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怪不得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寡妇也能入一国之相的眼?再说这芳华公主徒有公主虚名,实际上无权无势,卫相不是为了拉拢与天家的关系而饥不择食吧?”中年茶客低声说笑。
“据说当时在御花园明隆帝略为沉吟地看了看一旁的靖山王,不料靖山王直接走到卫相跟前一脚把他踹开,骂了他一句‘痴心妄想不知好歹’,卫相大怒,靖山王向明隆帝请罚,闭门一月不上朝。娶芳华公主一事,亦不了了之,可是从此卫相便不曾给过靖山王好脸色看,朝堂上下针锋相对,唉,你说说;为了个女人值得么!”
“值不值要见过才知道;说不定这芳华公主长得倾国倾城;媚惑众生呢!话说回来;你们见过这位公主吗?”
白胡子老头摇摇头;压低了声音说:“你们真是闭塞,锦安太子一事本就是宫闱秘闻,即使他的后人得以平反,也是逃不过圈禁的命运的,天家之人何尝不是冤家?父子兄弟手足相残之事也不是没发生过。若不是靖山王权倾半壁江山,莫说这公主的命,就是锦安太子一事也只能湮没为尘土罢了。”
“也是也是,靖山王顾氏一门,如今也算是门庭若市,靖山王是家中独子,一人得道,光耀门楣,连带着那些姐妹们都能嫁入侯门,大学士顾宪儒雅书生一个,得子如此,夫复何求?!”
“可是顾府也出过另类的一人,不要忘了,远嫁陵州韩王的顾六……”中年茶客啧啧可惜,“多年前在碧望台远远看过一眼,很平凡的女子,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很想多看一眼,想知道她的聪敏慧黠从何而来。那双眼睛,看人的时候有淡淡的光华……可惜呀,死得那么早。”
“据说虞州那一役,重伤的韩王被救走后,整个人几乎要疯掉了,那一年重光帝皇甫重霜遍寻名医,为的就是治好韩王的疯病。”白胡子老头叹气说,“怎么不是呢?任谁在一日之间家破人亡都受不了啊,还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人在自己面前死去……”
“那韩王的疯病治好了么?”
“好是好了,但却不知是用什么方法治好的,现在倒是没听到任何关于韩王的传闻了。”白胡子老头看见茶盏已空,忙回头喊堂倌过来加水,不经意看见东北角一张桌子上有一白衣书生静静坐着,身旁放着一个竹篓,里面插满了画轴。他好像已经很久都没有动静了,几乎要和那椅子浑然一体,只是握着茶杯的手指骨略微发白。
白胡子老头正要低头喝茶时,忽然听得一个陌生的声音问:
“敢问老丈,那靖山王的府邸在繁都何处?”
老头一抬头,便对上一双明如水却不失深邃的眼睛,面前这人虽是书生打扮,一身风尘仆仆,脸上不修边幅,胡茬子长了一脸,他愣了愣,随即回答说:
“就是青龙大街的驸马府。”
“谢了。”那人抛下一声道谢便背着竹篓离去了。
青龙大街驸马府书房中,顾怀琛正在批阅公文,忽然下人来报,说有一故人来访。他心下奇怪,走到会客厅一看,那书生恰好转身,见他来马上浅浅一躬身行礼道:
“靖山王,好久不见了,未及递帖求见,还认得在下吗?”
顾怀琛诧异,望着他迟疑了一下,说:“沈京?”
沈京大大方方地微笑说:“正是在下,靖山王好记性。当年为了寻画师罗千眉的行踪,离开繁都不远千里到了屹罗,在那里逗留了两年,然后终于求得罗千眉大师的垂青,跟着他修业学画,游历到东庭,在那里逗留了三年。谁知世事万变如白云苍狗,今日回到繁都时竟是物是人非,徒留感慨啊!”
“画罗子画艺日益精进,如今三国之中无人不知,先生的一幅画如今已是珍品,一画难求;本王记得,画罗先生惟一的亲姑姑便是当年的沈妃娘娘,如今后宫中的沈太妃。先生此来,是想本王带先生进宫去见沈太妃吗?”
“沈京此来是想见一个人,不过不是沈太妃,还望靖山王成全。”
顾怀琛盯着他,忽而冷笑说:“恐怕本王爱莫能助。”
沈京也不以为意,好像早就预料到自己的要求会被拒绝,他说:“靖山王对沈京可是心有防备?沈京只是想见见故人罢了,更何况,靖山王是聪明人,自当知道留得住人留不住心的道理。三年的时间,匆匆如白驹过隙,若是她不想见我沈京,沈京自是无话可说。我与她是朋友,她有权利决定见不见我,对于她而言,沈京以为,这是应得的应有的尊重。”
“看来你知道的不少。”顾怀琛神色平静,“你以为,是我圈禁了她?”
沈京迎上他的视线,说:“街头巷议本来不足为信,然而披沙拣金还是能窥见一些实情。说她三年前死了,沈京不信,只是不知道靖山王如何有能耐就让陵州那边信了。平白无故多了一个芳华公主,靖山王,你能障天下人之目,独不能掩悠悠众口,我无意参与这个中恩怨,只是多年未见故人,心下甚是挂念。若靖山王不愿卖我沈京这个面子,沈京也自有办法见她。”
说罢,他微微一躬身,转身欲走。
“如果本王说,即使让你见了她,即使让你带她走,她也不会跟你走,你信不信?”顾怀琛略一沉吟,说道:“她如今就在繁都南羽山中的聚萍馆。”
“南羽山?”沈京讶异道,“驻军十万的南羽山?聚萍馆不是彰元帝的行宫?”
顾怀琛说道:“聚萍馆本就荒废多年,而位置隐秘,十万驻军驻扎在山下,别说一个人,就是一只苍蝇都不容易飞出去。”
“顾怀琛!”沈京脸上终于有了怒气,“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她?她是那种不自由毋宁死的人啊!原来,靖山王就是这样对待自己的妹妹的!”
顾怀琛目光冰寒如雪地向他扫去,“她从来就不是我的什么妹妹!沈京,你是皇亲贵胄,当年若不是你隐瞒了容遇的身份,流芳何以会远嫁陵州?!什么远游,不过是逃避罢了,真有那么想见她?好,我带你去!”
沈京没有想到,时隔五年,与流芳再见面时会是这样的一番光景。
第一百一十九章 隔世 2
沈京没有想到,时隔五年,与流芳再见面时会是这样的一番光景。
聚萍馆,是当年彰元帝巡视南羽大营时落脚的行宫,建在南羽山山腰的南部,用木石搭建而成,面积不大,但当时也费了一番心思,因此雕梁画栋,建得玲珑而精致。更兼山中有地热,一年四季温泉水源源不断,的确是个修养身心的好地方。
虽说荒废了多年,沈京走进去的时候还是发现这里修葺一新。
聚萍馆的兵卫不少,见了顾怀琛也只是礼貌而客气地一躬身,沈京奇道:
“靖山王,这南羽大营的兵权不是在你手上?”
顾怀琛淡淡地说:“你高看本王了,即使再权倾天下,毕竟也不是那高居上位生杀予夺的人。”
沈京微微一皱眉,说:“那么,这聚萍馆里的兵卫,不是靖山王的?那倒奇怪了,王爷怎么会把她的安危交付他人之手?”
“沈京!”顾怀琛不满地说:“你不觉得你话太多了?!”
这时,他们走过回廊,穿过一角花园,便到了凌波苑。还没踏进大门,便听见一个声音说:
“我说了我不要喝这药,你是耳朵聋了还是怎的了?再不长记性干脆我把你的耳朵剁了吧!”
那声音尽是怒意,有些虚弱,还有些气力不足的勉强。
“公主息怒……靖山王吩咐过这药专治公主的寒症,奴婢不敢……”
“哐当”一声,药碗被摔在地上,药味蔓延开来。
顾怀琛大步走入里厅,沈京略一沉吟,站在门外等候。
“怎么了?谁又惹你生气了?”顾怀琛温和而有耐性地说,“不想喝就不喝,何必生气?回头我让葛春来把药做成药丸子,用水冲服,就没有那么苦了。”
那声音像是煞了尾的曲调,再无半个音发出。沉默了片刻,沈京几乎奈不住拔脚就要走进去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咳嗽,猛烈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只听得顾怀琛用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一边说:
“银环,快把水拿来。今日还是咳得厉害吗?不是跟你说过别坐在窗前吹风,怎么还是这般不爱惜自己……”
“我倦了,你请回吧。”她喘着气说,冷淡之极。
“今日,有位朋友想见你。”对于她的无礼拒绝,他似乎一点都不放在心上。
“是谁?”
“沈京。还记得吗?当初……”
“不见。”
他默然了一瞬,然后说:“流芳,他就在门外,你若真不想见他,你自己打发了他就好。我到漱玉池旁等你,不要太久了。”
顾怀琛起身离去,见到门外的沈京时脚步稍稍一顿,低声说了句:
“不要说些伤她心神的话。”
沈京颔首,走进里厅,厅内光线昏暗,朱色雕花漏窗透着浅浅的光,她倚在贵妃榻上,乌发长垂,身上锦缎华衣,可是转过脸来看他时,那张苍白瘦削的脸在锦缎的映衬下竟然异常的黯淡无华,嶙峋得让人心疼。
他怔了怔,她却对着他虚弱无力的一笑,说道:
“阿京,好久不见了。”
那笑容轻淡得似乎风一吹就散了,在她的眼里,他看不到忧伤寂寞,只看到了死灰般的沉寂。
“流芳,你清减了。”他说。
“幸好,”她自嘲地笑笑,“我这副样子没有吓到你。”
这三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没有问。也没有说起过去的事,更没有提到容遇,只是坐下来,貌似轻松地说起自己这几年在东庭和屹罗的见闻,又把随身带的竹篓放下,取出那些卷轴在流芳面前一一打开,给她讲画画时的趣事。
“阿京,真羡慕你,短短几年时间去了这么多的地方。你走的时候说去游学,打了声招呼就走了,要是你告诉我,说不定我那时就跟你去了呢。”说着忽然猛地一阵咳嗽,沈京连忙把茶杯递到她口边,她接过,双颊有些不正常的潮红,喝完水后似乎才好了一些。
“流芳,你愿意的话,我会想尽办法带你离开这里。”犹豫了许久的话终于忍不住说了出口。
流芳一怔,接着便是摇了摇头。
“你就不想见他吗?有人说他病了,有人说他疯了,你就一点也不关心?”沈京有些意外,可是很快又释然了,“流芳,还是外面的传闻是真的?你跟顾怀琛……”
“阿京,”她笑着摇头,笑着落泪,“不要强人所难,好吗?”
丫鬟银环怯生生地端上来一碗药,迟疑着说:
“公主,这药……”
“放下吧。”她说,然后是一阵沉默。沈京捧过那碗药,递到流芳面前,说:
“沈京认识的顾流芳,从来就不是一个任性的人。”
流芳望着沈京,叹了口气,说:“好,我喝。”
沈京离开聚萍馆时天色已然昏暗,走到南羽山下,早有马车等在山脚把他接回沈府,驾车的人正是沈园山。他掀开车帘上了车,一抬头便在车厢的幽暗中对上一双幽黑的星眸,沈京坐下,马车便开始向前疾驰。
“她,究竟怎么样了?”声音不大,却如悬坠千斤巨石,字字隐忍。
“若说好,那是骗你的;若说不好,但暂时性命无虞。”沈京叹了一声,“她不愿离开繁都,必是另有隐情。”
“阿京,我要见她。”
第一百二十章 隔世 3
漱玉池水气氤氲,轻薄的帐幔在秋风中微拂,透着阵阵热气的黄玉石水池边上雕刻着盛开的芙蓉,莲瓣下有泉眼无声,流水汨汨而出,带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硫磺味。
她斜靠在池壁上,温泉水漫至她的颌下,她的头微微向后仰,温热的泉水让她几乎昏昏欲睡。
她已不记得自己在这个池子了泡过多少回了,有时一天一次,两次,甚至曾经一整天一整天地泡在这里……
三年了,离开他三年了。多么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忽然有一天梦醒了,睁开双眼时他还在自己身边,俯身看着她,黑眸带笑,神色慵懒,握着她的手说:
“阿醺,你看,下雪了,我也回来了……”
阿醺,阿醺……他总喜欢这样叫她的小名,也许早就遗忘了这个名字最初的意味,他一声声,唤出了宠溺与钟情……
不能想了……心窝处渐渐传来一阵针刺般的麻木,她还记得顾怀琛抱着她坠入护城河后,河水冰寒刺骨,巨大的冲力使得她头脑一片空白,待到意识渐渐恢复时,顾怀琛已经把她带上了蔚海出海口的桓河岸边。
她下意识地推开他,踉跄着要走开时,骤痛忽来,身下一热,她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身下血红一片,她两眼一黑昏过去之前见到便是顾怀琛苍白失色的惶急心痛的表情。
她那时很想笑着问他,顾怀琛,你后悔了吗?
待到再次醒来,已经身在去繁都的船上了。顾怀琛一直在她身边守着她,神情憔悴落寞,她的血还是断断续续地流,船上的大夫对她说这孩子可能要没掉了,她情绪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平静,只是让人把她包袱中的药匣子拿来,把吕思清送给她安胎的药丸一颗颗吃下去。
然后她拼着一口气问顾怀琛,若是这孩子还能保住,能不能留他一条性命。
顾怀琛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