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在前书房呢。”沈全小声道。
沈默心中一暖,便改变了路线,往前书房去了。
轻轻推开门,就见王寅穿一件玄色的鹤氅,正歪靠在椅背上看书。他一边的地上垫了几块砖,砖上坐着一只泥炉,炭火正旺,煮着一铫子开水。红彤彤的火光映衬下,那张清矍的面孔多了几分亲切,少了几分出尘。
“先生还没睡?”这年代晚上在家没什么娱乐,不出门的话,都会早早睡下。
“年纪大了,睡不着哇。”王寅搁下书,一面冲茶一面微笑道:“长夜难熬,品茗论道,方不负千金宵呐。”
沈默知道,王寅定然是预料到,自己赴宴回来,肯定想找人唠唠,所以才在这儿等自己呢。心头一热,他让侍卫把椅子搬到炉边,然后便命其他人退下。待屋里只剩下他们俩人,沈默方苦笑道:“可惜都是些大煞风景的话题。”
“呵呵,风花雪月,骚客所好;程朱陆王,学究之爱。”王寅摇头笑道:“老朽不是骚客,也不是学究,就好这阴阳之道。”
“也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嘛。”沈默笑起来道:“那咱爷们就深夜围炉话纵横吧。”
“善哉。”王寅笑着给沈默倒上茶,问道:“和张太岳都谈什么了?”
沈默拢着茶杯,轻声将席上的交谈转述给王寅,末了不禁苦笑道:“他将徐阁老要把高拱整垮的情况坦诚相告,那意思肯定是想让我转告高拱,他到底打的什么算盘,我还真吃不准哩……”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王寅微微笑道:“有时候表象扑朔迷离、难以捉摸,我们不妨反其道而行之,透过对此人的了解,设身处地为他想一想,很可能就其意自见了。”
“设身处地……”沈默沉吟道:“今日的局面,和张居正有何关系呢?”
“关系大着呢”夜深万籁寂,王寅的谈性却比白日要浓很多:“事实证明,徐阁老在下一盘很大的棋。当初徐阶以他的威权,接连超擢张居正,已经到了不管不顾、只争朝夕的程度了。其背景不单单是因为老臣起复,徐阁老是希望张居正,能够帮助他对付高拱的。”
“哦?”沈默轻声道。
“其实这样说也不准确,因为以徐阁老的能量,不用张居正帮忙,也依然是毫无悬念的完胜。”王寅端起茶盏轻啜一口道:“他之所以要让张居正充当马前卒,其目的是为了离间两人的关系……大人应该清楚,高、张之间,原先关系十分融洽,向以‘同志’相许,甚至在高拱和徐阶开始交恶时,张居正也曾尽力斡旋、着实帮着高拱说过几次好话。”
沈默点点头,表示确有此事。
“换成我是徐阁老,也不会愿意,自己的地里长出别人的庄稼。”王寅淡淡道:“他不能容忍张居正和高拱眉来眼去,所以当初才会让张居正一起拟遗诏……这看起来是在给他增加资本,其实是让高拱和张居正离心,现在徐阁老要抓住机会,对高拱发动总攻了,又让张居正指挥言官来冲锋陷阵,就是为了让他俩彻底决裂。”
“为何徐阁老非要偏执于此呢?”沈默心中是有答案的,但他需要王寅的回答来印证。
“是为了永绝后患啊,别的阁老被斗倒了,东山再起的可能性很小。但高拱不一样啊,毕竟与当今情同父子。徐阁老肯定担忧,将来自己退了,皇帝要是再起复高拱,那就会瞬时胜负逆转。”王寅道:“所以继任的首辅,必须与高拱势成水火,这样才能坚决阻止高拱起复……”这种事只要首辅的态度坚决,即使皇帝也无可奈何。
“果然是好大的一盘棋……”沈默嘴角挂起一丝苦笑道:“牵一发而动全身,怪不得徐阁老坚决不会换人呢。”
“是啊。”王寅点头道:“大人的事情待会儿再说,咱们先说张居正……除了方才说的之外,他还有个困扰,就是自己必须按照徐阶制定的路线行进,不能逾越半步,只能做一个合乎规矩的继承人。师相既要他交投名状、又要他循规蹈矩,这两件事都令人不快,张居正该如何抉择呢?”说着笑望着沈默道:“大人,还记得咱们曾经总结过的吗?”
“当然不会忘了。”沈默端着茶盏,悠悠道:“一个合格的政治家,制定对策时,都要考虑三要点:一个是面子,一个是良心,一个是利益。凡上策必得其三,有面子、有良心、有利益;中策得其二;下策仅得其一。其每一步行动,都会不断地在权衡面子、良心和利益这三要点。而其方法就是,处理好形象与实惠的关系,以及眼前利益和长远利益的关系。”
“现在看来,张居正也是深谙其中三味的。”王寅有些感慨道:“如今徐阶虽然退隐幕后,很多人不明就里,但当高拱轰然倒塌后,所有人都会恍然大悟,因为除了首辅大人,谁也没这个能力拱倒高阁老。”顿一顿道:“虽然结果必然如此,但在一位重臣没有犯大错误的情况下,仅仅因为与首辅不和,便将其驱逐,这肯定会引起非议,估计皇帝那里也会有看法的。”
“作为张居正,帮着徐阶驱逐高拱,其实得不着什么好处的,反而会引火烧身,有被皇帝和同僚不齿的危险。因为徐阶之前的一系列举措,固然将他牢牢地绑在身上,但也使其继承人的身份,变得板上钉钉了。这就好比皇储之于皇帝,皇储做得再好,皇帝也不可能主动逊位,反而做多错多……所以,这种既没有面子、又对不起良心、更没什么利益的事情,张居正是不会去做的。”王寅的分析鞭辟入里,让人不由觉着,张居正一定是这么想的:“唯一的障碍在于,徐阶对他恩重如山,违背徐阶的心意,未免辜负了师相的恩情。不过官场中的感情,实在太脆弱了,在很多人看来,与权力比起来,重如泰山的恩情,不一定比一张纸厚。所以也不是什么障碍。”
“这么说张居正不打算作帮凶了?”沈默沉吟道:“但他不可能跟徐老师对着干。”
“这就是张居正今晚找你的目地啊。”王寅叹道:“他向大人透露底细,知道以大人的为人,必然会如实告知高新郑;与此同时,他再做些表面文章,比如在徐阶和高拱面前,说些无关痛痒的劝解的话。给人一种他张居正很为难,很尽力地在调解两相矛盾的感觉,这样大家对他的印象非但不会恶化,反而还会变好,以为他是个心怀公道、勉力调和的好人呢;再从长远看,万一将来高拱有东山再起的那一天,念着这私下报信的情分,也不会太为难他啊“
“让先生一分解,顿有豁然开朗的感觉。”其实沈默也是这样以为,但他从来都将出谋划策之功,让与几位幕僚,自己只要里子不要面子。
“呵呵……”王寅其实明白沈默这小把戏,但他很是受用,因为这正是东家仁厚的表现啊。于是他继续为沈默分析道:“综合张居正的处境,我认为今天晚上,他与大人开诚布公,不管内心深处作何感想,其实是释放善意的信号,他有和大人联手的意思。”王寅接着道:“看来他终于明白了,他的对手不是大人,而葛守礼、赵贞吉这样的老臣,才是他眼前必须征服的高峰。甚至再大胆猜想,恐怕现在的徐阶,在张居正的心目中,也已经不再是他恩重如山的导师和保护人,而是他独立自主、施展宏伟抱负的障碍了。”
“是啊,”沈默自嘲笑道:“也许在他看来,既然徐阁老要扶他上位,那必然要将我这种挡在前面的逐出内阁,所以根本用不着和我发生冲突……估计只要我不再威胁他的地位,他会很愿意和我联手,一起做一些事情的。”说着挠挠鼻翼道:“毕竟在大家眼里,我还算是个干吏吧。”
“那是当然,大人可称得上年轻有为的第一干臣。”王寅很没诚意的拍个马屁,说着笑起来道:“张居正确实好算计啊,他给自己选了一条,风险最小、受益最大的路子……”说着故意停下来,看着沈默道:“当然这都是我们的推断,而且并不完美,请问大人问题出在哪里?”
“好吧,设身处地想想,有一点,我觉着不太明智。”沈默微微摇头道:“徐阁老是何等人也?论权谋百年来独占鳌头。我们后辈这些手段,都是他玩剩下的,张太岳就算装得再像,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对”王寅眼中精光闪现道:“大人果然一语中的,如果推断成立,那他正是低估了徐阶的反应……不过就像儿子总认为父亲会原谅自己,徐阶对他太好了,他若认为徐阶可以容忍这种程度的阳奉阴违,也不是难以理解的。”
“如此一来,推断仍旧成立?”沈默给王寅斟茶道。
“虽不中亦不远矣。”王寅笑起来,沈默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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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张居正,我们该怎么办?”沈默感到茶味已经有些淡了,不过淡也有淡的好处,便不在意了。轻叹一声道:“我还是高估了师生情分啊……”
王寅心中叹一声,看来高拱的命运,让沈默有物伤其类之感。这次高拱出事,虽然主因是徐阶排除异己,但也有为继承人扫清道路之意。如果正常发展下去,估计他把高拱郭朴等人撵个七七八八之后,差不多就该把沈默也弄出内阁了。
偏偏沈默绝不能离开内阁,至少不能以这种方式离开,那样会使他远离权力中心,严重偏离预定的计划的。这时候该怎么办?如何能摆脱被驱逐的命运,就成了沈默必须解决的头等问题。
王寅没有立即回答沈默,而是把自己早些时候看的书,递给了他。
沈默一看,轻声道:“《柳河东集》?”
“里面有一组寓言,”王寅道:“叫《三戒》。”
沈默点点头,信手翻到那一页,便见三篇文章曰《临江之麋》、《黔之驴》、《永某氏之鼠》。
“其中第二篇,”王寅微眯着眼道:“大人不妨读一下。”
“黔之驴……”这是沈默上辈子就倒背如流的短文,但没废话,依着他的意思,轻声诵读起来:‘黔无驴,有好事者船载以入,至则无可用,放之山下。虎见之,庞然大物也,以为神。蔽林间窥之,稍出近之,然莫相知。他日,驴一鸣,虎大骇,远遁,以为且噬己也,甚恐。然往来视之,觉无异能者。益习其声,又近出前后,终不敢搏。稍近益狎,荡倚冲冒,驴不胜怒,蹄之。虎因喜,计之日:“技止此耳“因跳踉大瞰,断其喉,尽其肉,乃去……”
很短,很快就读完了。
王寅笑望着沈默道:“大人,这就是我给你出的好主意。”
沈默凝神一想,顿时了悟,展颜笑道:“端的是好主意”
这两人打的什么哑谜?其实说穿的话,道理也很简单……那可怜的驴子到底是怎么死的?它其实是死于自己的盲动。不信请看老虎的心理,一开始以为它是神,不敢靠近。这个时候驴子是很安全的。只要它保持这种局面就可以安心地活下去了。偏偏驴子要逞能,要大叫,要用蹄子踢,于是把自己的这点可怜的本事全透露给老虎了。老虎心里有了底,当然就不再害怕,三下五除二就把驴子吃了下去。
所以,在面对强大的老虎的时候,驴子最有力的武器是利用对方的不了解,保持沉默,坚决不可轻举妄动。
同样道理,在内阁角力中,徐阶自然是老虎,沈默的角色就相当于那黔之驴,任何反抗都是徒劳的。但徐阶其实对沈默也是有顾忌的……一来,沈默是有功之臣,又是他的学生,这就使徐阶不能用对付高拱的方法来对付他,否则让人齿寒;同时,徐阶对沈默的真实实力,也一直看不太清楚,因为沈默几乎从不动用自己的人脉……当然那些关系明摆着的除外。所以到底徐党中有多少沈党?朝中又有多少沈默的支持者?徐阶只知道必然有不少,但到底多少?他也说不清。
还有沈默在东南到底有多大影响力?能不能赶上他在苏州的一半,那些督抚又有多少听他的指挥?这在沈默没有做出大反击之前,徐阶是看不清的。
更有甚者,沈默当初可查办过徐家的案子,对徐家的情况,到底掌握多少?还留没留着当初的罪证?虽然他言之凿凿,说全都销毁了,但谁知道会不会留有后手呢?
这种情况下,面对着生性谨慎的徐阁老,最好的策略就是不动,只有不妄动才可以增加自己的分量,使对手看不清自己,从而不敢轻易采取攻击措施……这样至少可保证,他短时间内不会对自己下狠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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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法虽巧妙,但只能救一时,救不了一世啊,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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