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的目光都紧紧盯着那两座山峰的峰顶。
那里立着两个人。
两个白衣人。
或许会有人疑问,绣布本来就是白的,怎么看得出这是白衣人?
大家其实潜意识里也都是这么疑惑的,但细看去便能发现,刺绣绣到这里时巧妙地以山色和天色为背景,两个人物的衣物又是以不同于绣布纯白色的线绣成,再加上那瓢飞激扬的黑发,两个形象是完全凸显出来,看了一眼就收不回目光。
这还不是重点。
再仔细看可以两个白衣人都是背对众人而站,唯独显出孤绝料峭的背影。而离人们近些的这个手上还提了三尺利剑,剑锋锐利明亮,遥指身后,其主人身体前倾,衣摆猎猎向后翻飞,如此一来,此人前冲之势就完美体现出来了,若结合前后,不难看出他正欲杀向前方的白衣人。
而前方的那个一手背负,衣与发都不如后者来得激狂。他似乎很平静,根本不在意后面的人,站在山巅任风吹拂,似乎在举目眺望千里河山,单是一个背影就给人以苍凉孤峭之意。
这还不够绝,最绝的是,当你眼睛盯着这两人,不自觉地你会发现画面在变化,那变化如此细微不显,所以你觉得是他们身边的风和空气、脚下的草和石头、头顶的天和浮云在动,动着动着,就看出其实真正在动不是那些死物,而是两人的气息在动,那样强大和出乎寻常的气息,催动周遭的事物陷入他们的气场。
是杀气,是争霸之气,还是浩浩荡荡不死不休的追逐与离舍?
先是逐层深入的观察,再是一层深过一层的震撼,再是为人物牵动,投入其中心绪荡漾,最后是一个接一个的疑惑。
他们是谁?有什么样的故事?后者为什么要打杀?前者又是什么态度?
如果说看墨竹图时,是风吹竹倚,坚韧刚毅不为屈折,那么到了这幅绣作前,那就是震撼五体神魂颠倒。
眼前,仿佛呼啸滚荡着千古狂风,风中两人遥遥对立绝世而孤。
震撼!震撼!连整个心神都掉起来在高空盘旋。
到底是长者先能回神,他视线慢慢移到绣布左方竖立的“别有豪华”四个行书,又是被那势极遒劲孤洒清绝的字迹骇住,半天才知道问:“这幅作品的名字叫别有豪华?”
“是。”苍苍点点头,目光凝在前一个白衣人身上不动。
“有什么含义吗?这,这整个作品表达了什么东西?”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创作时的确心有所思,但那只代表我自己的思想。”苍苍笑了笑,这个笑容有点寂寥和黯淡,“而这东西一离开我的手,就该有他自己的意义不是么?”
长者从未听过这样的言论,眼光急闪着琢磨好一会儿,连声道:“好!说的好!如此精神骨血俱全的作品即便是在纸上也难得见到,姑娘却只凭针线、在有限时间里就能作出,只能以鬼斧神工来形容,定要好好保存,姑娘可否将这作品交由老夫装裱……哦,老夫姓荆名遇,信用是有的,这装裱字画的功夫也还勉强过得去,绣作想必也是一个道理。”
“荆遇?”苍苍终于抬头,盯着长者瞧了好片刻,脱口问,“您就是与有大央名士之首的温子还齐头并进、人称布衣阁首的荆遇荆大家?”
“哈哈,小姑娘也认得我?”
苍苍忙抱拳施礼:“方才不知阁下身份,傲慢轻礼了。”
荆遇啊,大学问家,民间文人学士的标榜性人物,威望声誉极高,能得他亲自上来评论就是极大的荣誉了,更不要说得他如此高的评价。
自己有几斤几两苍苍心中清楚,要不是近来看到未名时不时发功,动辄气势如雄,又受其气质影响,今天她这个布局的境界就不会达到这个程度,其实整幅绣品还是很粗糙的,技巧上比起当初给景贵妃的那个要差得多。便是最后作为点睛的两个人物,她本来准备表现巅峰对决的情势,还是想着他下落不明心思一恍惚,才绣成现在这个样子,误打误撞却成为神来之笔。
她摸着绣布上的白衣人苦笑一声:“这只是我在特殊情势下被逼出来的,平时可达不到这个功力,荆老谬赞了。”
说着她眼神转到城郭前阵阵的兵马阴影上,变得凌厉,转脸向徐姐冷漠地问:“现在你也看到我没有价值了,可以放我走了吧?”
142一个接一个
一等两时辰,不见未名来,苍苍心里都凉了,憎恨*楼使出诡计自不必说,她现在一肚子煞气,声音便提得清亮,也不怕被别人听去。
左右也是*楼无理在先,她等着瞧这帮混蛋在大庭广众之下敢不敢胡来。
果然那句“可以放我走了吧”说出口,徐姐擦脂抹粉的一张脸就僵了一下,荆遇也听出猫腻向她看去。徐姐掩饰一笑,侧过身拉拉苍苍:“这样说出来你面子好看?有话我们下去说。”
苍苍后退一步拍掉她的手:“里子都没了还要面子做什么,我告诉你我豁出去了,现在你让我走,那我改日来收拾你这破楼;不让我走,就当场抖开好了,让在座各位都看看你们所谓的香粽大赛背后打得什么主意,又是如何地强逼几个没有反抗能力的人当人质。”
她看看身边的墨梧桐,又看向台下被分开至两桌、分别被人看守着的商去非沈城四人,冷笑着压低声音:“长安侯府,御史大夫,再加上个开山军,你们一下子招惹了三大势力真是够豪气,也不怕撑了么?让我想想,是了,你们一定有极大的背景,是什么呢,不会跟南边有关吧?甚至是周国……”
“够了!”听她越说越敏感,徐姐脸上的笑实在挂不住了,拉她走到舞台一边的帷幕后面才用力松开她,寒着脸道,“我们只是留你片刻,一没伤你二不杀你,犯不着这么你死我活吧?话又说回来,就算当堂吵闹起来这于你又有什么好处,须知这楼里内外都是我们的高手,杀你易如反掌。”
“是么?”苍苍双手抱胸靠到柱子上凉凉地道,“我现在出去喊一嗓子你们一窝都是周国的奸细。你猜会有什么后果?是啊,你们当然有能力顷刻间杀死我,还能杀死我的同伴,但紧接着你们这里会被官府包围起来,如我所说三方势力会对*楼进行彻查……别瞪我,我知道你们经不起大查,然后你们身后的一切一切都被挖出来,那样我就是死也有许多垫背,不亏。”
“你…… ”
“不用太震惊,这是再简单不过的推理。也是再寻常不过的要挟,你们不是调查过我吗?那就该知道我就擅长要挟别人,上至皇子贵妃都得向我妥协。所以你也不需要羞愧,做个决定吧,放我不放我只在你一念之间。”
苍苍说完就仰头靠在柱子上,帷幕淡紫色的纱缎微微拢着她半边脸,一边是明亮一边是幽暗。她唇边似是而非的笑就显得无情而又该死地有谋。
徐姐瞪着眼怎么也没料到眼前的少女有这么一手,这还是刚才被胁迫着不得不上台的人吗,还是这才是她本来的面目?明明是稚气未脱的一张脸,漂亮得像是一个花瓶,可漆黑的眼里却是刻骨的冷静清醒,还诡异地带点极其光棍的味道。徐姐脑子里就冒出这么一个念头:她是真的被惹怒。她是真的豁出去了。
她下意识伸手进袖子里面。
苍苍目光掠了一下,漫不经心地别开眼:“劝你别忘想无声无息了结我,看到我站的位置吧。外面的人都看着呢,我若丧命当场,你们一个个就准备一起下地狱吧。”
徐姐手下一顿,呵呵笑了笑:“我哪敢有那个坏心思?”停了一下,她不解地问。“明人不说暗话,我承认你说得有道理。可既然如此,刚才你为什么不说,还顺从地上台来?”
如此城府,如此凶相,是不惜玉石俱焚的张狂,如果刚才她就这么说开,他们必也留不下她来。毕竟和仅仅是当面见一个未名比起来,守住他们的背景更重要。
苍苍勾勾唇角,不说话,低头把玩自己的袖口。接近男式的袖口,收得很窄,动作间明快有力,她其实更喜欢这种风格的衣服,觉得干练简洁,可脑海中却总浮现那身宽舒白衣,从未有一个人,能将飘逸舒雅和霸道劲猛结合得那么登峰造极。所以,陷进去,逃不掉,也不是她的错是不是?
有一个片刻,谁都没说话,苍苍是打定主意和不愿再开口,而徐姐是纠结。本来那位没来,放了这个慕苍苍也无所谓,可现在看来她是一出门就要反过来对付他们的,这样一个敌人,徐姐拿不定主意:“你让我想想……”
苍苍嘲笑一声,直身往台前走去:“梧桐,我们回去。”
当着整楼好奇猜测的目光,她直接拉了墨梧桐的手,向荆遇行过礼就沿着边上的小梯子下去,徐姐追出来却是气得无可奈何,给看着商去非等人的人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即隐蔽地将暗器抵在商去非等人的要害。
不是她要小事变大,而是不拿出几分颜色震不住小丫头片子,总得让她生出几分忌惮才行。
苍苍一直留意着商去非那里,此时见他们旁边佯装倒茶伺候的*楼人员忽地凑近了些,哪里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她停住脚步,站在台阶上回头似笑非笑地看徐姐。
现在是,*楼敢伤人,她就喊,然后她会被灭口,*楼却等着被查封,两败俱伤;这是最坏的结局,她不会轻易喊,同样*楼也不会轻易放人。
是要有一方服软啊。
忽然——
“你个逆女,竟跑到这里来丢人现眼!”一道响亮的声音从*楼大门口震进来,引得人们一个个都看过去,只见门口逆光处一个人大步走进来,身前身后还跟着好几个侍卫一般的人,很是强硬地把挡道的人全部逼退,光这阵势就不简单啊。
苍苍眯了一下眼,就听见墨梧桐嘶哑的惊呼:“父亲?!”
来人是长安侯世子墨柏?
苍苍眼睛一亮。
“你还知道我是你父亲?”过来的男人四十余岁,高大微胖,还算英俊的脸上带点酒气,劈头就骂道,“我的脸都被你丢光了,来人,将三小姐带回去。”
侍卫后面就出来两个嬷嬷,一左一右架着墨梧桐往外面走去。
众人都看呆住,这才纷纷认出墨柏,跟着意识到那个笛子吹得豪放绝妙的姑娘竟是侯府千金。怕是偷偷溜出来的。大家这样想着,哪里会去揭人家的不快,有认识的就上前跟墨柏打招呼,而对墨梧桐只字不提。
见墨梧桐被带走了墨柏的脸色才好起来,四处拱手赔了礼,也跟着离开了,从头到尾看也没看苍苍,好像不认识她一般。
一来一去就像阵风一样,大厅里那些市井之人有些傻眼,怎么舞台上冒出一个侯府千金呢?吃惊之后就是窃窃议论,对他们而言能欣赏到侯府千金的表演简直是三生有幸,哪有不乐道几句的。
还没议论几声,门口又进来好几个人,他们穿得倒是寻常,也没气势汹汹,好笑的是一进来就直扑商去非,很响很夸张地叫:“老大你怎么还在这儿呀,米行周老大家的生意快谈崩了你知不知道?快别看美女了,饭碗要紧!”边说边七手八脚地拖起商去非,有两个还仗着屁股大一把把挟持商去非的人给挤走了,而后者愣是不知道该怎么阻止。
就这样,商去非甚至没来得及好好说话就被弄出去了。
安静了一刻。
“刚才那位就是商界新星商去非?”
“这么一说倒还真可能是,乖乖,那位听说日进斗金,大财主呀……”
又是没议论几句,外面又来了人。
这回大家很有默契地转头看去。乖乖,是官差呀!
只见两个一身罡气地官差目不斜视,笔直地来到王修阅面前,严肃作揖,严肃地道:“二公子,您出来久了,大人担心,请您快回去。”
说着眼睛一斜偷偷挟持着王修阅的人,后者退也不是,不退也不是,最后迫于无奈只能老实退开。
“二公子,请。”王修阅沉着一张脸被一前一后拥着离开,那情形,还真像官差押解犯人……
众人郁闷地盯着门口,过了一会儿,呼,这下再没人来了吧。
人们奇道:“怪了,怎么一个接一个地来人,还都是围着那一圈的。”
说到那一圈,人们纷纷将目光投向还站在原地的苍苍,刚才那几个,和她多少有点关系吧,现在就剩她没走了……
徐姐笑眯眯地来到苍苍身边:“这样也好,长安侯府和御史府都撤了,你的筹码也少了,是不是可以好好说话了?”
苍苍转头看她一眼,反而笑了,走到商去非坐过的那张桌前坐下,似乎也不急着走。徐姐见状也笑,终于知道要服低了吧,她转头叫上秋晨:“秋晨,你不是总醉心于书画吗?慕姑娘造诣高深,你不妨趁现在好好讨教。”
秋晨应声袅袅走下来,对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