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的人没说话,她暗暗吐舌头,他不会生气了吧?正要看去,手腕上一凉,却是被他握住。
“你做什……”三根手指搭在她腕上,让她吃惊地张大了嘴,“你还会把脉?”要不要这么逆天?什么都会?
未名看她一眼,专心地号脉不说话,隔了一刻停下来解释道:“我不懂医,但是脉象顺不顺还是号得出来的,你的内伤……”
听他说不懂医,苍苍平衡了,听到后面忙摆手:“什么内伤都是小问题啦,我吃了麻叶给的药,一觉醒来就没感觉了,肯定是药到根除了。”
“还是要注意点,万一留下隐患……”未名默默道,朝院外唤了一声,“青稞。”
“诶?青稞是大夫?”苍苍眼睛发亮。
未名又看看她:“我不懂医你就高兴,而他是大夫你还高兴?”
“那怎么一样?”苍苍一本正经地道,“你已经懂很多了,很厉害了,再厉害就太过分了,要我这样平庸的人怎么活?而青稞嘛……”她眨眨眼,“他是你的师弟,所以是不是也很了得,大夫啊……”身边又病又中毒的人那么多,她现在最缺一个厉害的大夫。
“多么了得不敢说,不至于是庸医便是。”随着说话声青稞走进来,也不废话就站着给苍苍号起脉,“嗯……大问题倒是没有。”
“那小问题呢?”未名跟着问,视线落在青稞搭在苍苍手上的手指。
青稞赶紧松了手,沉吟一下,大有深意地看着苍苍道:“你近来是否晚上都睡不好?”不等苍苍回答又道,“多日来寒气侵体,加之本身体质虚乏,这个问题说大不大说小……我去开方子,我去开方子。”
他逃也似地走掉了,未名转头深深地看着苍苍:“怎么回事?”
这叫苍苍怎么说?说她每天三更半夜不睡觉跑出来看星星看月亮?这么丢脸的事她才不要交代。
清咳一声故作深沉:“就是有些烦心事。”
“因为何清几个人?”
一语中的。苍苍也不再掩饰了,叹一口气道:“是啊,一开始他们能来我真的很高兴,可后来接触之后总觉得怪怪的。他们是慕容氏老人,是我母亲曾经的属下,我不想用不好的居心去猜测他们,结果……”
她靠躺倒藤椅上,仰望黑得发蓝的夜空,眼里浮动幽幽的光芒:“结果你就知道啦,发生了今天的事。我猜他们这些天借着往外面跑的理由,找永青了解永国二支谁得用谁不得用,其实是为了以最快最妥当的方式接近殷据。哼哼,估计他们还想把永青拐出去献给他,以表一颗火热忠心。而殷据……哼,那个人,又想我死又舍不得好东西,怕是想从我口中套出三省六部制等将来当上皇帝了再颁布,好成就他无上英名。”
“现在是暂时没事了,可我搞不懂那些老部下到底是怎么想的。何明被抓了,但他什么都不肯说;何清赵越不知逃到哪里去了;那个资历最深的安行将军倒是什么都没做,从头到尾都没动过,安分得不得了,可我觉得他好像最恨我了。还有南边更多我从没有见过的人,未名你说……”
她忧愁地转过头,一脸苦恼:“是不是我太差劲他们才很嫌弃我?我也知道我很差,就好比今天在御史台,我本想着,请墨珩左清蝉来帮我作证,先解决何明,再是让王修阅来,当堂摊牌——他们不是眼红三省六部制吗?就明说了好了,这是放到明面上,看他们还能不能无声无息拿去了借左相的名堂搅局,可是,可是结果……”
少女低下头,半伏在藤椅边,整个人恹恹的,半条胳膊垂下去荡啊荡,声音低得像在自言自语:“一切都不按照我想的来,如果不是墨松到来得及时,我就只能和王修颐拼命了。未名,那个时候我真希望你能在。”
163深藏
未名眼波渐渐转为幽深,低头看着苍苍,半晌没说话。
心里却好像有什么东西挣扎着要醒来,就在听到那句“希望你能在”之后。
这样蠢蠢欲动的心情已经不是第一次有了。
她忧愁的时候,她苦闷的时候,她欢快的时候,她与旁人有所接触的时候,他的心间便会蹿起一股异样,心跳和呼吸被影响得失去一贯节奏,令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又惊醒似地缩回来,斟酌了一分才开口:“这不是你的错。”
苍苍抬头看他,眼神怀疑,又满脸的“说下去说下去”。
未名眼光一柔:“那时候你这样的设计是合理的。尽最大的可能利用身边的资源,只要事实顺着你的预想进行,一切都会朝好的方面发展。只不过,有人阻挠了而已。”
他看向慕府的灯火,瞳仁中亦似有星点的光芒在跳跃:“两侯府是被人牵制,不敢冒险出头,而王修阅那里,是我截住沈涛。”
他这样一说,苍苍恍然想起,墨珩也说过出了点事他本来是来不了的,幸亏有人分析了利弊。且不论怎么分析的,那种时候还敢冒头,还能说得上话、肯为她说话的,当属未名。事实上他不但说服了墨鼎臣,还让他一举推出墨松来为她正名。
她双眼闪亮,又忍不住疑问:“为什么阻止王修阅来?”
“苍苍,我知道你是想用王修阅来反击,可那样必定打乱王修阅的节奏,是好是坏犹未可知,能不做便先不做。”
苍苍吐吐舌头,嘿嘿干笑。
未名的目光又转回来:“你的想法是好的,只是没有强大的部署去实施。才会被人轻易捣乱,苍苍,手下没有人,这不是你的错。”
轻浅声线荡在风中,如同柔和的水波一圈圈拢聚过来,抚慰苍苍几近崩溃的自信,她扭开脸,闭了闭眼,无论是不是哄她,她喜欢听这样的话。
这世上有人不假思索地肯定她。真好。
“而且不要说你没用。若非看在你自身的价值上,墨鼎臣是岂能被我几句话打动?若非真的疼爱你,墨松墨珩岂会强出头?若非有你。王修阅怎么能做到这一步?”未名缓缓摇头,“凡事有因方有果,就因为你是这样的,之后还有许多余地可以与那些人周折呢。”
苍苍眨眼:“你会帮我?”
“会。”
“一直会?”
“一直会。”
苍苍笑了,笑着笑着又脸红起来。真是的。一把年纪还跟一小孩倒苦水,卖乖撒娇,真是越活越不争气了。
可是……她瞧着未名凝然的身姿神态,这又哪里是一个幼稚孱弱的孩子?那些话,她跟谁都说不清说不出口,但到他这里就成了理所当然水到渠成。
“未名你……”
“什么?”
想了想还是不要提太敏感的事了:“这几日你都去哪了?麻叶桑瓜找着你的吗?”
未名看她一眼:“我回终南山了。”
回终南山?对哦。他怎么忘了这一茬,既然哪里都找不到最大的可能就是回家了啊,她真是笨。
“正好我走上这么一趟。师父告诉我,他查到毒煞在周国的踪迹,已经亲自去追查了,我们这里暂时可以放心。”
“那不就是说,以后出门可以不用再这么小心了?”
“你何时小心过?”
一句话噎得苍苍噤了声。自他走后,好像。真的,没有……
未名的兴致似乎忽然低落下去,抬头看看天空:“夜深了。快去歇息吧,明日去会会那个安行,我陪你。”
我陪你,等的就是这么一句话啊。苍苍心满意足地回屋,在房门前驻足回头。
未名还坐在那里,她认真地凝视他的背影,心里暗暗念着:“毒煞,毒煞。”她可没忘记,未名小时候会出事,是因为中毒。
世上哪有那么多用毒高手?
第一次,深深地记住这个名号。
……
翌日艳阳高照,苍苍起得很早,多少天没有这么踏实地睡过了,一觉醒来浑身都在叹息。
走到主屋厅堂,未名已经衣冠整齐地坐在那里,是的,衣冠,回来之后他就一直束着发,以一根竹簪簪住,简单又精神,使过于年轻的脸庞稳重很多。
她笑眯眯地盯着他瞧一会,真是怎么看都那么好看,方在桌旁坐下:“早。”
还是第一次很正式地坐在一起用早饭,桌上是简单的粥点小菜,未名是南方人,大概吃不惯当地普遍的包子,昨天她就吩咐不要出现那种东西了。
未名将一碗汤推到她面前:“青稞熬得药,对你身体有好处。”
苍苍记忆中的药都是黑乎乎黏巴巴,带着呛鼻气味的,可这碗正应了青稞的那个“青”字,汤水宛如玉,乍一看还以为是上乘的茶水,只是有一股清雅舒爽的药香弥散开来。
“你们终南山的药都这样别致?”难怪养出未名身上那种宁神好闻的气息。她咕囔着一口饮尽,抿抿嘴,味道还不错,不过比某日未名放在竹筒里给她喝的东西就差了一截。
未名不知想起什么,眼神一晦,摊手到她面前:“那药丸,还有没有剩,全都还给我。”
“什么药丸?……哦,你说那个能让人体力倍增的药?”苍苍想了想,是还剩那么两三粒,不过给他么……
“嗯嗯,吃完了,一颗不剩了。”
“吃完……”未名神色一变,“麻叶给了你多少?”
“额……”真是好严肃的表情,苍苍挠挠头,谎话说不出来,闷头喝粥去。
见她如此,未名忽而明白过来:“苍苍……”
“对了,说到麻叶,他们两人呢?”苍苍顾左右而言他。
未名一顿:“他们被我留在终南山了。”
哦。是找过去,然后……被禁足了么?
吃过早饭,两人相伴着来到安行院子前,未名没进去,苍苍一个人自己进去。今天无论如何都要弄清楚他的意图,不能再拖了。
安行似乎也是刚刚起身,正由人抬着卧榻放到小小的庭院晒太阳,连姨便在其中。
“连姨,安老。”苍苍大方地打招呼,安行目光在她身上停顿了一下,又漠不关心地转开头,连姨则笑着道:“天天来也不嫌烦。”往他身后看了看,过来几步低声说,“青稞正在给王南他们治毒,我是抽空过来,苍苍你……”
果然,青稞被未名叫过来就是办这种事的。苍苍嘴角微翘,随即不动声色地敛下去:“连姨我要跟安老单独说会话。”
连姨欲言又止,最后暗叹一声:“有话好好说,昨日那事,绝对与安老无关的。”
苍苍颔首,待她走了,又挥手着其他人离开,自己动手搬了张圆凳坐在安行面前,看了他一会,忽然笑道:“连姨担心我们打起来呢,她对你真好。”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有未名在,若真发生冲突,吃亏的一定是安行。
安行抬起耷拉的眼帘,目中一如既往的精光冷漠。
苍苍的表情也很冷漠,如果不是看在对方跟自己有渊源、又为慕容氏卖命的份上,她才不会耐心关怀地跟他们相处。
而事实证明,她的心意被何清等人毫不珍惜地践踏,她不是多么好脾气的人,君赠我一分,我可十分还报,但既然对方瞧不上她,还腆着脸做什么?她又不是没他们的支持会活不下去,撕破脸皮有时候更好说话。
本来以为安行会恼的,但他没有,盯着她端详了好一会儿,居然笑了:“终于被惹恼了?露出本性了?”
“我从来就没想要在你们跟前装,”苍苍手放在膝上,认真又冷漠地说,“但人总有脾气的,被算计了还要装作没事发生,我做不到。我们敞开天窗说亮话吧,南边的人是不是都不承认我了,都想要自立?”
“如果是呢?”
“如果是,我亲自送你出府,从此你我再无关系,南边有多少人也与我再无关系,若有一天你们站到我的对立面去,各自都无需留情。”
“你就不可惜不恨?那里加起来几万人,散在天下各地,凝聚起来可是巨大的力量。”
苍苍哂笑:“不能归心的力量,再强大又有何用。至于恨,人各有志,你们想要发展得更好,自己当家做主,过上想要的生活,这无可厚非,我不恨,左右我也不曾对你们出过力,撇开上一辈的事,你们对我并无义务。用几十年前前人的恩德作威作福自高自大,我慕苍苍再不济,也还有点羞耻心。”
安行越听眼睛越亮,明明是垂垂晚暮的眼神,却明亮犀利得优胜壮年人,干瘦的躯体里仿佛也澎湃出无尽的气势。
铁马挂金戈,长河吞落日,不过如此。
他一振从榻上坐起来,苍苍一惊,继而释然,这人根本在示弱吧。
既有底气又能忍,和何清还不是一帮的,此人莫不是一直在试探她?
他给出了回答:“我原本在想,若你连何清几个都对付不了,那些事也不值得说,我只回去南边,跟兄弟们交代一声,此一生便万事作罢,葬于异乡也全怪不得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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