肩膀,笑道:“那可不行,你每天都要爱我更多一点……”
他抬起头,凝视着我的眼睛,突然问道:“你呢?”
我的心突地一窒。
虽然自从那次后,我再也没有和胤禛说过话,可是昨天胤禩看他的神情……我们站在家门口说话的那一幕,大约是他心头永远的一根刺。
这根刺不知何时才会消失。
外面种着几棵高大的木樨,满树淡黄色的花儿,在风中发出哗哗的声响。像是谁对谁的期待,更象谁对谁的承诺。
我的心忽然变得碧清明澄,笑道:“我自然是早就决定这样的了。”
这绝对是我的真心话。
他闭上眼睛,手滑到我的后颈,轻轻摩挲着细细的发脚,然后渐渐加劲,将我按在胸前,良久没有出声。
惊雁起
康熙三十七年三月,卫贵人被册封为良妃。
那天晚上,我陪胤禩喝了许多酒。临睡前,我坐在梳妆台前卸妆,他站在我身后,散开我束发的丝带,一圈一圈缠在手指上,神色似乎有些伤感,更多的却是温柔,“额娘一辈子都不快乐……”他凝视着镜中我的眼睛,道:“逍遥,我们不要象他们那样,我们、就我们两个,你说好不好?”
一轮硕大晶莹的月亮挂在窗前,盈盈射进屋中。远处的风景笼罩在一片流动的雾霭中——飘飘摇摇的木樨、刚刚泛青的竹枝,若隐若现,象童话中的世界。从窗上垂下的藤蔓是细细的一根,花串儿虽然还没盛开,叶子却在月光中变成浅蓝色,宛若水晶一般莹澈透亮。
看着那美丽的月色,似乎能看清许多平时看不见的东西。
就我们两个人……这固然好,可是,我们真的能做到吗?
历史上郭络罗氏以善妒闻名,并遭到康熙的训斥,雍正后来也以此为借口,将她挫骨扬灰。
我呢?他们会不会把这个罪名加在我身上?
还有,如果胤禩有政治野心,那么子嗣将是他心头极其重要的一个问题。我一个人显然无法做到这一点。
“你真的决定了?为我放弃这许多,值得吗?”我仰起面孔,定定地看着他。
我话中的意思,他自然十分清楚。
“是,已经决定了。”
早春的夜,开着窗户,黛绿色的春雾从银翼纱窗中渗进来,月亮在镜子中映出她银色的容颜,一切都那么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