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去问别人,怕被嗤之以鼻,别人嘲笑他不要紧,但不能嘲笑他的思想;也不敢和兄长说,他所臆想的新制度几乎是翻天覆地的,势必会损害王修颐的利益,王修颐一旦阻挠,这辈子他都别想有出头之日了。
所以他只能靠自己,什么都不懂就从头开始学,什么都不会就向太学院里的夫子、同窗旁敲侧击地问。一个人琢磨真的很累,有时很振奋,好像扬眉吐气之日在即,更多时候却思路滞阻心有惶惶,甚至不知道这条路走到底有没有光明。他把自己弄得憋苦烦闷精疲力竭,却找不到半个人能安慰,只有到这烟花妖娆之地释放压力。
跌跌撞撞到底也有些成就,可是,可是,这是却有人将相似的想法摆在他面前,那么成熟,那么全面,那么井井有条,相比之下他的就好像在泥沼里爬行的臭虫。
他惊艳折服,他羞耻惭愧,更多的却是一种穷途末路的绝望。
没有了。他的自信自大,他的扬眉吐气,他的为之奋斗的未来,一瞬间通通没有了。
还有什么能让他觉得自己与众不同?还有什么能让他在被指指点点的时候也能昂首挺胸?还有什么能将他从无能无望的处境里解救出去?
“哈,哈哈,哈哈哈……”他凄愤地大笑,原来他真的什么都不是,自以为惊天动地的杰作,人家一出手就是;日夜苦思冥想的东西,都还比不上人家一个指头。
他还有什么好骄傲的?
真是,荒谬!
正在失魂落魄,忽然一股极大的冲击力猛推得他向后倒去,身体重重地摔在地上,他大怒抬头,却看见一个人影腾地站起来,却比他还愤怒。
“你——你混蛋!”苍苍大骂,连忙转身去捡起四散的纸张,小心地铺平叠好,护在手里,好像那是什么宝贝,扭头看到王修阅还傻傻地坐在地上,更是气上心头。
“你发什么神经!爱看不看,凭什么摔我的东西!这是你能摔的吗?还才子呢,狗屁!我是脑子抽筋了才过来找你,满大街随便抓一个都比你更能胜任!活该你平庸一辈子!狗屎!狗屎!!”她一脚把刚才坐的凳子踢到王修阅身上,气冲冲地转身就走。
商去非和墨梧桐都听傻看傻了,狗屁?狗屎?这话是慕苍苍骂出来的?她得有多生气才能这样口不择言啊?
墨梧桐连忙跟着她往外面走,商去非则在苍苍的话里听出别的东西,看还有些混沌的王修阅一眼,他忙紧赶两步拦在苍苍面前:“你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我看王少是没理解你的意思。”
“王少?”苍苍阴沉沉地瞪着他。
“不是,是王修阅,他是一时激动,慕你先别气,你还没说来意呢。”商去非连忙改口。已经到一个敬称都听不得的地步了,看来她是真的恼了王修阅。不过越是这样商去非越能肯定,她过来是有事要找王修阅做。她这个人,找上了谁,往往就意味着把机遇带给谁,王修阅不知道,险些生生把一个大好的机会往外面推。
相处数日,他深知王修阅此人才华才能都是有的,心地也不坏,只是大概因为家庭问题养成了一副怪癖性子,冲这一点,私生子出身、幼时倍受冷落嘲弄的他还有些惺惺相惜之感,王修阅若能得好处,于情于理他都是乐意看见的。
苍苍却一扬手:“不必了,如今盛京满大街都是士子文人,要找几个有脑子有担当的还不难,我多的是选择,可犯不着腆着脸吊死在一棵树上。”说着冷冷看一眼王修阅,哼了一声,推开商去非就要走。
“慕……”商去非有些头痛地抚额,转头无奈地看着王修阅,叹道,“你可知道你错过了什么?”
王修阅当然不知道,可是他隐约也感觉出来了什么,直愣愣地看着苍苍的背影,居然忘了先站起来。
商去非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发现苍苍还没走,站在门口对着一团空气瞪眼。
她在犹豫什么?
商去非以为机会来了,松了口气正要说话,却见苍苍对着那团空气道:“你让开。”
隔间里另外三人都是一惊,尤其是墨梧桐就站在苍苍身后,压根没看到她身前有什么东西。
可苍苍又说:“他不待见我我还不待见他呢。咱们非他不可吗?做梦!就该让他后悔死去!”语气里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昏昏悠悠的隔间里便响起一声轻叹,绵长清澈又带点好笑无奈地,在楼下杂耍欢腾激烈之声中,竟清晰得犹如响在耳畔,叫商去非三人又是齐齐一惊。
接着便看见苍苍小心捏在手里的纸凌空浮起,不,应该说像是被一只看不清的手拿去,随即一道身影在那处缓缓显现出来。
白衣黑发,身姿如玉,坐在轮椅之中目光淡淡地望过来,那么年轻,又那么精致,通身清落离尘的气息叫见者呼吸都为之凝滞。
135说服
“莫意气用事。”未名对苍苍道,声线带有股与生俱来般的清冷澄澈,仿佛最纯正的水晶在阳光下折射出冰润光芒,本是平平浅浅,却莫名地透出温柔味道。
苍苍撇撇嘴,歪过脸抱臂靠到门边,虽然没说话,但明显不是反对的意思。未名看看她便拿着三省六部制的草案向王修阅行去。
他坐在轮椅中,一手拿着草案,一手在侧边的轮椅上轻轻推动,但在场没有人看得出来,那手是不使力的,他的轮椅根本是以功力在发动,可以自发行走。
苍苍瞄眼瞥着他的背影,努努唇还是忍不住上前帮他推。
未名侧首,在唇边弯出一个比往常都要自然明显的弧度,美好得直晃人眼。
总归商去非和王修阅是看呆了,然后便见未名的视线移到他们身上,尤其是王修阅,被很认真地看了一遍。那目光让他浑身不自在,好像被什么精密的仪器扫描过一般,顿时一点秘密都不藏了。
他赶紧从地上起来,拍拍衣服,想表现得不在意一些,像平时的吊儿郎当,却发现怎么都还是有些局促,最后失败地叹口气,看着未名道:“你就是丹阳子大师的首徒,人称未名先生?”
目光中止不住有些好奇和探究,谣言诚非空穴来风,果然是很年轻很美丽啊,都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未名微微颔首:“是我。”他也不多话,拿起手中的草案,“对这个你有什么看法?”
王修阅瞳孔一缩,心情又发生波动,不过被他用力地压下去了。他深呼吸一下,诚恳地道:“很好,非常好。上面的思路堪称完美。”顿了一下,他不禁问,“这是你写的?”
未名正想说不是,苍苍就已不冷不热地接道:“当然是了,自愧不如了吧?亏你还敢拿来往地上摔。”
未名回头看看她,她就瞪眼,意思是别拆穿,不然跟你没完!
可恶的王修阅!未名辛辛苦苦又是修改又是整理,忙了好几个晚上的东西,规规整整写出来的东西。他居然拿来又拍又摔,真是太过分太可恶了,气死她了。就该让他好好难堪一下!
况且她也没说错,这三省六部制可不就是未名写的吗?不说这一笔一划皆是他写就,就说最初她只是凭着回忆提供了一份原始而粗糙的大概,能有现在好几张纸的系统性的东西,完全是未名的功劳。
未名看着她仍旧心气难平气哼哼的样子。纯黑的眸里光华流转如水漾开,最后默默地转回去。罢了,只要她喜欢,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王修阅闻言大惊,看着未名的眼神如同看着一个怪物,一张阴柔的脸上则又青又白。半晌才抱拳重重拜下去:“未名先生真是世所难见的奇才,修阅自叹弗如,方才实在是得罪了。”
这才终于有点人样了。苍苍哼哼地想。心情终于好一点。
未名也不必让,很淡定地受了这一礼,等王修阅直起身了才说:“你其实有一点说差了,这套草案还不完善,还有许多地方需要再加以推敲修正。并且目下它只是一个想法。要将它变成现实还需要下极大的力气,我们有意请你完成这后面的步骤。不知你意下如何?”
王修阅惊讶地瞪眼:“什、什么?”
“就是把这东西交给你,任你去自由发挥去施行,然后将来的名也好利也好,当然连带的困难都归你。”苍苍凉凉地道。
“这,你们为什么?”王修阅还是不敢相信,“若你们自己来,等到这项政策上台,你们就是最大的功臣,你们……”
“我们又不做官,这功臣的名声拿来做什么?”苍苍打断他,“这东西只有带头人自己也做官,并且身居高位,才能最大限度地给下面做出榜样,号召力才大,所以我们不合适。”
“可是……”王修阅犹豫良久,闪过诸多挣扎,最后还是一闭眼,断然道,“你们找别人吧?无功不受禄,这不是我自己策划出来的,我担不起这个英名。”
现在倒是又君子起来了。
苍苍郁闷地看着他,果然被未名料中,这个人骄傲得很,最是受不起施舍。即便若放弃这次机会,几年之后三省六部制一旦确立,他筹谋了多年的东西可就一钱不值,他这个人又别扭奇怪,也没有其他长项,这一生极有可能就真的只能这么浑浑噩噩下去了。
苍苍暗叹一声,其实要不是考虑到这点,想想也是自己来了这么一招可能将其前程尽皆埋葬,她之前也不会打定主意来找他实践。
她慕苍苍不愿也不屑拿了人家的东西,还要将一切好处全部占去,能还给人家的就尽量还回去,那样到头来他王修阅照样威名大震,她不欠他,这世上也不至于少了一个杰出政治家,平白损失。
她凑到未名耳边说了一声,将劝服工作交给他,自己走到窗边向下观望。
不看不知道,刚才还以为火光是怎么来的呢,原来舞台上搭着一个又一个火圈,大小不一,位置多变,看得人眼花缭乱,一个身穿白色练功服、身手十分矫健的人正在其中穿来穿去,旁边还有两人拿着鞭子还是什么的,带着猎犬紧追慢赶,再有一人时不时口喷火焰,向那人猛烈喷去。
喷出的火是烧不到人,但能令火圈上的火焰瞬间燃旺,这便是火光的来源。
而上下看客们基本上是每回出现喷火就惊叫欢呼一阵。
不过别说,这叫也不是没道理的,本来这杂耍难度就高,加上熊熊火焰,加上为了让观众看清楚,表演者的动作幅度又大得夸张,苍苍看了一会儿,居然有种他们是在屋顶上你追我赶的感觉,也觉得惊险重重。
不过她只看了两眼,目光就转开了,向下面昏暗难辨的角落张望去。
也不知道墨珩现在怎么样了,杂耍一结束,这帷幕会重新拉起,重新恢复明亮吧,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处理得好,安然无恙地回来。
不过,她疑惑地想了一下,这需要拉帷幕的杂耍不是*楼的风格,却又恰巧给墨珩他们制造了机会,不会……有什么猫腻吧?
这样一想这种念头就遏止不住了。
她犹豫地回头看看,未名还在和王修阅说话,那个死脾气的人可真难说服,好不容易等他们说完,她还没叫未名。未名就先对他招手:“苍苍,过来。”
“说服了?”见未名点头,苍苍戏谑地瞧着王修阅,弄得他很不自在,别扭地转过脸去。
“那条件……”
“还没说,你自己来说吧。”
苍苍就嘿嘿奸笑,王修阅忍了忍,硬气地道:“我不占便宜,拿了你们的东西总要付出代价,你提吧,需要我做什么?”
“你能为我做什么?”苍苍鄙夷地打量他,“不过我就跟你算算,未名说了吧,方敢那件事是可以作为突破口的,怎么开始在舆论上做文章,以及你的可以选择的帮手,我们也给你指了那群士子,就是以卓凡为首的,有这两条,你应该很快就能上手吧?”
“多的我也不要求,只有一条,在五月份内你必须把这件事做起来,五月结束之前,我要那边乱起来。”她手指了指皇宫的方向。
王修阅皱皱眉:“太赶了。”
“再赶也是必须的。”苍苍一步不退。王修阅看看她,深吸一口气:“好,我知道了,还有别的事吗?”
苍苍转头看到站得远些的却一直注意这里的墨梧桐,走到她身边低声问:“现在情况可变了,你还坚持原来的决定?”
王修阅并非愚昧无能之辈,这亲事可还退?
王修阅要开始发达了,这亲事可还退?
墨梧桐咬着唇毫不迟疑地点头:“我坚持。”
“那好。”她笑着将墨梧桐拉到王修阅面前,拍拍她的肩膀,“你自己来说,放心,他不敢说不的。”接着她就不再管这对即将一拍两散的人,推着未名来到窗边。
“做什么?”
“能帮我看看墨珩现在怎么样了吗?”苍苍蹲到他面前巴巴地看着他,而一如既往地,未名并无任何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