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阵哄笑。个子最矮的男人一脸的尴尬,喝了口酒,说道:“大哥不要寒碜兄弟了!我也不是惦记她,要真说美,说魅,还是当年的艳情无人能敌!”
“我倒是喜欢玉凝一点,小鸟依人。”
“嗯,我也喜欢……”
几个男人争论不休。最后矮个子男人一拍桌子嚷道:“TMD!郁闷,百韵楼没了!咱爷们连个养眼的吃饭地儿都找不到!”
“嘘——小声点,没听说那个掌柜的有妖法,不是人嘛。谁敢妄论是非,是会被索命的!我那邻街李四就在百韵楼跑过堂,那次酒后吹牛,说他家掌柜的一帮子人其实没死,结果当晚就溺死在苏州河里了,邪乎得很!”
我搁下筷子,这些我昨晚在客栈里就打听过了。那日离开时苏州时,朱祐樘留下了两个锦衣卫监视百韵楼的员工。一有走漏风声的,当即灭口。故而,时至今日,除了死守秘密的员工外,再没人清楚我的生死。久而久之,人们达到了“谈楼色变”的程度,刻意忌讳着这个话题,倒也因祸得福,没人敢不要命的效仿百韵楼大搞自助,使得历史悄无声息的回归了本来的轨迹。
我站起身,再无心听下去,留下银两带着萧飞和婵娟走出了小店。
午后的阳光,明媚耀眼,照的人暖洋洋的,我慵懒的伸着懒腰,享受着片刻的安逸。一阵急促的犬吠传来,我放下手臂的瞬间,看清了不远处的身影——
一个神色复杂,百感交集的俊朗青年,牵着一只兴奋过头的大黄狗,站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中央,竟让人有些心碎……
笑容僵硬在脸上,地球真小,苏州真小……
再会唐寅(上)
人能认错,狗却不能,即使是黄黄这只被我诊断远离“忠贞”的狗。我想逃已来不及,黄黄挣脱了绳索,摇着尾巴飞一般朝我扑来。用力一抬,两只前爪搭上我的肩膀,滑腻的舌头添上了我的脸颊,急切表现出它的想念。我被不知何时学会了如此高难度动作的黄黄吓了一跳,不知所措。
“黄黄!”萧飞喊了一声,黄黄会意,乖乖放下前爪,却死活咬住我的衣摆不放。
“回来了?”声音嘶哑,不复清亮,带着淡淡的闲愁。彷佛慈父面对离家出走的少女,更像是经历了生离死别的恋人,难掩那层浓浓的宠溺和哀伤。
“呃,随便……随便走走。”我不自觉垂下了头。
“回来就好。”
低着头,却分明感受到了他的微笑,幸福祥和,如天边浮云,带着阳光的味道,暖人心田。
“伯虎啊,牵着黄黄跑那么快干嘛?”祝枝山呼哧带喘追了上来,“倒是心疼下为兄啊,可是过了而立之年了!还有征明……”看到我的瞬间噤声,瞪圆了牛大的双眼……
我抿紧嘴唇,微微颤动着,只能用眼风偷偷瞄着,抬不起头,更不敢抬头。
“对不起,借过,呃,对不起……哎,对不起啊。”文征明抱着半人多高的书卷跌跌撞撞的走来。
祝枝山回过神,回身去接文征明,“不是让你在店里等着吗?这么沉,来,给我点!”说着要拿过挡住文征明视线的一摞书卷。
“啊。”文征明配合着,眼风一扫,最先看到了我身边的婵娟。一声不敢置信的“芷芙”呼出的同时,手一软,祝枝山来不及接过,书卷掉了一地……
待看清了我,更是震惊到了极点,愣在当场。许久,又看看婵娟,喉结动了动,想明白了什么。
沉默,还是沉默,没有人再开口,喧嚣的街道似乎把我们隔绝到了另一个时空,截然不同的安静时空。
终于,唐伯虎打破了沉寂,“去家里坐坐吧,香儿一定很想你。”
香儿?我木讷地抬起头。祝枝山见唐伯虎落寞无语,磕磕巴巴解释道:“其实,就是伯虎,呃,伯虎成,成亲了。和,和玉……许秋香。”
我用力扯扯嘴角,笑了出来,这个我早就知道。史书记载,弘治元年,唐寅年19,娶徐廷瑞的次女为妻,后生一子……更何况,我知道,这是多得了他的帮助,才会如此顺利。
那年,他初登大宝,国事朝局尚未稳定。偶一日,陪他在文华殿批阅奏章,他忽然问我过得幸福吗。新婚燕尔,怎能不幸?我很肯定的告诉他,自己非常幸福。还说,希望每一个人都能如我一般幸福。他笑了,有点深奥,有点难懂,搂住我,淡淡的说,确实如此。后来,我从孙彪那里得知,他派锦衣卫去了江南,为唐家送去了一份贺礼,成亲的贺礼……
“很好啊,大家都,都很好,很幸福就好。”勉强撑着无力的脑袋,笑得有些压抑。
“那去家里坐坐好了。”唐伯虎再次邀请,“爹爹和娘亲去叔父家,张罗羽珊的婚事去了,家里就剩下香儿,你去了,她会很开心。”
羽珊,哦,对了,是唐伯虎那位自小过继给叔父的亲妹妹吧。
“不,不了,我,我有点事。”
见我拒绝,神色黯然,祝枝山左顾右盼了半天,最后捅了捅文征明,一同做起了说客。
我有点应接不暇,萧飞见状,仗义的挺身而出,“祝公子,文公子,我家夫人此行,尚有要事。”
“连一点点时间都挤不出来吗?”唐伯虎幽幽的问。
“改,改天吧,我,我还会再住两天。”我推脱。
祝枝山不忍唐伯虎失望,还要再说话,被唐伯虎拉住,“好,改天再约。江南天气虽比京城温暖,但初春也很冷的,地气还潮,你体质畏寒,记得多穿点。”
“好。”低声应着,一股忧伤滑过心田,他体贴了,比以前更体贴了,毕竟是成了亲的人,成熟了,懂得疼人了。
我带着微微蹙眉的萧飞和不明所以的婵娟逃难似的匆匆离开,回到客栈,才敢放松的大口喘气。
不是害怕,不是恐惧,却是无法面对,担心心思细腻的才子,看出自己的落魄。自嘲的笑下,我还真能自欺欺人,聪明如他,怕是早就参透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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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同一时间的紫禁城里,一个绝色美女,正徘徊在坤宁宫外,悄悄朝里张望着。秀眉一蹙,陷入了沉思,以她对姐姐的了解,断不可能把自己闷在一个地方,1个月来,头影不露的。难道……这不可能,哪有宫妃胆敢擅自离宫的!尤其是一向风风火火的皇后,更不会如此低调的销声匿迹。
踯躅了一会,终打定主意,一探究竟。
“二小姐,您来了!”看门的侍卫如往常般一脸的谄媚。
“是啊,诸位大哥辛苦了。家母做了酒酿桂花糕,知道姐姐爱吃,特让小妹送来,小妹特意带来了许多,几位大哥也尝尝吧!”
“这可使不得!二小姐太客气了,您给娘娘的东西,我们这些当奴才的哪里能吃呀!”
“不要客气嘛,往日萧大哥都会收下的,你们在宫里当差可不容易呀,既要忠心护主,更要面面俱到!”
“难得二小姐善解人意。”两个侍卫乐和的收下了酒酿桂花糕,和宽松袖摆下藏匿的银锭。
美女抬脚欲入,却被侍卫拦住,“二小姐,皇上下了圣旨,任何人不得入内的,二小姐,您别难为我们这些当差的不是?”
“是我过于思念姐姐,一时思虑不周,两位大哥见谅。”
“好,好说。”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两人堆出一脸的假笑。
“不知萧大哥可在?两位可否帮寻一下,小妹想问问他姐姐的情况,月余没有了消息,家里惦记呀!”
“啊,这……”
“怎么?不方便?还是……”神色闪了闪,“萧大哥不在?”
“啊,在!当,当然在!”
“是,是啊!萧侍卫总领坤宁宫所有侍卫,怎能不在?哈哈……”
“哦,那就烦请两位大哥,帮我小妹走上一趟。”
“呃,那个,那个萧侍卫长,身体不适,向娘娘,哦不,向皇上,是向皇上告了假的!”
到底是坤宁宫的守卫,神色慌张,也有些急智。美女狡黠的笑笑,“如此说来,小妹更要去探望了!”
“啊,不可!”
“为何?”看似单纯的反问,却在她早已写好的剧本中。
“张二小姐吗?萧侍卫身体不适,上吐下泻,恐会传染,皇上下旨,将他暂时移居宫外了。”
美女循声望去,是位无须的慈祥长者,带着谦卑的笑容。忙乖巧的福身,“怀恩公公有礼。”
“使不得啊,二小姐折煞老奴了!”
“公公是皇上的左膀右臂,自然受得。即使如此,韵婷不多打扰,还请公公将这些糕点交给娘娘。”
“此事交给老奴,请二小姐放心。”
美女又施一礼,微笑着袅袅婷婷而去,美目一眯,哼!老狐狸,又坏了我的大事!
怀恩见美女远去,收敛了笑容,眸色一凝,若有所思。回头冷冷的盯住两个侍卫,“祸从口出,谨慎株连了九族!”
“公公饶命,公公饶命啊!”两人一抖,只知跪地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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婵娟很乖,更明白事理,不该问的绝不多问,即使是看我回来后,便无精打采的摇头叹息。可月牙不管那套,见我回来,立刻粘了上来。虽然我不相信自己有那么大的魅力,但为了避免悲剧重演,深吸一口气,认真告诉她,自己和她一样,是个女子。
月牙忽闪着大眼睛,竟然笑开了,“我知道,小张姐姐!”
“你,你知道?”
月牙嘟着小嘴,“嗯,赎我那天,我抱着姐姐时,就知道了。后来问了萧大哥,他也如实告诉我了。”
“啊,那就好。”我尴尬的笑笑,总是自以为是,殊不知,凡事都是旁人帮我权衡处理的。
次日一早,顶着明显睡眠不足,微微浮肿的脸庞爬起了身。刚穿好衣服,一阵清脆的敲门声响起。我只当是婵娟,打开门,当场石化,再次傻了眼。
来人挂着温婉的笑容,一如往昔,却多了更多女儿家的成熟妩媚,“慕晗,不请我进去坐坐?”
“啊,当,当然!快进来!”我拉过玉凝的手,她怔了一下,笑得更加灿烂,反手握住我的。
进了屋,我环抱住依旧纤细无骨的玉凝,眼眶有些湿润——往日百韵楼里,亲如一家的众姐妹,如今,也只剩下她了。
“慕晗,我好想你,真的好想你!”玉凝哽咽着,泪水打湿了我的衣襟。
婵娟来送早餐,见门虚掩着,往里一探,是我和玉凝的彼此相拥,一时拿捏不准,进退不得。我笑着松开玉凝,招她进内。玉凝看见婵娟时的表情,与唐伯虎几人如出一辙。唯一不同的是,多了怜惜。引荐后,悄悄拉住了我。
“婵娟,早餐放下,你先出去吧,哦,稍后,让萧飞陪你四处走走。”
“奴婢要伺候夫人啊!”
“记得我说什么了吗?我有手有脚,不需要伺候的!难得故人来访,要叙上许久,我们在苏州府停留的时间不多,你要好好把握才是。相信我,放心去吧!”
婵娟想了想,终敌不过寻亲的诱惑,点头下去了。
我猜到了玉凝的问题,便隐去皇宫,讲述了婵娟的不幸和我所知的故事。
玉凝苦笑,“缘分吧,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芷芙舍不得你,她的妹妹就替姐姐完成心愿。”
“我想也是。”默默低下头,本想聒噪不停,却发现无从开口,无法开口。
玉凝毫无悬念的问了他为何没陪在我身边,我抱之一笑,岔开了话题。转问起了她和唐伯虎,这三年来过得如何。
“伯虎对我很好,谢谢你,慕晗,真的。”
“说什么傻话?伯虎选择的是你,而我爱的是他。”
玉凝鼻子一酸,眼泪又落了下来,我忙安慰着,却听她道:“是,伯虎选择的是我,而慕晗,另有所爱。”
我一愣,来不及探究深意,又被她拉住闲话家常。
“咕噜——”
玉凝失笑,我摸着发出的抗议的小胃,不好意思的挠挠脑袋,这才发现过了晌午。本想邀玉凝下楼吃饭,却被她反邀去了唐家。
我不是没有拒绝,更不是不想拒绝。但面对小龙女般高含水的双眸,一切反抗都是徒劳的,说来奇怪,一物降一物吧,我就是无法回绝女人的要求,对她们天生慈悲。更何况她说,这是祝枝山、文征明几人的共同心意。
因见天色尚早,便和赵虎、月牙说了声,雇了顶软轿,和玉凝回了唐家。如唐伯虎所说,唐广德和邱氏不在,酒肆的生意无人打理,十分萧条。只靠吴贵达一人,绰绰有余。
见到我,震惊的刹那,打翻了酒盏,被厨房杀出的吴嫂一顿狠骂。
“吴嫂,别怪小达子了。”
吴嫂转过身,也是一样的表情,“张,张,张,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