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或者否。
生存,或者死亡。
墨鼎臣之所以等她半个月,就是给她机会让她做出明确的选择。
苍苍却一点也不紧张,更不惶恐。她神色平静,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第一,我讨厌姓殷的绝大多数人,所以我不会是他们的爪牙。第二,我也不是罪人,不需要也绝不会将什么功折什么罪。第三,侯爷你表面上是在给我机会,但其实不然。”
“哦,怎么说?”
“你明知道我和你的敌人并无利益关系,毒杀墨松只是意气所致,并且我愿意冒险救回他,就代表着我对他、对你、对侯府的怨恨并未到达不可化解的地步,也就是说,你认为我对侯府而言并不危险。同时你又看重我的能力。”
她微微勾起唇角,平和又自信,带着股决不软弱退步的强势,缓缓说道:“唔,让我想想,你的敌人是那个人,你们之间有不可调解的致命矛盾,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但那人是大央第一人,身后是庞大的国家机器,要扳倒他困难到几乎等于痴人说梦。那要怎么办呢?”
“是的,你需要人才,你需要钱财,你需要信息,你更需要强大的势力,这些侯府已经有很多,但还远远不够。所以你需要新鲜的血液,而我就是目前你看上的目标之一。”
“你看重了我的才能,悄无声息地给墨松下毒,又从殷据那里拿回解药,相当于在你和你的敌人之间打了一个周旋。总之你觉得我尚有利用价值,可以做个出谋划策的狗头军师,或者去当卧底,所以不杀我了,要收服我。眼下看来,你并不准备假惺惺地动之以情礼贤下士,而是直接用威逼恐吓了。”
她眼里亦有光亮,不张扬不夺目,也无任何的野心,但就是坚定地凝在那里,在眼睑不经意地轻抬轻收中,闪耀出宁为玉碎的清冷,几乎叫人神思俱震:“但是侯爷,你得了解我的个性,我是做不了奉命行事舍弃自我思想的人的,想我不坏你事,还能发挥最大价值,我们还是换个方式交谈吧。”
“我承认你拿捏着我的性命,但现在,是我在给你机会。”
048墨松的心情
“但现在,是我在给你机会。”
这句话轻飘飘又掷地有声地落下,书房里忽然就安静下来,片刻,墨鼎臣爆出大笑声。
“狂妄,够狂妄!”他指着苍苍大笑,而后朝她看了好一会儿,“你这是在威胁我?我如果不给你好脸色你就要跟我翻脸?”
“翻脸是不敢,但你也不想我表里不一吃里扒外吧?”苍苍微笑着说,“今日我或许会为了保命而屈服,但日后会不会倒戈谁知道呢?都说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和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用利益来确定你我的关系,我也乐意而尽心,你也放心且能获得更多的好处,何乐不为?”
墨鼎臣渐渐严肃起来,以一种全新的目光打量苍苍。如果说之前他只是抱着可有可无的念头对待她,那么当她说出这番话后,当她再度表现出她的态度和理念后,他终于开始正视她。
这是一个极度自信的人。
她口口声声为自己争取,但一点都没有服软恳求的意思,反而一直强调着她的作用,好像他如果单单把她当成随意摆布的棋子是多么不理智,会有多大损失一样。她一点也不怀疑自己是否达到可以和他谈条件的水平,仿佛只要放手任她施为,她就能创造出奇迹。
墨鼎臣想嗤笑,想把这个目中无人的小不点赶出去,但他始终没动。他承认他心动了,如果苍苍真有她所表现的优秀,那她简直就是一个宝。
可是,要怎么确认该不该信她?他必须承认,对这个孙女他实在很不了解。
“别说得好听,若你只是吹牛,莫非本侯还得陪你疯?”
苍苍挑挑眉:“我会证明我自己。”她垂下头想了想,依稀记得这次铁矿危机沸沸扬扬闹了很久,直到两三年后才消停,可是前世她趁此机会与殷据合力没少给侯府下半子,后来侯府哪怕缓过气来,却也已经元气大伤。
整个事件症结在哪里她记不清了,可是从何处入手解决,关键人物是谁都印象深刻。如果让她主导,用不了多久,最迟一年,她就能把局面扳过来。
其实在今天以前她还没往这方面深想,她并不想介入侯府这摊浑水。但连姨的话像给她敲响的警钟,她并非一个人,有永青那样的人需要她去探查解救,还有更多的人辜负背叛了她母亲,需要她去讨债去反击。
她咽不下这口气,皇后殷据以及更多人欺母亲身死,欺她一无所知,无耻地夺走一切,她要还无动于衷,连她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况且,殷据已经恨上了她,龙椅上那位定也恼火于她搞砸了一切,她甚至可以想见,自己一踏出长安侯府必是落入虎口生机断绝。凡此种种,自己怎么能不强大起来?
侯府不正是一个很好的发展舞台?
情感上,她早已决定放开与侯府的恩怨,侯府里的人除了墨珩,其余都是如陌路人一般的无足轻重。理智上,当今天下她最最了解的就是侯府的命运,在这里她占有先机,换了别处就没有这个优势了。
所以,她决定留下来,哪怕墨鼎臣内心恨不得她死,她也要试着与虎谋皮。
她告诉墨鼎臣她会通过此次危机证明实力,墨鼎臣颇感吃惊,但仍未有表示,而是问:“你不肯被指使摆布,就是想要自己做主了?你倒先说说看你需要点什么?”
苍苍早打算好了,张口就道:“我需要出府接触外界的机会,了解铁矿相关事务的权限,行动上的完全自由,当然我不会妄自尊大对重要事务指手画脚。”
“这样就够了?”墨鼎臣有些讶异,他以为她至少会要求部下,毕竟所谓化解危机,既是商业上的危机,也有政治等各方面的阻挠,绝不是小工程。
苍苍摇头:“暂时是这么多。侯爷你肯定也不敢多相信我,我就呆在边缘先看看好了,一来你不用担心我扰乱你们的脚步,二来我一个人最多有想法,却掀不起风浪,便不会造成损失。”
她思索了一下,提出最后一个要求:“墨珩回来这么久,应该要去上太学了吧,我想跟在他的身边,光明正大地出入,身份就是普通侍女好了。”
这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墨珩要上太学自然每日都要出府,而太学院可是全城乃至全大央的官贵子弟优秀士子聚集地,要人才有人才,要新闻有新闻,她大有必要去见识见识,她可没打算一辈子靠侯府。
而最最重要的是,苍苍可没忘记她要帮墨珩退掉亲事的。
墨鼎臣道他还要想想,将苍苍打发走了。安静下来的书房分外冷清,过了一会儿墨鼎臣才揉揉额角,闭着眼睛冷冷道:“你生的好女儿,话里话外都是公事公办,一点都没有把这个侯府放在眼里。”
屏风后面一阵响动,一个衣袍厚实面容惨淡然而英俊、眼里带着惊叹和欢欣的中年男子柱着拐杖走出来。
他一出来就给墨鼎臣深深地行礼,动作僵硬,似乎很久都没有运动过,但是话语无比诚恳感激:“多谢父亲手下留情。”
墨鼎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哼了一声:“她把自己说得那般了得,我要执意动她,不是自毁长城愚蠢到家?”
中年男子僵了一下,直起身来微微一晃,倚住拐杖有些艰难地站稳了,这才道:“小孩子不懂事,锋芒毕露了。”
“锋芒毕露?哼,你倒是似乎很欣赏高兴,转眼就忘了她是怎么想要你的命。”墨鼎臣花白的眉毛傲然挑起,但看到对方站着明显有些气力不支,绷着脸抬手一指,“坐下吧,摇摇晃晃像什么样子!”
中年男子即是被苍苍下毒又用解药救回的墨松。
此番前前后后两三个月对他而言不啻一场劫难,身体虚了,活动不灵便了,就连气色面容也一下子衰颓下来,四十不到的一个人,竟从心至身充斥着股苍老气息,再不复往日的意气风发。
他躬身谢过,坐下来沉默了一会儿道:“她若真想要我命,怎会费力救我,其实这孩子心里存着善念的。她虽……她虽不把这里当家但也不会害侯府的,父亲,我以为她的话我们可以考虑。”
“你当然向着她。”
墨松有些乌青的脸上骤然浮现一抹痛色,低下头几不可闻地动了动嘴唇:“都是我亏欠了她……”
他不可能光明正大地认下她,想暗中表现作为父亲的爱意,又怕引起她疑惑或给她带去麻烦。经历了当年那么多的变故,他一厢情愿地以为,平平安安过完这一生才是苍苍最好的归宿,便狠心什么都不告诉她,也不让她在周围人中显出任何独特,让她完全地平凡下来。
这想法虽然自私独断了点,但慕容一族的脾气心性几乎代代相传,他也是怕苍苍获知真相后再不甘平凡,最终步上她母亲的后尘。
可是,谁能料到,她还是什么都知道了,而且如此厌恨自己……
墨鼎臣皱紧眉毛,他这个儿子醒来后竟是没出息了,什么软弱颓丧的情绪都敢表现出来,坐在那里还真像个感时伤事的妇人。他看得心里像堵了块石头,不知该气该骂。
苍苍视他如陌路,他也未必对其就有什么感情,自是不能体会墨松的心情,能在这个位置上十数年屹立不倒,早已练出一副铁石心肠和任何时候都冷静残酷的头脑。
他不耐烦地挥挥手:“回去休息吧,还有许多事务等着你处理。你三弟那里这些天是焦头烂额,你也得尽快恢复去帮他一把。”
心里却叹着气:不争气,一个两个都不争气,这样他怎么放心把侯府交托下去?
他想到了苍苍,别的不说,她那份强硬冷锐倒是很合他的胃口,那样的人,若是真本事,必是睥睨众生雷厉风行,翻手云覆手雨不在话下。
很好的苗子啊,可惜不甘俯首为他所用。
墨松也看出他的不满,正要起身,外面却一阵宣嚷,紧接着乔总管匆匆来报:“侯爷,三爷在店铺中与人争执不幸重伤,现在被抬回来了。”
049乔居转阵地
走出墨鼎臣所在的院子,苍苍脸颊才有些微的发热。
自己真是太……狂傲了。
虽然说的都是真话,也必须那么说不可,但回过头去想想,的确是很拽很拽,不知道墨鼎臣听得有多生气。
她微微皱起眉头,好像重生以来自己都是这样傲气外露,有故意也有无意,有被逼也有自发。前世的冷情薄幸固然不妥,但心浮气躁自尊自大也不是个好现象啊……
她暗暗反省这次目的达成之后,要低敛一点,否则太过张扬刺激了谁就麻烦了。
回到逢春院有不短的距离,她慢慢地走着,忽然听见前院一阵嘈杂,看过去,却是数条慌乱紧急的人影抬着一个担架跑进来,直往墨鼎臣那里去。
担架上布帛包着一个人形隆起,鲜艳斑驳的血迹肆无忌惮地渗开。苍苍心里一阵不祥的预感,下意识折回去看。
担架还没进院,墨鼎臣等人就从书房里赶出来,那个威严沉稳的老人紧紧绷着脸,但眼里无法掩饰一抹惊怒忧急,大手一挥:“快抬进厢房,老乔去请大夫!”
“已经去请了,吴大夫等人还在二房主院,立即就能到来。”
“很好。封锁消息,即刻起任何有关老三情况的消息不得外传……”
墨鼎臣没有跟随担架走,而是有条不紊地开始下达指令,乔总管一一应下,他们身边一人也有主意,跟墨鼎臣小声交谈,后者一边听一边点头。
苍苍立在院子门口,这会儿一片混乱竟没有人顾得上她。她目送那担架进去,心想看这些人的反应,那上面的十有八九是墨杨了。
墨杨怎么会受伤的?
她搜索记忆,墨杨主要负责铁矿销售这一部分,前世的确听闻他曾在店铺里和商家及大客户屡屡争执,弄得生意越发萧条,但并没出现过流血事件啊。
这是怎么回事?与她记得的不同。
她锁眉不解,无来由地,心里那股不祥不安越发凝重,冥冥中,竟仿佛感觉有一只无形的手伸入到她面前的水中,不讲道理地一搅,搅浑了原本她能看清的一切。
她决定回去后马上把近来将会发生的主要事件和参与其中的人物写下来,好好地分析一下,理出个头绪来。
正准备走,抬头无意间看到前方的一个人,怔住。那个正和墨鼎臣说话、柱着拐杖身形衰弱的人,他也不经意地瞥来一眼,同时也猛然一僵。
那张枯瘦凹陷的脸上乍现奇异的神色,惊讶,激动,悲切,羞愧,唯独没有愤恨,眼睛也睁大着,欲要回避,又似乎舍不得,定定地在那里凝视过来,要将她看得更加清楚。
苍苍却没有他那么心情复杂,她默默地想道,看来那解药确确实实是真的,墨松恢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