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苍眼前仿佛又出现那日太学院校场上,他们一个缨枪一个大刀策马驰骋较量的英姿,顿时心中生出几分凛然的豪情来。朝他深深一拜:“苍苍在此代钟离决多谢将军的赏识,也感谢将军对小辈的拳拳护持之心。”
她快速回到书房对未名说起了这件事,未名听罢手中的笔在纸张上悬了片刻。随后继续写完几个字,将笔放回架上。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很缓慢,带着赏心悦目的美感,白衣拂过之处仿佛焕发出飘然荡涤之风。可是他雅致疏朗的眉宇微凝,似在思索。又蕴着幽幽的冷落之意,衬得整个人陡然越加淡漠起来。
苍苍忽然有些后悔。她不该这么着急地跟他说这个的,他好像,又不大高兴了。
未名放好笔,手肘搭着轮椅身体轻轻后靠,抬头看着苍苍道:“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钟离决筋脉虽未受损,但毕竟是伤在要害,到底有没有影响,还需等他好得差不多了才能看得出来,届时我去试试他,若真不行,我助他一臂之力便是了。”
他说完没得到回应,苍苍仍旧是直愣愣地看着他,没有往常的欣喜。他有些奇怪,又有些不安,向前倾身问:“怎么?”
苍苍抿抿唇,别开视线,盯着自己的鞋尖道:“未名,我总是麻烦你这个麻烦你那个,我也觉得歉疚,你若是不高兴就跟我说,我总还能想出别的办法。可你不说的话,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麻烦,什么时候要收敛,万一哪天真的惹烦你了,把你气跑了,那我……”她咬咬唇,“我损失就大了。”
未名呼吸一滞,片刻目光柔软下来,双目仿若秋水般明亮,漂亮的唇角缓缓弯起些许:“虽然我心里不知为何总是不大舒服,可是苍苍,”他静静地望着眼前低垂着头默不作声的少女,认真纯粹的声色好似春风化雪,涟漪荡开,“我很少助人,更不曾因此而感到愉快,可是你能来找我帮忙,我能帮到你,我这心里,很欢喜呢。”
我这心里,很欢喜呢……
很欢喜呢……
苍苍觉得自己魔怔了,竟一整天,脑子里都在回放这句话。吃饭也是,走路也是,做事情也是,就连睡着了,那柔柔浅浅又富于淡淡磁性的声线也还在耳畔回荡。
夜半,她从梦中醒来抱着被子发大呆,企图从繁杂难解的思绪中剥离出一根来仔细分析,可是思维绕来绕去总是停滞不前,一团浆糊。
冷静清醒如她,便是在性命垂危之时亦能抽丝剥茧纵观全局,这种情况从未发生过,于是她不得不想到一个可能。
“不会是,喜欢上他了吧?”这话喃喃地从口中说出,便引起脸颊一片火热,心跳越来越急,越来越响,好像脱离了她的掌控。
她坐起来捧着脸,张口呼吸,在黑夜中睁着大大的眼睛。
喜欢是怎么一回事,她懂,前世虽然从未动过情,可毕竟活到二十多岁,哪有什么不明白的?可是看着墨珩娇妻美妾在侧却一点都不快乐,看着殷据一个一个美娇娘往府里娶都只是为了政治利益,看着墨梧桐那么美丽温婉的一个人嫁给王修阅最后却落得个悬梁自尽,她就对婚姻对爱情充满了一种不信任。
她的异母兄长,她的表哥,她的堂姐,甚至还有她的母亲,这一个个与她沾亲带故的人没有一个是幸福的,这样叫她还能抱有什么期待?
可是王南是一个例外,回想起前世看到他即便死去还紧紧捏着连姨的衣袖,她总是忍不住想,这个前世今生都默默无闻的男子心里藏着多深的感情。是怎样的感情才能使他不顾危险去看连姨最后一面,甚至哭泣,甚至死也不愿放手。
也正是因此,她想要撮合他和连姨,她相信他们之间有情有爱。
重活一世,她的心还是热的。她还是愿意相信这世上是有美好的东西的。
那么她和未名呢?
她心里一下子变得乱糟糟的,时而想起他强大高明的举止,时而闪过他疏淡落寞的神情。他的出众优异,他的孤单古怪,与他在一起时是不曾有过的安心,每每发生什么情况,她都已经开始习惯向他求助,她甚至还为他是否会突然离开而烦扰紧张。
可是,这就是喜欢吗?
她烦躁地掀开被子下床,兀自在黑漆漆的屋子里走来走去,下意识想抛开不想,却又蓦地滞住。
不行,这事绝不能拖泥带水!一定要弄明白自己的心意,否则要怎么和他继续相处?如果不喜欢,那万事皆休,该怎样还怎样,而如果是男女之间的喜欢……
她屏息咬唇,脸上流露挣扎之色,但很快两眼在黑暗中逐渐绽亮,直至熠熠生光,释然般地低低一笑:“若是喜欢,便是放荡一回又如何?”
第一次喜欢上的人,还是这么优秀的人,怎么都要牢牢抓住的。
她性子素来果决,便是女儿家的情事,笃定了主意也便如其它事一样着手计划起来,可是还不等她梳理出什么,就听见外面远处有些动静。
她走到窗边,逆着外边斜射进来光线看出去。她这儿是连姨给她收拾的新房间,还在原先的院子里,只是换到了未名这一侧,看出去时只见光亮是从殷晚那边发出的,情形不很分明,隐约见是高川等人送了一个黑袍子老人出来,不消说,那老人便是余辛岩了,听着不无轻松的说话声,想来殷晚的事定然解决了。
看到余辛岩苍苍就想起未名的背景,他莫名其妙的接近,以及那句“不是病是命”。她眸光黯了一下,随即又给自己鼓劲,若真是喜欢,管他有天大的谋算与苦难,她就不信那能成为阻碍。
殷晚的问题解决,他就不用整日里昏睡,第二天已偶能看见古嬷嬷等人带他出来晒太阳玩游戏。他照样活泼可爱,不见阴影,叫人后怕之余更是感激未名和余辛岩。
他对苍苍也仍旧很是喜爱亲近,一看见就“姐姐姐姐”叫得满嘴欢甜,只是他身体本来就不好,经过一番折腾更是虚弱,只能在外面留片刻。
钟离决也在迅速恢复之中,速度之快叫齐行山大感惊奇,最后多方求证得出结论,大概是未名紧急施救时给他吃的药在起作用。苍苍又去看了他两回,不过每次他都在昏睡中,一时也看不出来有无自暴自弃之嫌。
幕府里终于安宁下来,除了未名飞鸽传书回终南山的那只鸽子还没带回回信,麻叶桑瓜也杳无音信,一切都很好。
一晃便是五月初五,一清早苍苍带着未名,以及高川友情赠送的五名精兵,走出深宅,向盛京繁华处行去。
128奇怪的墨珩
明明已经出发得够早了,可快到*楼那一条街的时候,还是远远望见车马堵塞人头攒动,马车根本开不进去。
苍苍放下车帘苦笑一声:“一个赛事罢了,要不要这么受欢迎?”
“小姐有所不知,这个*楼香粽大赛历年都涌现许多有着特殊技艺的人,在盛京也算是一桩盛事。”车窗外一个年轻男子微笑回答。
此人是高川调来暂时任苍苍差遣的五个开山军精英里面的小领队,名唤沈城,二十出头,为人忠诚细心,最重要的是他原本就是在盛京里当差的,对盛京的事了解比较多,适合当个随时解说答疑的角色。
选出这么个人,高川也算是挺用心了。
苍苍透过微微晃动的窗帘看到了一张很普通甚至带点文气的脸,微笑时很是斯文,与其说他是个军人,倒不如说更像个书生。
苍苍勾勾嘴角:“都是无聊闹的吧。”
看前面那些人与车,都一派奢侈豪华风格,都是大户人家出来的,那些娇养着的人们平日里无所事事,难得遇到热闹事,自然要过来凑个热闹。
沈城笑笑,没有反驳。
苍苍又探出头看了前方街道一眼:“换条路走吧,堵在这里要磨蹭到什么时候?”
沈城还没说话,车厢里就响起一个疏淡的声音:“没有其他路,*楼在这条花街的中间位置,要从别的途径进去,只有绕到另一头走,想来路程一样拥挤也一样。”
清润好听的声音,在外边喧喧嚷嚷的对衬下,尤为沁人脾胃,好像一下子割划出一方清凉净土。
苍苍回头好奇地盯着盘膝坐在垫子上的未名:“你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这里你来过?”
她本是随口一问。在她看来,未名好似无所不能,知道区区一条街道的布局,再是普通不过。谁料话问出口之后就见未名本来微垂的颈线僵了僵,从侧面可以看到他耳后的肌肤竟泛起淡淡红晕。
苍苍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小姐,未名先生说得不错,您看……”窗外沈城请示道。
“那就在这儿磨着吧。”苍苍随口敷衍了一句,挪到未名旁边一点,侧头仔仔细细察看他的表情。要照以前,她不会这么放肆大胆。但自打察觉到自己对这个出尘难懂的白衣少年可能抱有别样的情愫后,苍苍就对他特别地关注起来,一是为了更深地了解他。二是通过了解观察慢慢剖析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态。
未名竟有些招架不住她这样坦荡荡的直视,莫名地瞥她一眼:“你看什么?”
“我是在想,好像在哪里也见过……”苍苍忽然“啊”了一声,指着未名,“我记起来了。那天晚上你也是这样!”
就是他们提到青楼的那一天啊,未名下午出去直到午夜才会,她问他去哪了,他也是这样脸红了。
未名一直是冷冷淡淡的一个人,甚少见他破功,所以苍苍记忆犹新。这时想想,好似还能闻到那时候他身上飘来的奇异香味。
她表情一下子变得很诡异,不敢置信地问:“那天你久久不归。不会就是到这里来了吧?”
未名的耳朵蓦地变得更红,好像绝世美玉染上霞光,纤长睫毛尴尬地抖了抖,盖在纯净剔透的眼珠上,默默别开脸去:“我只是有些好奇……”
突然得知一个从不知道的地方。并且她的释意又是那么暧昧,他便忍不住去探一探。他没有现身。一间间青楼看过去,谁知入耳入目的都是那种令人不堪接受不知所措的画面,以致那之后每当提及他便莫名地,莫名地感到难为情。
苍苍心里笑得打跌,又是难以置信又是难掩窃喜,豪气地一拍他的肩膀:“早知道你好奇,那天我们就一起去嘛,好歹我还能给你解说介绍。”心里却是想,难怪那时候麻叶要凶狠地瞪她了,算起来她是不是带坏了未名。没想到他真是这么一无所知,真是,可爱啊!
她掀起车帘,正好车窗正对着一家妓院,隔开来往马车行人,可以看见那儿门匾上大书“翠红楼”三字。她便笑指着那儿问:“这家你来看过没有?这条花街上虽一溜儿排开都是做这种营生的,但也有优劣之分。你看这家,门面光鲜,装饰精妍,生意大抵不错,里面的姑娘或也漂亮,可惜这时是白天,没有晚上那样满楼红袖招的火辣光景……”
话还没说完,一只胳膊从背后伸过来,在她腰上一揽,便将她抱离了窗边,密实的车窗重新落下,车内便一时沉暗下来,她一抬头便看见未名那张精致绝伦的脸,近在咫尺地,带着些微的恼意将她盯视着。
苍苍抿唇,眼光灿然生辉,嘿嘿一笑,从他臂间挣脱:“说着玩的,不过你不要这么当真嘛。改日若夜间来游街,看看这里的声色犬马人生百态,其实也是纯然的娱乐,比起整日地呆在深宅里面,也是份别样的乐趣。”
未名看着她不说话,看不出来生气没有,半晌他别开眼睛低低道:“那时记得要叫上我。”
苍苍便笑了,伸手按上胸口,那处有欢快的擂动。光是刚才轻轻抱一下,触及他有力的手掌和冰润衣袍,便有股甘甜难抑的滋味自心间淌出,叫她整个人于瞬息之间振奋紧张起来。
所以,真的是喜欢了吧。
原来真的不一样了,心态不一样,普通寻常的动作即有了截然不同的意义。苍苍简直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确定了自己的心意竟会是这样的满足温暖,好像离经飘摇的心一下子有了归宿。
可是……
她看着转过去的少年优异俊美的侧脸犯了难,她的未名好像什么都不懂……
“苍苍,是你吗?”
正在寻思,外边却传来一个刻意压低又隐含急切的声音。沈城接着道:“小姐,是长安侯府墨大少。”
不用沈城提醒,苍苍也能听出这个声音,实在是太熟悉了,只是自从那日在长安侯府与方若锦闹了一场,已经很久不曾听到过了。
苍苍所有的儿女情长顿时平息,在微微错愕之后凝神想了一下,答道:“是我。”
一边叫车停下,举起窗帘。
清楚阳光从外面打落进来,映进了墨珩的脸庞,他站在地上,锦袍贵气清朗要微微弯着腰才能与苍苍平视。一别不过几日,他看起来成熟了很多,眉目之间俊逸之下,竟含了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