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恩想了想,谨慎地答道:“皇上,老奴看来,娘娘虽然任性,但天性纯善,绝不是蛮不讲理,目无尊长之人。况且,皇上用心良苦,娘娘,娘娘她并不知晓啊。”
朱祐樘眸色一凝,溃散的目光有了焦点,“怀恩,你是说……”
怀恩轻点下头,“皇上,这些只是老奴的浅见。”
“不,关心则乱,是朕蒙了眼,险些误了大事!”
“皇上,您国事繁忙,家事劳心,加之……这阵子,实在太忙了,老奴相信娘娘会理解皇上的一片苦心。皇上可要去看看娘娘?”
“哎,”朱祐樘叹了口气,“不去了,等她气消了朕再去,而且,眼下有更重要的事。”
“老奴明白。”怀恩默契的领旨。
说不惦记是假的,朱祐樘无心朝政,在文华殿里踱来踱去,却是怎么也安不下心来。有点大男子主义作祟,又碍于帝王的尊严和那个赤裸裸暴露在空气中的败笔,更使他下不了决心立刻去看皇后。忍了再忍,终于忍不住了,转身刚要去坤宁宫,太皇太后让太后带来了封妃的懿旨。太监们深知情况不妙,哆哆嗦嗦收拾好满地的奏章退了出去。
“皇上。”太后看着凌乱的文华殿,微微叹息,皇上的秉性她是清楚的,生性温和,宽以待人。即使是万氏咄咄相逼,即使亲见母妃被人毒害,也没见他发过这么大的火气。
“皇上,其实皇后……”
见太后欲言又止,朱祐樘忙道:“母后,您不必说了,朕已知大概。现只求上苍保佑,皇祖母身体康健。”
“那这道懿旨呢?”太后心里堵得慌,自己怎么得了这么个差使?皇室血统固然重要,可难得伉俪鸳鸯,真心相爱,在人情淡漠的宫廷中,彷佛是春天的气息,汩汩暖心。哎,若非太皇太后以死相逼,身为太后,更担待着皇家的体统,她一定不会让事情发展到这般不堪。
低下头,无奈地说:“若是不遂了太皇太后的心愿,哀家怕……”
“烦请母后转达,待钦天监遴选出黄道吉日,朕会下旨册立张氏为妃。”
太后一愣,不知是缓兵之计,微微颔首,明明得到了最完美的答案,心里怎会更觉苍凉?她抬起头,无意间看到皇帝眼中一闪而过的精光,再次低下,“如此甚好。”
“母后,皇祖母那儿您多费心了。朕尚有国事处理,不能日日守在身侧,以尽孝道。”
太后点点头,步伐沉重的步出了文华殿。望向如同宫廷般死气沉沉的天空,黯然落泪,她这辈子,为了家族的荣誉,顶着虚荣的后位,什么委屈都受了,混混沌沌的挺过去了。如今,成了太后,也算修成正果,还有什么不能忍的?也许,她早该告诉皇后,凡事,能忍则忍,这才是后宫真正的生存法则!
朱祐樘强迫自己坐回龙椅上,对着奏章,却无法集中精力。晚膳也没有传,一个人关在文华殿里。步到窗前,看着不知何时又开始纷飞的鹅毛大雪,心思不由飘到了坤宁宫——
月月畏寒,炭火加旺了没有?婵娟有没有帮她多加件衣服?会不会赌气没吃晚膳?现在在做什么?她那性子,不会是独自猫在没人的地方哭成小花脸吧……
思来想去,终耐不住了。算了,这次本是自己落入了算计,有错在前,什么面子不面子的,月月要是哭坏了身子,他这辈子也完了。况且在她面前,哎,早就没脸了。还是赶紧去看看吧,还没走出回廊,巧不巧撞到张韵婷梨花带雨的跑来。
这大冷天的,她还有身子,朱祐樘心一软,带她回了乾清宫。不管这么说,她该是无辜的吧,太皇太后的旨意,她一介女流如何违背?便好生劝慰了几句。
可眼前的女人哭得也太凶了,朱祐樘第一次发现,自己如斯讨厌吵闹,讨厌眼泪。还是月月好,喜欢傻笑,即使再累再苦,也会笑着面对。怜惜,让他环住了牢牢贴在身上的女人,轻拍着抚慰,任她在自己身上磨蹭。闭上眼,深深吸着曼妙的香气,毫无欲望——还是月月身上自然的女儿香好,清爽迷人。
等等,毫无欲望?眸光暗涌,讳莫如深,或者,该查的不止是仁寿宫……
重返江南
他真笨,竟被女色和自责的尘埃蒙了眼,怎么才想起这个?微微一笑,含情脉脉的推开了怀里凄凄惨惨戚戚的女人,软语温柔的简单几句,把她哄回了家。转身,眸深似海。暗中传来王啸云,交付密旨——“朕准你特权,必要时,可撅坟验尸,先斩后奏!”
王啸云手一抖,好凌厉的霸气。
这一番周折,天已黑透,朱祐樘若有所思的望向窗外,是时候雪止天清了。转身进了乾清宫暖阁,心心念念是她的身影。往日这个时辰她该是嫌冷,抱着暖炉钻到被窝里去了,幸福的笑着,习惯的伸手去拿她每日为自己煲好的凝神汤。才发现身边空无一人。
一抹哀伤滑过眼帘,天啊,他到底做了什么?
倒上龙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原来身边缺了一个人,便是整个世界都萧索寂寥。本想不顾一起,即刻起身回坤宁宫,却担心吵到她的清梦,影响她的休息。月月觉浅,他是知道的。踯躅过后,决定明日早朝后回去,好好向她道歉,希望,不,恳求她的谅解。他承认自己在犹豫,不愿他的骨肉像他一样在冷宫里长大,受尽白眼;但既成事实,无法挽回,他更害怕他们中间存在的这颗不定时炸弹?累,太累了,原来不是所有错误都能弥补的。
昏昏欲睡,下意识把手环向身侧,冰冷的龙床让他猛一激灵,顿时睡意全消……
艰难的熬到了清晨,朱祐樘长嘘一口气坐起了身,自有小太监上前打点。
“去坤宁宫看看皇后……呃,起了没。”其实,他是想说,看看皇后的气消了几分。此刻,他是潦倒落魄的,他可以气势磅礴的去教训莫测高深的满朝文武,却无颜面对自己的爱妻。
小太监领命,颠颠去了。在宫里的伺候的人,怎能看不出这点眉眼高低,皇上的心思,不用说,铁定在皇后身上啊!
鬼鬼祟祟的摸进坤宁宫,虽疑惑一路上怎么没碰上半个当值的,但有皇上口谕,地狱也得去呀,只好咬紧牙关溜到寝殿门口。正踮起脚跟朝里张望,岂料殿门虚掩,一个不小心,他直直跌了进去。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奴才,奴才是乾清宫当差的,是皇上吩咐奴才来看看娘娘起了没有!”第一时间爬起身,捣蒜般磕着头。
可屋内除了他的回音,再无一点生息,他哆哆嗦嗦的抬起头,不敢相信眼前的空无一物。殿外寒风一吹,一身的冷汗似乎冻成了冰。
“啊!!丢,丢,丢了!!失窃了!!!”跌跌撞撞退了出去,又觉得不太可能,坤宁宫怎么能只剩下家具?壮着胆子又探进了脑袋,“啊!!!我穿越鸟——”
撕心裂肺的公鸭嗓响彻云霄,惊醒紫禁城内各怀鬼胎的美梦无数……
朱祐樘下了朝,听了怀恩的汇报,看着早已神志恍惚的小太监,心中一凛,难道……不,不可能的,打死他也不愿相信这是真的。不顾仪态,一路狂奔到坤宁宫,望着空空如也的寝殿,心,空了。木讷的走进里面,寻找一丝能够说服自己这一切都是假的的证据,不断重复着告诉自己,仍倒在乾清宫做着不敢想象的噩梦。
脚底一硌,颤抖着手指拾起了那枚龙凤指环,一滴晶莹滚烫过眼睑,滴落在那颗璀璨的钻石上……谁能告诉他?为何被掏空的心,还能如此真切的感受到疼痛,毁天灭地的疼痛。
魔疯般冲出寝殿,要不是被怀恩和孙彪死死拉住,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啊!!”情伤痛苦的对天怒吼,“月月!月月!!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被迷药迷魂了头的众人,此刻再清醒不过,顾不得形象,七扭八歪的跑来。
“杀!拖出午门,统统斩了!!”愤怒无助的皇帝,用充 血的双眼恶狠狠盯着匍匐在地的众人。一时间,坤宁宫里鬼哭神号,求饶开恩的声音震耳欲聋。
“皇上!”怀恩跪在朱祐樘脚前,抱住他的大腿,声泪俱下的恳求着,“皇上,息怒啊皇上!不可一错再错啊!”
朱祐樘只觉浑身在不可遏制的颤抖着,老天,你不公!为何让他生于冷宫,在担惊受怕中成长;为何见到父皇的代价是母妃和其他好心人的性命;为何天定良缘,找到此生挚爱,几经坎坷彼此相拥,却被宗亲百般阻挠,最终走到了相忘于江湖的一步……为何他需要承担江山万民,不能选择想要的生活?为何?这究竟是为何?
闭了闭眼,喉结沉重的蠕动几下,“孙彪,怀恩,放手吧。”
冰冷的声音,有胜数九寒天,带着凄凉的犀利,深深剜入人心,在沉默中留着滚烫的血泪。
静寂,使在场每一个人不自然的屏住了呼吸。不敢回望修罗般嗜杀的帝王,更是不忍见到那幼兽丧亲般苍凉绝望的眼神,不住猜测着盛怒之下会否向前朝几位荒唐皇帝一样,做出惨绝人寰的决定。
“众人接旨。”
“臣/奴才/奴婢接旨。”
嘶哑的声音,不再如往昔的清澈苍劲,朱祐樘压抑着满腹的情感,冷冷说道:“即日起,皇后在坤宁宫内斋戒求子,任何人,无朕旨意,不得入内打扰,违者,斩立决!”
众人一阵颤栗,瑟瑟发抖,“任何人”和“斩立决”如北风般在耳边咆哮。明明出了正月,怎么会这么阴冷,这么可怕?
“还有,”举步前行的皇帝再次开口,跪在地上的众人又抖了一下。
“谨记,如果朕听到了不愿意听到的流言。那朕,会让他和他的亲族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咣当——”心脏脆弱的吓晕当场。
“怀恩,传牟斌、谢迁、李东阳、王恕文华殿觐见。”
“老奴遵旨。”怀恩虚弱的应着,冷汗不知何时浸湿了他的背脊。
此时此刻,只有一个人觉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孙彪仰天长叹,NND,他怎么着么笨,竟帮倒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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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这么多真真假假的“猛男”在,我雇下船,自然要快于其他船只。船上的生活极尽无聊,每个人都心思沉重,或者因为一时冲动,不顾后果的离开了紫禁城那个富贵安乐窝,导致现在前路漫漫。
我尽量无休止在脑海中勾画中完美的远洋航海计划,不敢停止,因为停止,就意味着对他的无尽思念。
“婵娟,你想去哪?”我问,因为我相信满船跟出来的人中,只有她和萧飞不会弃我而去。她是为恩,为情;萧飞是为义,为了他对某人的一诺千金。
婵娟摇摇头,“娘……夫人,婵娟只想跟着您,您去那儿,婵娟就去那儿。”
“傻丫头!人总得有自己的念想,不能一味跟着别人走。要不,我们先去岭南吃荔枝?去广东吃粤菜?去塞外看草原,吃吃原生态的烤全羊?”
“夫人,奴婢,奴婢,如果方便,奴婢想回趟苏州老家。”
我一愣,是了,婵娟貌若芷芙,一看就是正宗的水乡美女。不过,她爹不是个京官吗?而且,苏州……
芷芙含着眼泪,解释说,自己一家本是苏州人。当年父亲政绩颇佳,升迁进京,本是天大的好事,不料竟成为灭顶之灾。他父亲刚正不阿,入朝后上疏指责继晓、李孜省、万安等人已“房中术”蛊惑皇帝,居心叵测,结果奏章没来得及到成化皇帝手,他父亲就以莫须有的罪名下了诏狱,随后被抄了家,九族流放。抄家那天,万安亲自去了,见婵娟年幼,长得水灵,便临时起意,将她没为宫奴。说起这话也有10年了吧,婵娟就这样在仇人的眼皮底子下忍辱负重的生活。我恍悟,难怪朱祐樘放心把她留在我身边,绝不仅仅是因为貌若芷芙,想来这段典故,他定早已知晓。
等等,该不会……
几番追问下,婵娟终于说自己有个姐姐至小被过继给了远亲,留在苏州,她此次回到苏州,便是想寻寻那位姐姐。
“那,那你可知她被过继后的情况?”我无力的低下头,小声问道。
婵娟摇摇头,“到京城后,曾有人捎来信儿,说是她们一家病死了,姐姐好像被一间茶楼的女老板收留了,爹爹本想接回姐姐,可,可还没……”
心“咯噔”一下,缘分,不是妙不可言,而是千丝万缕,纠结百转。萧飞也明白过来,别过头,长叹一口气。
生离死别,阴阳永隔,其实,比我可怜的人多多了。我不能再自私的抗拒苏州,黯然的轻点下头。
半个月后,我们抵达了终点杭州。和船家寒喧几句,在婵娟的搀扶下,带着浩浩荡荡的“箱子队”下了船。看着已经热闹起来的内河港口,悄悄在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