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婉携着殷婷前脚刚走,未及殷太太开口,余氏似乎想到了什么,找了个借口把孙姨娘唤了过来。孙姨娘举止十分恭敬,给殷太太行起礼来姿态放得十分低,殷太太不由得暗自点了点头:半个月前,余氏去殷家做客时,她曾故作无意地表达了对颜封这位妾室的顾虑,如今余氏的反应,以及孙姨娘的姿态,很让她满意。
殷太太也是个精明爽利的人,孙姨娘将走,她便开口说明来意,原来是殷婷的胞弟,去年考中了庶吉士,刚刚订下了亲事,对方是吏部尚书唯一的嫡女,她此番前来是邀请余氏到时候去喝喜酒。
然而,虽说是邀请,殷太太却根本没拿出来什么喜帖……毕竟,距离这婚事还早,哪有这么早来请人喝喜酒……今日专门跑来,提起此事,只是为自家姑娘增加筹码,顺便再次表示对于两家结亲的诚意……几番接触下来,殷太太自然也知道,余氏为儿子求娶,看重的方面是哪些……
以余氏的性子,虽未必此刻便要订了殷家,却忍不住大大动心。于是连声恭喜着殷太太,顺带着奉迎几句,双方皆是笑容满脸,气氛十分和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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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谈得十分投机之际,忽见殷婷从外面奔了进来,她面色涨得通红,目光隐隐含怒,甚至顾不上礼节,直接凑到殷太太身边,耳语了几句。瞬时间,殷太太面色泛青又变白,横眉怒目,显然怒气已上了脸,她直接站起身来,硬邦邦地道了句告辞,根本不顾余氏什么反应,便拉着女儿迅疾了走了出去……
余氏自然十分诧异,顾不上问府中其他人,只得上前先拉住殷太太,试图安抚与询问。孰知,对方根本不理会,不发一言,径直走了出去,搞得她十分尴尬。
等到上了自家的车辇,殷太太仍旧怒火中烧,却也恢复了些理智,于是,她叫停了车辇,吩咐身后一辆车的一个婆子下车,返回颜府给余氏传句话……然而,更多的精力,还是带着满脸的歉意内疚,去安抚低声呜咽的殷婷……
那婆子并非殷太太贴身服侍的那个,举止有些畏缩,低眉垂首,站在余氏面前,两只眼睛却在滴溜溜地打转,似乎强忍着笑意,她跪下草草行了个礼,抬头瞥了余氏一眼,小声地说道:“我家大姑娘说,……刚才在花园中,听到贵府某位主子无意中说破,似乎是说……贵府的大老爷,身患怯疾,不宜子孙……”
余氏听了这个话,一阵头晕目眩,人差点没栽到地上去!
先不就追究别的……殷太太让个二等婆子过来传话,怕是已经恨得狠了,直接就要撕破脸的意思!……殷家这婚事黄了也就罢了,这谣言真假难证,如若传了出去,长子这辈子就别想找继室了!怕是在仕途上也没什么颜面混下去……
谁这么恶毒?!要这般处心积虑地要毁了整个颜家!!
余氏立刻陷入了狂怒之中!她青筋凸起,满目赤红,衣袖在桌上狠狠一扫,茶具器皿“哗啦啦”落地碎了一片……
☆、一拍
余氏强忍着满心怒火,先把钱妈妈唤了过来。钱妈妈本是她的陪嫁大丫鬟,从余氏到颜家寸步不离了几十年,余氏十分信任她。
然而,钱妈妈亦是诧异万分,仔细回忆了几遍前后情境,整个人一头雾水。她知道余氏对于殷家姑娘还算看重,于是还算寸步不离地跟着,直到孙姨娘亲自过来询问府中事务,她才走出房来站了一站。孰知,连半盏茶也不到的功夫,竟出了如此大事!
两人面面相觑,有些无奈。余氏只得便先让钱妈妈快马加鞭,即刻前往殷府,好歹,先向殷氏母女澄清解释一番……先勿论这亲事成与不成,好歹别让这谣言传了出去!当然,最好,还能问清楚,当时究竟具体发生了什么,是谁传出的谣言……
可是,这谣言实在棘手,狡诈之处在于难于证伪。颜封毕竟在外任职十年,余氏总担心他在外水土不服、饮食不调。于是,每逢他沐休回靖州,余氏总会花重金请名医来问脉,李氏出事那一次也不例外。正是那一次,许是赶路太急,外加心情躁郁,太医曾诊断出,颜封阴虚内热,需好好调养,否则发展下去,或许有碍子息……然而,绝非不宜子孙那么严重,更别提什么怯症了,简直是信口污蔑!
然而,如若殷家有心查证,肯定也查得出来这太医之言……而余氏主动把太医请出来澄清就更不合适了,毕竟,相近之词,本就难辨,说不定越描越黑,还把此事闹得风风雨雨,到时候,颜封不仅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更彻底扫尽了在人前的颜面……
更何况,这些年来,颜封没怎么收用过通房,屋中惟有孙姨娘一个,本来这是个大大的优点,此刻却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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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钱妈妈坐在狂奔的车辇之上,尚未回过神来。今早一起来,她便只觉着眼皮直跳,没想到还真出了事!昨夜跟大姑娘纠缠了大半宿,一早起来又要带着几个姑娘到后厢房学规矩,虽然府里专门有教姑娘们规矩的嬷嬷,她只要坐在一畔看着便好。可是,那头一回学规矩的四姑娘竟十分难缠!一会表示站久了头晕受不了,一会声称这规矩似乎有些不对……根本不曾把她们几个放在眼里……教规矩的嬷嬷看了她一眼,斥责了四姑娘几声,反遭了她的连番反驳,讪讪说不出话来,其余几个姑娘便在那里看热闹……
随着声响越来越大,她只能息事宁人,打了几句圆场……却在心里冷冷的笑,想着且先由着这野丫头,等过了大姑娘之事,再与老太太好好说道一番……不过,到底有些不舒服,等到听到唤她送姑娘们去陪客,她还大大松了一口气……
她也是头一回见这殷家姑娘,浓眉大眼,身穿一件桃红色遍地金的绫缎小袄,显得整个人精神奕奕,与年轻时候的老太太有几分相似。家里的几位姑娘,包括身畔跟着的丫鬟,对于大老爷求娶继室之事多少有些耳闻,然而却是第一次看到有姑娘上门做客。对着殷家姑娘,不免眼光中都有些好奇之色。然而,殷家姑娘落落大方,任人打量,不经意随口说着一些家常话,却问出了不少颜家的琐事……
府里的腊梅虽品相良好,芳香馥郁,无奈到底只有几株,绕着看过两遍之后,显得有些枯索无聊,此时,二太太便提议殷家姑娘去她房中略微小憩,用些茶点,殷家姑娘自然无甚异议。
二房的正堂并不大,何氏并五位姑娘,再加殷家姑娘,分主宾落座后,便显得有些局促逼仄。是故,上了茶点之后,丫鬟们都鱼贯撤了下去,只留她一个人陪在那里。片刻前,她也是知道的,为了让殷太太心安,老太太曾唤孙姨娘前去,处理一桩琐事。饶是借口,孙姨娘却也认真执行,按惯例,找了自己一并询问商量。而她见屋中殷家姑娘与二太太等人言笑晏晏,一派和谐,便在此刻撤了出来,毕竟,远远站在窗外,与孙姨娘说着话,透过半开的窗户也瞥得见其中情景。
殷家姑娘为人周到,对于自家的五位姑娘,不曾冷落过谁,连一向缄默的五姑娘,也找到过话题讲过几句,因何氏是长辈的缘故,更是十分亲热,几乎凑到一块说起话来了。几乎就是她看向孙姨娘的转头瞬间,前一刻还一派和谐,下一刻殷家姑娘便变了脸色,随即快步走了出来……她满脸诧异,尚且来不及拦……而屋内的几个主子,也跟了出来,包括站在原地的孙姨娘在内,脸上比比皆是惊愕之色!
钱妈妈可以想象的到:此刻,老太太的院中,丫鬟婆子必定各个低眉敛目如木桩子似地跪在一旁,搞不好其中还有几位主子。整个颜府有一种风雨如晖的压抑,让人不由自主战战兢兢起来……
至于这一招,虽然粗鄙,也不得不大呼高明……这般尴尬之事,又涉及自家姑娘,殷家本着宁枉勿纵,从任何一个角度,都不愿再提及……勿论是她一个下人,饶是颜府任何一人,从此以往,怕是连殷家的门也进不去……更别提什么与殷家姑娘当面对质,细细询问了!这趟差事,注定是根本完不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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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氏不发一言,披了件如血般暗红的猩猩毡,命孙妈妈灭了房中所有的暖炉,随即,喝退了所有下人。她惩罚何氏并几位姑娘跪在坚硬的青石地面上,随着时间流逝,屋内的温暖一点点散尽,而膝下愈发冰冷刺骨。而余氏的眼神,一个个的反复打量过去,如出鞘的剑,寒光四射!
每个人已将当时场景描述了几遍,大致相同,并无什么明显的出入和破绽。对于殷家姑娘莫名的愤怒离开,与余氏的雷霆发作,何氏担心,清婉凝重,清瑶愤然,清媛伤心,清卿愕然,而颜谧则是安静。
何氏担心于,自家哪位姑娘不小心说错了话,惹怒了殷家姑娘,产生了误会,影响了大伯的婚事。她与殷家姑娘虽话说的最多,除了腊梅,皆围绕自家诸人的日常起居。她觉着既然殷家姑娘有意嫁入府中,关心这个也无可厚非,便随便与她讲了几句……
清婉凝重于,自家惹怒了殷家,还不知道后果何如,能不能挽回大伯父的亲事。她虽最先挽了殷家姑娘的胳膊,一并走到赏梅之处,到等嫡母出现后,便退了一射之地,再也没近过她的身……
清瑶愤然于,老太太的处置,事情尚未调查清楚,竟要这般不管不顾地一概严惩。她只不过看到殷家姑娘耳朵上的赤金耳环好看,凑过去仔细鉴赏,两人说了一会子簪环罢了……
清媛伤心于,老太太的误会,居然怀疑她们几个心肠狠毒,故意生事。她惟有在赏梅之时,听到殷家姑娘咏出了几句腊梅诗句,不由得十分欣赏,走到她身边品评了一番……
清卿愕然于,从未见老太太发这么大的火,居然就不管不顾得让她们跪在地上,连女儿家最要爱惜的身子也罔顾……
颜谧安静于,似乎彻头彻尾的不关心。殷家姑娘主动与我说了一句啥来着:是夸我声音好听,还是赞我眉毛好看?!
反复叙述了几遍,众人便缄默起来(跪得有些累),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余氏终于忍不住了,一把将面前的黑漆圆桌掀翻,所有人皆是看得呆若木鸡……而她的怒火却像点燃的炮竹似的爆开了:“到底是谁捣的鬼,做出这狠辣阴毒之事!把你们养这么大,竟这样心肠狠毒、罔顾人伦……限你们一刻钟之内把没说的话给招了!否则可不是罚跪这么简单了,我倒要看看,是你们的嘴巴牢,还是我的家法硬,罢了,也别用什么家法,只把我的鞭子拿出来,每个人身上、脸上划上两道……”说到最后,话音中竟有几分毛骨悚然。
接下来的缄默,便有些骇人了!过了片刻,只见清婉身子略微一动,然而,怕人的寂静之中,便是这一动也十分引人注意。见余氏的眼光紧紧盯了过来,清婉望了望清瑶母女,眼神中充满了戒备:“我,我不敢说……”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然而,清婉未尽之言,只是当时,何氏与清瑶二人与殷家姑娘凑得最近,从她那个角度看过去,惊变的之前一刻,正是何氏与殷家姑娘耳语了几句……
何氏尚未反应,清瑶便已恼羞成怒,立刻扑了上去:“我打死你这个吃力扒外的贱人!”
清婉自然大惊失色,起身便躲,然而手长脚长的清瑶,已三步并做两步追上了她,抓住她的头发使劲扯了起来;而清婉干脆便也不躲了,反手抓住清瑶,用胳膊肘狠狠抵住……这些年来,俩人私底下龃龉不少,然而这样明晃晃的动手,却是头一回!颜清卿简直看得目瞪口呆……何氏见自家女儿得了先,也不忙着去作为,只跪在那里担忧地看着;而余氏眼神犀利地紧紧盯着她们,并不出言喝止……
等到终于分了开来,清瑶捂着胸口大呼疼痛,手里还抓着清婉的一缕头发;而清婉头发早已凌乱不堪,脖子上也被划了两道长长的血痕……这官司并不好断。毕竟,清婉根本没听清,究竟何氏与殷姑娘说了什么;而清瑶更是言之凿凿,清婉这贱人因为订了门瘸子亲事,心生愤恨,于是故意栽赃……
于是,众人便盯向,与殷姑娘座位距离次之的清媛。毕竟,进了二房的正堂后,颜谧与颜清卿的座位,距离殷姑娘最远。此刻,清媛一副惊吓过度的样子,两眼泛泪,只嚷着没看清,片刻之后,来了一句:“仿佛是,殷姑娘脸色大变之前,二姐正说着什么,或许是二姐姐无意中说错了什么也说不定……”
话音刚落,见清瑶又是欲起身破口大骂,却被眼神直勾勾的何氏及时阻止,只得恨恨地揉起了手中那捋头发……再看看余氏望向她的眼神,像千年的寒冰……清媛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等回过神来,不免心乱如麻,直接得嘤嘤哭了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