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就是这平常的适度的表情,叫苍苍怔在当场,心里有什么被拨动,在对方瞳孔里,自己的倒影小小的,薄薄的,仿佛真是一个仰视父亲寻求依赖的小女孩。
她张了张口几乎要答应,幸亏看到一旁自己的马车。到口的话迅速一变:“我有自己的车。”
“这样啊……也好。”墨松居然仅仅笑笑,把一点失望掩饰得极好;“那就让我们送你回去——可不能再拒绝,不送到我也不放心。”说着自己扶着车要上去,墨珩赶紧过来扶了一把,看看苍苍,暗叹一声:“快走吧,这里不能久留。”
话正说完,大街的那一端骚动起来,隐隐听见什么口号一般响亮的声响传过来,接着一群人就出现在了街头。
那群人多为男子。身着长衫,头戴高冠,偶有人捏着扇子。这样独特的人群让人一眼即明了:哦,应试的学子来了。
可是,这一次来得也太齐、太声势浩荡了吧。
只见他们或排着队伍,或散乱着走,或手举一横幅。上书:三省六部,别有豪华,就这么浩浩荡荡地游荡过来,同时嘴里也在喊着横幅上的口号,一边还有人漫天发着白花花的纸张:“看一看喽,我大央新的官制制度。分门别类各司其职,杜绝各种权限不明、滥用职权现象……”
“这、这是要做什么?”百姓们议论纷纷,不但是原本就在这里的。还有跟着队伍一起来的,热热闹闹说了一路。
苍苍有些傻眼,这是什么情况?
墨珩忽然眼明手快拉了她一把,一个从游行队伍里急急跑过来的人几乎是与她擦面而过:“对不起啊……”话音一晃而过,人已经跑到很远了。
接着是更为浩大的队伍。以至于侯府带出来的人们不得不驱使马车靠边站,数十护卫如临大敌。将马车里的墨松紧紧保护住。墨珩也带着苍苍往旁边一让再让。
“这就是王修阅弄出来的吧?”墨珩低声说,苍苍愣了一下,点头:“只怕是的。”
不过这也太乱来了吧?游行?这么短时间内组织起来的,且不说策划到不到位、效果如何,就说这后果……
她转头看看身后的御史台,果然看见官差进出,一身朱红官袍的王修颐大步出来:“都闹什么?天子脚下聚众喧哗,简直目无王法,来人!”
一声喝下,大批的官差涌出来向游行队伍冲散而去。游行的人不惊不慌,反而迎上去又闹又叫,大散纸张:“看看,这是御史台多年来不按律法办的案子,王法?你们守王法了吗?……”
“不好,再不走我们会被牵扯进去!”墨珩见到场面渐渐失控,赶紧带着苍苍上了她自己的车,自己立在车头抓起缰绳一抖,“全都跟上,保护好二爷!”当先驾车驶了出去,后面侯府的马车夫也机警,第一时间跟上,两车及数人赶在游行队伍涌过来堵住去路前杀了出来。
苍苍伸手将飞到窗边的一张纸捡起,发现上面写的正是京兆府尹胡进之夜闯她慕府的案例。
没有搜查公文,证人本身有问题,官兵气焰嚣张……种种不合理不合法之处被罗列出来,简直能凑出一个十宗罪,苍苍这才发现原来胡进之那次是这么飞扬跋扈无法无天。
“这个王修阅……”她失笑。
墨珩从车外进来,不禁问:“何事令你高兴?”
苍苍便把东西给他看,墨珩也笑了:“看不出来他是个有本事的,这么一闹,说不定真给他闹出一片天来。”
苍苍却慢慢严肃起来,忽然问:“你们会赶过来表态就是因为这件事吧?”
因为王修阅一旦得势便是飞黄腾达,因为知道三省六部制其实是从她这里出来的,因为看到时机已越来越成熟,便来与她彻底交好,从而在这件事里得到第一大的好处。
她眉眼沉敛下去。
墨珩神色复杂地看她一眼:“……瞒不过你,本来我得了你的求助,想立即过去的,可是出了点意外,幸好后来……他分析了利弊,祖父才同意,祖父的意思就是你说的那样。但父亲他……他是真心的。”
苍苍沉默,墨珩继续说:“明日父亲便会进宫,将你的事公开,到时候你有了一个正式确凿的身份,今天这样的事就不会再发生。这是祖父给你的支持,所有因此造成的影响全部不需要你担心,我们会处理好。但不可否认,”他深深地看着她,一字一句似乎希望她能好好地、用心地听进去一般,说得很慢,“到前面顶起巨大压力的是父亲,苍苍,他是真的对你好。”
苍苍仍旧没有说话,眼波深深的不知在想什么,忽然笑了笑:“他身体是怎么回事,和上次相比怎么好像老了几十岁一样?”
墨珩本被她笑得惊心,就怕她说出一些很无所谓又极度无情的话,那样他不知道他那位苦心孤诣的父亲会不会承受得住,但她问起他的身体。
还好还好。墨珩重重松了一口气,如何都不要紧,只要她心里还有那么一点关心就好。任何人任何事,她最最叫人没辙的就是那颗心,现在她还愿意关心,就是最好的了。
墨珩道:“父亲本不让我说的,可难得你愿意问,我也不瞒你。”语气微沉,“是那次的毒反复了,大夫说再没有行之有效的药,他就会以几倍于常人的速度衰老下去……就像你见到的那样。”
苍苍一惊:“那毒不是已经解了吗?”
墨珩摇头,大夫也理解不了的事,他不知道能怎么说。
车子在慕府所在的巷子入口停下,苍苍下车看着侯府一行人离开,明明想上去跟车里那人说几句的,可是临到头了,不知怎么动也动不了。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感谢他今日的所作所为,还是为过去的下毒道歉?
她转身自己默默地走回去,不知何时,太阳已经西斜,幽朦彤红的霞光晕染在碧空中,仿佛最最上乘的颜彩画,触之不及的离世天堂。
她才发现自己在巷子里徘徊太久,身边只有沈城几人。
“对了,沈涛呢?”她终于记起那个被她支使出去然后就没见回来的可怜跑腿。
“小姐,我在这里。”沈城还没回答,一个低低的声音便回道,一个人影从巷子的阴影里走出来。
原来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这里了,只是苍苍没有发觉。
她上下看看他,没见有伤,放下了心,又有些奇怪地问:“你去哪里了?半天不见回来。”
这个木讷的年轻军人红了脸,低头说:“属下本是去春风得意楼找王二公子,我到了楼里,请小二帮我悄悄唤他来,可是等来等去等到的却是……”
“却是什么?”
苍苍听得认真,却见他一时打住不说了,奇怪地看去,只见他盯着自己身后,两眼直发直,默默地往后退去。
她身后有什么?
下意识想要回头,风从巷子那头、从她的背后吹来,勾起她耳边的发丝,正好掩盖了视野,令得她顿了一顿,就是在这个停顿的片刻,一个纯澈如水晶、清逸如春阳的声音,跟着风一起飘进耳边。
“苍苍。”
那个人这样唤,同一个音符,同一个声调,在别人口中平平无奇的两个字,此时却是惊天彻地波澜壮阔,直直撞进苍苍心底。
她一滞,以平身仅见的高速霍然转身,然后在凌乱震荡的视线中,看到那个想念了整整二十五天的人。
他安坐在轮椅中,目光纯净,容颜如画,对她展露一个浅浅的笑:“在里面左右等不来你,便出来看看,这些日子,你可安好?”
162我想你了
那是做梦一般的声音,在古老蜿蜒的深巷里和晚风缠绵着,又仿佛夜深人静之时,不知哪个幽寂的角落传来的更漏声——这些天,每个夜晚她都听多了,有时觉得那是只自己一人可以听到的、光阴轮回的呓语,一声声告诉她这个新的人生,仍旧要独自一人走很长很长的路。
从来不知道,生命中少了那么一个人,白天和黑夜会空出那么一大块,怎么填补都填不满。
此时她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好像哪里陌生了的身影,还有一种宛在睡梦中的恍惚感,隔了好长好长的时间,才怔怔地问上一句:“未名?”
他便点点头,寻常而认真地回答:“是我。”
她好像没听到,又问一声,走上去低头仔仔细细瞅着他,忽然变脸:“你还知道回来?没事到处乱跑,招呼都不打一声,你知不知道,”她咬牙双手一提,将他的衣领扯起来,盯着他的眼睛说,“知不知道我担心死了!”
几乎是叫出来的话,回荡在巷子里,惊起一波又一波的回音和一只又一只晚归的鸟。
四只黑漆漆的眼眸相对,她很是生气,他微微惊讶。而后惊讶变成一抹欢愉,清清楚楚不加掩饰地写上瞳仁,她的生气便有些挂不住了:“你笑什么?还笑呢,你……”这时才发觉自己有些不自在,手上好沉,视线一撇,慌忙撤了手,连退两步,做贼心虚似地两手直拍指往衣服上抹,忙活完了一抬头看见他坐在那里纹丝未动,双目盈盈而视,忽然就没了脾气,没好气地说:“你怎么突然又回来了?”
“我想你了。”简单到骇人的回答。
苍苍霎时噎住。忽然想起他到侯府的第一日,也是张口就是一句:想见你,就来了。
那时她同样惊得不轻,心里想他要么是有病,要么就是存心寻她开心。直到今时今日才回过味来,这就是未名的思考方式啊,单纯如他简单如他,心里哪里有多少弯弯绕绕,怎么想就怎么说,虽是有些惊世骇俗。但转换到一个不及十岁的孩子身上,不正万分贴切?
想到这里,不知怎么地。心里一下子有些发凉,像是被什么可恶的东西梗着挠着,不痛不痒,却生生地难受。
她幽幽地看一眼未名,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好像长大了些,不是在身体上,而是在整个人的气质上……可是视线稍抬,仍旧是那样纯净的目光,险些晃花她的眼。
咬咬唇,她走过去帮他整了整被自己弄皱的衣领。尽量克制不碰触到衣服下面的皮肤骨肉:“回来就好,下次你要走记得一定提前跟我说一声。”
低低的闷闷的声音,因为俯着身的缘故就响在未名耳边。他看着她沉下去的侧脸。忽然说:“你若不高兴,我便不再走了。”
苍苍一滞,阴影里的脸苦涩一笑,真是……孩子气的话。
再抬头就换上了很凶狠的表情:“你既然回来,有件事就得跟你说清楚。以后不准再说会让人误会的话。”
“什么叫做……”
“师兄,找到人没啊?”一个爽朗的声音从后头慕府大门里传出来。打断了未名的话,随即一个穿着青衣的男子走出来,“诶,找到啦,怎么半天也不进去?”
一边说着,他一边过来,对苍苍抱拳:“慕姑娘,在下青稞,师兄底下就我排最大,以后就请多多关照了。”
青稞?
苍苍愣了一下,只见眼前的青年二十五六岁的样貌,身量高挑,长相不是很出色,但胜在光明清磊,脸上始终带着安适亲切的笑,这使他看上去多了一分文气,无端地令人感觉赏心悦目。
好一个优秀的男子。
终南山上净出人才么?
苍苍赶紧离开未名稍许,也抱拳:“二……”
“诶,千万别提二。”青年苦着脸说:“天天被人二来二去的,感觉自己都变二了,难得没有那帮烦人的小子,姑娘直呼我名字便好。”
苍苍愕然,没想到这个看上去很儒雅的人会说出这番活跃俏皮的话,不过这样的人应该很好相处吧。
她笑着应下:“那青稞你也唤我苍苍吧,一口一个姑娘也腻得慌。”
“正有此意。”
两人相视一笑。
未名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面上清冷无波,转动轮椅就往慕府走,青稞忙叫:“师兄你等等,我跟你说啊刚才我去看那十几个人……”
苍苍落后一步,看他们的背影暗暗生奇。一个二十五六的人管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叫师兄,怎么都该觉得不和谐吧,更何况那个师兄真实年龄远比表面上的还要小。
可是她怎么看他们都找不出违和感,仿佛本该如此。
……
夜幕初降,天地间一片幽暗,可不知是不是心情不一样了,苍苍觉得今天的夜色格外清透,干净得让人想拥抱。
她兴致一起,搬了把藤椅到院子中央坐着看满天星辰。
轮椅无声地滑到她身边,她嘴角一咧,没回头,拍着身下藤椅道:“有没有看出来这家伙是新的,原来那两把给你那个了不得师弟一掌毁了,害我还要找人重做个一样的,不过这回我只做了一把,没你的份。”
身边的人没说话,她暗暗吐舌头,他不会生气了吧?正要看去,手腕上一凉,却是被他握住。
“你做什……”三根手指搭在她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