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守在外面的杨含面上闪过不耐之色,倒抽了一口气——这个书生看起来弱不禁风,却固执得很,就是要进来,赶都赶不走。
他正要拔剑,眼尖地瞧见了萧若递过来的眼色,忍而不发,退到了一边去。
郭嘉快步走了进来,一向苍白的脸颊上微微带着一点红晕,轻轻喘着气……竟像是一路跑过来的。
曹操似乎没见到这个人,不打招呼,也不看他,只低下头看着茶杯。
“听闻明公和萧刺史都在……嘉赶了过来。”郭嘉目光从曹操低沉而冷硬的眉宇之间掠过,微微一笑,转向了萧若:“嘉失言了,该叫司隶校尉才对。”
“奉孝这么着急赶来有事?”相对于曹操的冷漠,萧若热情得多,笑眯眯地盯着他看。
郭嘉轻抚长袍,说着最不该是着急赶过来时候说的话:“袁绍雄踞河北,然而必败于明公之手。”
萧若略僵了一下……
脑海里立马浮现出了有名的出自郭嘉之口的比较曹操和袁绍的“十胜十败论”。
正思忖,郭嘉就说出了一句惊人的话:“据嘉的细作探来,袁绍有二子,袁尚袁谭各自结党,内斗不休……只要袁绍一死,即可伺机挑起竖子内斗,到时河北不攻自破。”
曹操似乎来了兴致,抚在杯沿上的手轻了又重:“奉孝说得有理……”许久不出口,奉孝二字有些生硬,听不出亲密的意思,反倒显得怪异。
“只是……”话锋一转,抬起的眼眸里微有笑意:“袁绍正值壮年,要等他老死,孤怕是已先成了白骨……”
“袁绍此人,嘉料其必死于刺客之手。”郭嘉说。
……
曹操怔了……
萧若也怔了……
整个大帐里,就是口出狂言的郭嘉最淡定。
……
萧若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在打量了郭嘉一遍……
“嘉料其必死于刺客之手。”这句话历史上的郭嘉也说过,只不过是说孙策。
他说了没多久,孙策果然就遇刺身亡了。
……
现在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的郭嘉也说出了这句话,只不过对象换成了袁绍。
萧若自然不会把希望放在郭嘉这句诅咒上,就算是郭嘉满脸写着胸有成竹说:“明公和刺史且等等看……”,她也不信。
退一万步说,历史上刺杀孙策的“许贡门客”真的是郭嘉派出去的。
但是把生死存亡压在一个小小的刺客身上……这样剑走偏锋的策略……还是让萧若再次怀疑起这位“天生鬼才”的脑内回路。
曹操付之一笑,不像是信了,却又不像是否决。
直到走的时候,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忽然从袖中摸出一样东西,递给萧若:“这个你拿着……”
坚硬的黄木面具,上面还有干掉的血迹,脸谱狰狞,不像神鬼而像复仇的修罗。
“孤第一次看到这面具……应该就是在九里山吧……”曹操的声音细不可闻:“就是在此地。”
霸王被围,虞姬饮恨。
他叹了口气:“你一个女子,震慑不了世人,屠苏之日的时候,还是像以前一样,戴着面具吧。”
第二百三十六章 翻手为云
二月一日,夜半起风,清晨有大雾。
离二月二的屠苏之日还有一天。
这一天有宴,夜宴,袁绍开的,就在倚着山势而修的高台下。
胜者,极尽夸耀之能事,酒香一脉宣泄而下,早为“国丧”而披挂上的素锦随风飘扬,看不出一点丧事的悲戚,反倒热闹的如百鸟争鸣,繁花着锦。
萧若和曹操是最后到的。
袁绍坐在最高的位置上,眯着微微的醉眼看着这两人,败局之下,他熟悉至极的曹孟德还是挺直着背脊,眉峰轻挑,对他的目光,还以一丝戏谑的笑,一如从前,甚至傲骨更甚。
好,就算是对手,也不自觉在心里替他赞了一句。
接着将目光移到了他身边的唯一一个盟友身上。
他当初在自家不成器的弟弟袁术办的寿春会盟上见过萧若一面,更加在手下人口中听过很多关于这个女子的描述,只是都没有得见过她的真面目,寿春会盟那次,她有意改了相貌。
非只她,众位诸侯也是。
只闻其名而不见其人……
就连此刻也不例外。
她一身素白的衣袍,一头青丝婉转垂于身后,黑沉沉的背景中,一点点刺目的白。
更加刺目的是她脸上悬的面具,黄木雕成,眼珠凸起,煞如修罗,上面是斑斑点点的血迹。
袁绍眼瞳就那么轻微地收缩了一下……
出口便是笑言:“萧夫人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没等萧若回答,曹操便朗声笑道:“袁本初,你旧疾又犯了么?连个寡妇都不放过?”
萧若气得一咬牙……
坐在袁绍身边的徐荣一直低着头,此刻听到这话手骤然握成拳霍地抬起头来。
袁绍眼睛一眯:“萧夫人夫婿可好好坐在我身边,如何称得上寡妇?”
曹操的目光轻蔑地扫过徐荣,忽然回手,紧紧握住了萧若的手腕。
徐荣按剑而起。
袁绍一皱眉:“文良。”
担心喝止不住,又伸手拉住了他,低语:“你记得答应过我什么。”
徐荣浑身一颤。
就在这一拉、一滞的瞬间,曹操已经拉着萧若,目无旁人地走到席间:“诸公都看好了。”说着,扶着她落座,萧若自知力气大不过他,现在招呼手下来拦又不大好看,只得由他施为。;落席抬头,正对上对面投过来的一道目光,顺着目光,视线落入一双沉沉地含着怒火的眸子里,停了片刻,轻描淡写地转了开。
耳边响起了曹操的话,这人被逼到绝境,惹人厌的功夫却有增无减,出口毒辣:“方才可曾有人出来拦我?看见自家夫人吃了亏,还忍得住,跟死人有何区别?”
袁绍注意到座下诸侯投过来的各种目光,意识到不能让他们再继续说下去,一面紧紧按着徐荣,一面大笑一声打了圆场:“孟德不也和从前一样么,不但好人妇,如今还好寡妇。”
说着,没等曹操反应,就将视线转到了孙策身上,与他笑语起来。
然而一边在说,注意却没从曹操身上移开片刻……这天下的英雄虽然多,但是他最希望打败的,还是这个幼时的好友——不管是在战场之上还是口舌之争。
曹操似乎一点怒意都没有,听到好寡妇这句话还笑了一声,低语一句:“你也承认她是寡妇了么?”
意识过来萧若朝自己瞪了一眼,止住不语,笑了笑,将手中的酒壶倾了倾,给萧若杯中满上了。
萧若一直没有说话,打从她一进场,就注意到除了徐荣之外,还有一道目光紧紧跟着他,就算此刻在跟袁绍说话,目光也没有从她的身上移开
正是提供了她起兵条件的、被她狠狠倒打一耙过的孙策。
……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场宴虽然不是鸿门宴,但是也相差无几了。
袁绍打的主意曹操一眼就能看出来……
他是要在彻底置人于死地之前,再会一会自己这位旧友。
想到此处曹操便是好笑,不时地对身侧的人低语。
“成者王,败者寇,袁绍为王,我等为自然为寇,他难道还担心证明不了么?”
“萧若,你说,你我若是战死一处,是否会埋在一处?”
“百年之后,天下又如何论这一场是非呢?”
“罢了罢了……”举着杯子,轻笑一声:“英雄甘当身前事,何计身后评。”
曹操又喝醉了,他近来醉的时候有些多,而且一醉就话唠。
萧若在他话痨的时候为了平衡起见保持沉默。
“孤这一生,若当真到此为止,虽算不上成了什么丰功伟绩,至少也够得上不悔二字了。”曹操低声喟然长叹。
“不悔?”萧若终于开口,低声地喃喃了一句。
“做得最对的一件事,就是将你送给了董卓。”斜着一双醉眼,曹操倾身,在她的耳边轻轻说。
这姿势让袁绍在和孙策的说话的当头不由自主地停了一会儿。
吕布孔融等人都投过来了然的目光……
所有人下意识的反应是去看徐荣,但是无一例外都在看一半的时候打住了。
宴欢酒酣,气氛却微妙至极。
此时萧若正低头注视着酒杯,一副又要抬起,又没抬起的姿势。
抬起,戴着面具喝不了。
不抬,又与各处格格不入。
听到这句话,她还是将杯子放了下来,转过头,面具后的一双眼睛深入寒潭:“做得最对?”
“是……”曹操注视着她面具上的血液,轻轻说:“孤成就了今日的你。”
忍住一杯酒泼过去的冲动,萧若笑了:“这么说还要多谢曹公了。”
“无心插柳,不必言谢。”也不知听没听出来他话中的讥讽之意,曹操倒是收这些“谢”字收的毫不手软:“当如的萧若在乱世活不下来,如今却可以,孤敢保证,就算这一战败了,你也能活下来……”顿了顿,又开口:“还有,当初的萧若孤看不上眼……”
最后一句话,却只仰头喝酒,付之一笑。
萧若也是笑,一边笑一边叹。
直到乐声寂灭,宴会散去。
……
曹操最近话是有点多,多到萧若回到营地的时候脑海里还在回想他那个“不悔”。
联营里烧着火把,灯火通明,有笑声,有酒香。
这里的士兵也和对面一样,没有露颓势。
反而比对面更多了些轻松欢快。
看来人被逼到了绝境,苦中作乐的本事也是一流的。
萧若下了马,缓缓往里走。
走过无数的火堆……
忽然一个碗探到眼前:“萧若,你得来喝一碗。”
她的手下什么时候有这么大胆的人了?
正迟疑,一抬头,对上冯白醉醺醺的眼睛。
整个人还未从诧异中回过神来,另一道身影已经挡到了她眼前,银白的铠甲在火光泛着微微的红,视线中可以看到他的耳根都有淡淡绯色,好像碰到了酒。
“冯白,说了几次了,够了。”
轻轻的呵斥声响起来……声音清朗,语调温和。
无端端的,心中骤然一块大石落定。
安下心来。
……
这个夜很长,长的有些寂寞。
就如天上一轮弯月,万古都那样浅浅地勾着,看尽世间成败浮沉。
曹操只觉得酒没有喝够,便又叫人抬了一些上来,月下独酌,把酒敬月。
萧若从帐后转过来,看见的便是这么一副景象,他一个人站在空地里,举着手中的碗,对着寂寥的一弯上弦月。
“你来了。”没有回头,曹操似乎就知道来的是谁。
“找你有事。”萧若出口:“帮帮我。”
“帮你?”
喃喃着,转过头,曹操好像醉了,又好像想歪了:“这么晚了……”
第二百三十七章 屠苏
二月二日,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屠苏是个吉日,天朗气清,一扫前几天的风雨惨淡,碧空蓝得像是一泓清不见底的湖水,没有一丝云彩。
九里山的每一座山峰,如倒插上天的断剑,刃利而高,透露出来的不是名山的云雾飘渺,而是肃穆萧杀。
这股独属于古战场的杀伐之气,不管上空是无云碧霄还是淫雨霏霏都不会有丝毫改变。
。。。。。。
屠苏之祭,说是为了身亡的献帝而祭,但是所以诸侯心下都雪亮——国不可一日无君,袁绍是想立新君。
拥护者有,冷眼旁观者有,防备着意图反击的人也有。
曹操就是最后一种。
毫无疑问的,他身后的萧若也是。
二人的席位还是在一处,曹操着滚着螭纹的玄袍,腰间悬一柄缀着红缨白玉的佩剑,他的剑同征战沙场的将军不同,不是凶器,而是礼器。
首位上的袁绍目光在那柄剑上凝了片刻,猛然记起来这人还有三公之一的爵位——
强弩之末了,难为还拿装束撑着。
袁绍眼里滑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将目光转到了他的另一个敌人身上。
萧若今天和昨天一样,一身的白衣,面上挂着面具。
面具后面的眼睛黑如深潭,只是不知是不是昨日风大染了风寒,从入席起就一直体态微斜着,由身边一位英挺的青年将军扶着。
那将军看着面生,袁绍就多看了几眼。
白袍银甲,这印象让他想到了当初的死对头公孙瓒,心里瞬间罩上了一层阴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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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若跟在曹操后面登上高台的时候,徐荣就看到了,尤其是注意到她身体微微斜着,一只手紧紧被身边的赵云挽住,竟然就保持这样半拥在一起的姿势,从他面前走了过去。
一眼都没有多看。。。。。。
好像与她,他不过是九里山上最常见的顽石,连驻足多看一眼的必要都没有。
脑海里先是一阵空白。。。。。。从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