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九十年代那种风潮,就是背离市场发展规律的东西。
而眼下这“券子”营生……她皱了下眉头,在现今商业环境下,它是“崭新”的。崭新到几乎没有人了解它可能带来的深广影响和破坏力。
就如当年那些新事物开端时,人们只看见眼前的利益和美好前景,从没有人想过它会失败,或者失控。——也许有,但陷入狂热的人们只会选择相信大多数人都认可的观点,而不愿深入思考。
苏瑾对市场理论研究并不在行。因而也无法很清晰的表达和预测这种新生事物未来会如何。
她有的是经验主义的担忧。
有的是对脱离现下市场发展规律的担忧。
“表小姐,表小姐……”衣袖被人扯了一下,耳边响起低低的提醒声,打断她的胡思乱想。
“哦……”苏瑾如梦初醒般回神,忙调整坐姿,歉意看向坐在对面的尚老爷,微笑,“抱歉,因突然想起一宗事儿,走了神。您是说想要一船货物是么?”
这位尚老爷是典型的杭州本地坐商,其家也是历代经商,不过,生意一直属于不甚出尖的那一类。家境在杭州商贾中属中等,铺子店面也属中等。即便这样,也可称得上富贵之家。
长久以来的优越生活,在他身上得以很好的体现。他年近五十,白胖身材,面目和善,衣着也相当考究。苏瑾一刹的走神让他有些不悦,不过随着这一声道歉,白胖的脸儿上又浮现笑意,拈须道,“正是。不过货却不急,八月底运到即可。陆夫人意下如何?”
“一船货可不少呢,至少三千张毯子。以我之见,尚老爷初次打货,还是慎重些。并非我不肯出货,而是为尚记考量。江南虽富,三千张毯子也不少,若一季卖不完,岂不白白压了银钱?”苏瑾瞬间理清思路,不再听旁桌的闲话。
看尚老爷疑惑,她又笑着说道,“您不必担心后续的供货问题。一旦苏尚两家合作,除非尚老爷的铺子经营情况极差,我们是不会中断供货的。不过,我也有条件,简要说来,我苏记的毯子在江南各府分区发卖。如今苏杭和松江府三地已有合作商户,因而尚老爷不能挑这三地,余下的府城,您可挑一至两个……”
“什么?”尚老爷更加疑惑,拧眉,“您这意思是说,若我尚家想做苏家的毯子,便不能在苏杭、松江发卖?”
苏瑾笑笑,点头,“是的。苏杭归杨家,松江归朱家。至于湖州、宁波、徽州、池州以及南直隶等,这些随您挑。”
尚老爷脸色暗沉下来,似失望,似不解。
苏瑾也知但凡新事物要有个认知的过程,笑微微地将准备好的合约样本推过去,“这些合作的条约,您可先看看。嗯,若您想在苏州二地卖此物也无不可。不过,货物却不是我供您的。而是杨家。”
尚老爷伸手将合约取在手中,依然是满目疑惑。低头衡量片刻,便笑着拱手,“也好,陆夫人即如此说,我先拿回去瞧瞧。若有不明之处,再来叨扰。”
苏瑾微笑点头,“好。”
今日本也是回尚家前些日子递贴子的礼节。并未奢望一下子将事情敲定,苏瑾也不失望。
尚老爷又坐了一会儿,拱手告辞。苏瑾见他走到邻桌时,驻足听了片刻,才下楼而去。
那边关于“券子”的谈话并依旧在继续,并且愈聚人愈多。
苏瑾被吵得头痛,叫叶妈妈,“回罢。”
“表小姐,您说,方才他们说的‘劵子’营生,是不是真的?”叶妈妈疑惑问道。
苏瑾还未说话,来旺媳妇儿就道,“要说这‘券子’也没甚稀奇的,去孙记买货,不也是先拿银子买了本票,再去提货么?”
苏瑾一怔,笑望向来旺媳妇儿,“您不提这遭儿我倒忘了。细细一想,两者倒也真的差不多!”
来旺媳妇儿笑道,“那是有一次,我到孙记置买物件儿,见买货的人甚多,刚拿银子买了本票,便想起一宗急事来儿,就急急的家去。过了几日才又拿着本票去提的货,先前还想,孙记莫不认帐,没成想,很顺溜就把货提了出来,这才记得深刻。”
孙记。苏瑾倒还真设想起它!因刻意避着,与孙记打交道,仿佛已是上辈子的事儿了。
当然,苏瑾没第一时间因‘券子’想到孙记,也是因前者是融资行为,后者是销售记帐手段。用途有区别,而且……操作手法也有区别。
孙记是一两银子换一两本票,是以等价交换为原则。
券子是以商品时下价格为基准。
差别就在这儿了。
一路胡思乱想回到家中,明月和周妈妈也已回到家里。这几日她们是在新宅子那边做基础的清扫,看见苏瑾两人都埋怨,“这样大热的天儿,您还出去跑什么?好生在家歇着罢。”
“少爷说七月来,七月必定到。若叫他见您瘦了,指不定得多心疼呢。”周妈妈叫人棒上微凉的杨梅酸汤,看着她喝下去,才又低低的埋怨道。
苏瑾笑着坐下,“那你们赶早把宅子收拾好,咱们好搬过去。到了那边儿,一应生意的事儿,叫人去府上谈便是。”
“宅子就快好了。现今已叫人清扫了一遍儿。明儿请杨夫人和我们去先看自己家的院子,至于亲家老家的那座宅子,等咱们这边安定了,再慢慢收拾,您看如何?”
苏瑾点头。
揉揉被太阳晒得发胀的额头,突然抬头问道,“外祖父走了多少日了?也该回来了罢?”
叶妈妈掐指一算,“有半个来月了。许是快回来了!”
苏瑾微微点头,“那就加紧些,等老太爷回来,咱们就搬到那边儿去。”
几人都齐声应是。
匆匆又过四五日,苏瑾新宅子算是有了可住人的模样,朱老太爷也自归徽州回来了。苏瑾得到消息时,正半睡半醒地躺在摇椅上纳凉。已是江南夏日最热的时候,屋内放了几个冰盆,依然挡不住滚滚热浪。园中的树木都没了精神,被白花花的太阳晒得萎靡不振。
整个朱府静寂无声,只有夏蝉长一声短一声,嘶鸣不止。
她净面整衣后,立在正房廊子下,望着院中清浅的树荫出了一会神儿,方长叹一声,举步往外走。
盛夏时节,树荫几乎起不到任何遮挡作用,她没走几步,已是汗流浃背。这时节,连最勤劳的农人也会躲在家中纳凉。而她却让一个年过六旬的老人为她如此奔波,真可谓大不孝。
周妈妈来了之后,苏瑾这才知道老太爷为何执意去徽州访友。龙川胡氏,最最知名一位子孙,后世也多为人所知。此人,姓胡,名宗宪,号汝贞。嘉靖朝时,曾得皇帝亲口称赞“国不可一日无东南,东南不可一日无胡宗宪”。
胡老太爷乃是胡公的嫡系孙辈,而胡老太爷的夫人,与陆老太太是远房姨表亲。
老太爷此行意欲何为,她大略能猜到了。
仿佛有什么东西重重压在心头,重重压着双腿,她走得极缓,每一步,都饱含着对这位外祖父的浓浓愧疚歉意。
她到时,郭氏与王氏以及秦氏都到了。老太爷已换好衣衫,正当厅坐着吃茶。
见苏瑾进来,他将怀子一顿,沉声斥道,“为何不在家中好生呆着?我走时如何与你们说的?不许她再出府,可是将我的话当作耳旁风?”
后面的话是对郭氏和王氏说地,这二位听到,心中苦笑不已,却不敢开口辩解。
苏瑾听到他外强中干的斥责声,想笑,眼圈儿却红了。强忍着叫小秀上前,亲手端过托盘上的冰碗,缓缓走过去,在他正前方立定,双手往他面前一伸,略带些撒娇意味地轻笑,“外祖父,外孙女知道错了。从今儿起,决不再胡乱跑了。你看,自您走后,我每天必做一个冰碗,算着日子等你回来呢。诺,这个是午后刚做好的,所幸今儿没白做。冰刚完化有一会子,不冰胃又解暑,您尝尝看!”
跟随苏瑾而来的几人,看着自家表小姐厚颜把她自己没吃完的冰碗说得这般饱含情感,一齐都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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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0章 新宅
230章 新宅
朱老太爷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足足有半柱香的功夫,并不伸手。
苏瑾就微嘟着小嘴儿,依是那副撒娇耍赖的模样,直视着他,并将手中的碗往前又伸了伸,大有你非接不可的架式。
祖孙俩又对望了好一会儿,大夫人郭氏正想上前劝说:老太爷不想吃,就先放一放之类的话。就听朱老太爷就哼了一声,伸手接过,拿起碗中小勺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郭氏与王氏对瞧一眼,便息了声。
朱老太爷吃得很慢,在他吃的过程中,苏瑾就笑嘻嘻的立在他面前,摆出你不吃完,我就不坐的架式。
一盏茶地功夫之后,朱老太爷将吃净的碗往桌上一放,轻飘飘地吐出三个字儿,“太甜了。”
在立在朱老太爷面前耍赖这一段时间,苏瑾心中也觉好笑,这是她多久没做过的事儿了?很久,大约二十年前罢,曾对父母有过么一两次撒娇,再之后,便没有了。
今儿以三十几岁的高龄重温童年之事,竟然也不觉有多别扭……
听到老太爷的点评,她连忙叫人,“来,赶快给老太爷上茶。”然后,就立在他身边絮絮叨叨地说道,“外祖父,您这一去不知外孙女多挂心,大热的天儿,生怕您在外面中了暑气,皆是外孙女不孝,日后必听您的话……”
室内静寂,小秀几人想笑又不敢笑,只得强忍着。
朱老太爷也不瞧她,只默默品着茶,直到她白话得没了词儿,才抬起头撇她一眼,“宅子收拾好了?”
“好了!单等您回来了去瞧呢!”苏瑾接得极快,想化解这尴尬。
“哼!”朱老太爷哼一声,“即听我的话,宅子就退了罢。”说罢就起身回内室去了。
又把苏瑾扔在原地。
这场面多么熟悉……小秀扑哧一声又笑了。
就连郭氏与王氏也忍俊不已。看着尴尬的苏瑾都打趣儿笑道,“我们两个说话你不听,这回外祖父发话了,看你如何办?”
苏瑾嘿嘿地干笑几声,不能接言。
倒是朱大少奶奶秦氏在一旁开了口,“祖父刚回来,必定也累极,我们先回,有甚么话,晚间再叙。”
众人都点头。因老太爷做事一向不爱与人解释,她们此来,也没想着老太爷会与她们详细说道。各说几句闲话就散了。
好容易等到晚间,一家人在一处用了晚饭,苏瑾陪老太爷到花厅外就坐纳凉。
正值六月中,月明星稀,光华渺渺,祖孙二人坐在花厅廊子底下,摆着茶盘,却相对不言。
四周有不知名的虫儿躲在草丛里啾啾而鸣,衬得这夜格外静寂。让人心也格外地安宁。
默坐许久,朱老太爷轻喟一声,“瑾儿,外祖父也只能为你做这些了。余下的路还要你自己走……”
苏瑾的眼圈瞬时就热了,眼中的景物也花起来,她微微点头,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轻快,“我晓得呢,外祖父!您放心吧,外孙女不管到了何处,总不会吃亏受委屈地。哼,我管她是谁,真惹恼我,我就要他们的好看!老虎不发威,他们还真当我病危呀!”
苏瑾嘴上说得顺溜,颇有些义愤填膺地味道儿,朱老太爷就斜眼看着她。
苏瑾霎时想到老太爷打过的最坏盘算,立马闭了嘴。换作一副笑嘻嘻的模样,“外祖父,反正您别担心我。我可不是随便让人欺负地。”心中却说,瞧瞧,实是她才是最难的那个人……
“嗯。回到陆府就把你这劲头儿使出来罢!”朱老太爷扭回头,淡淡地说了一句,就站起身子。
苏瑾顾不得诧异,忙叫住他,“哎,外祖父,您还没说,您去徽州都做了些什么呢?找那胡老太爷可是因我的事儿?”
“嗯。”朱老太爷已走到廊子台阶下,如水月光洒了他满身,听闻苏瑾的话,就回了头,“胡老夫人会从中斡旋。你……莫忧心。宅子即摆弄好了,选好日子就搬罢!”
苏瑾诧异,这话的意思,好象是说,胡老夫人会做说客,但事情也许不会太快?
还在想着,朱老太爷又哼道,“若陆家不全了礼数,我不管那陆小子如何,总之不许你回陆家!”说着顿了顿,,声音就严肃起来,“孩儿也不准回去,你可记下了?!”
那面容在渺渺月光下,有些模糊,但苏瑾能感受到他此刻的肃穆,连连点头,“记下了!我记下了!”
她这是真的记下了。
朱老太爷又瞧了她两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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