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青蓠离开后,萱儿扭好了湿毛巾,有些为难地看着容遇。这也是,躺着又不行,非要趴着不可;可是趴着,又不能在额上放毛巾。
“拿来。”他淡淡地说,拿过毛巾放在自己手上垫在她的额下,然后把容青唤了进来,说:
“告诉张府尹,让他自己自领三十大板,就说本王问他这十多年的府尹是不是白当了?!”
“少爷,”容青说,“这官银的事,应该是老韩王授意……”
“他难道不清楚韩王只有一个?!”
容青退下,只能概叹这府尹运气不好,左边一个地雷,右边一个地雷,往哪儿挪脚都是错,没被炸得粉身碎骨就算好了。
容遇低下头看看那睡得昏沉的女人,禁不住嘴角微抿,被搅得头绪纷乱的心终于如被澄清的水恢复了平静。
“主上,繁都急报。”尘暗现身,单膝跪在他面前,递上一个青色小竹筒。
容遇从竹筒里抽出一小卷纸,看完后神色深沉,对尘暗说:
“这两日陵州可有什么异常?进出王府的人有无可疑的?”
尘暗面带困惑,摇摇头望着容遇,容遇冷声说:
“他离开了漠北,秘密回到繁都,现在又失去了踪影,如无意外,他已经人在陵州了!你马上去通知赵王和楚王,我们要更改会面的时间地点。三日后在青州信城碰面,这几天,让暗卫把王府给我守个密不透风,如果出了什么事,提头来见!”
第二日。
“痛——”流芳趴在床上,萱儿在帮她涂药膏,瘀青的地方辣辣地痛,萱儿不禁说:“王妃,你这是招谁惹谁了?怎么弄得这么伤?”
“不知道!”她恨恨地说,“我的人生自从多年前惹上不该惹的人后,好像就从来没有走过好运,就像是买对了号码明明中了五百万头奖结果领奖时才发现卖彩票的把号码打错了一样。”每一回,明明能躲开他走到另一条轨道上生活时,就会发生偏差,莫非自己和他真的是打了八辈子的冤家?
“不该惹的人?彩票是什么?王妃,萱儿听不懂。”
“你们那风流王爷,惹不起还躲不起!萱儿,以后我给你找个好人家,找个读书人,温文守礼作风端正,绝不腹黑绝不无赖的,好不好?”
萱儿突然没了声音,流芳以为她是一时害羞不说话,谁知屁股忽然被重重地打了一下,痛得她大叫了起来,侧着身子向后一看,顿时敛了声。
“风流?腹黑?无赖?”他坐到床头,冷冷地俯视着她,“昨日抱你出陵州大牢时,你怎么就不敢这样说?!”
她很窘,索性把头埋在枕头下面,不理他。他一手丢开枕头,揽着她的腰把她抱到自己身上,她睁开眼看着他冷峻的容颜。
“诬陷我盗用官银,是你做的吗?”她本想理直气壮地问,可是话一出口倒觉得有些底气不足了。
他看着她,冷笑一声拿出两根橙黄的半透明的绳子给她,说:
“你不是忘了那夜你对本王做过的事情了吧?绑了我,戏弄了我,现在又来倒打一耙,这世上有这么能吃亏的男人么,顾六?”
流芳哆嗦了一下,这莫非是传说中的牛筋绳,越挣扎捆得越紧的那种?她喉头干涩,咽了口口水,然后说:
“你,不会是想用这个,来绑住我的双手吧?”
“如果王妃感兴趣的话,还可以绑脚,牛筋绳中间嵌有一根长长的铜棍子,不知王妃见过没,是否要开开眼界?”
流芳瞪着他,“容遇,貌似我现在是一个病人!”
“哦,那就是说病好后就可以了?”
她涨红了脸,咬牙切齿地说:“这么变态的东西,你怎么敢、怎么敢……”
“你敢逃,你敢无视我,我还有什么不敢的?我头一回对一个女人表白,竟然被下药、被捆绑、被戏弄……你倒是说说,我该如何才解气?”
“你骗我就如家常便饭,那夜只是小惩大戒,难道我要被你骗一辈子不成?”
“那有什么不好?”他凝视着她,目光灼灼,“一个男人,懂得骗你,才会爱你!”
谬论!她愤愤不平的想,触及他的目光,心不知为何跳得极快。一时间想不到有什么话可以拿来反驳他,迎上他的视线,却败下阵来。他极少这样认真地、纯粹地、心无旁骛地看着自己,黑眸依旧幽深,然而带着温暖的笑意一如潮水般想要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包围着她,让她沦陷。
爱,他说的是爱吗?
她的心,此刻有种后知后觉的悸动。再抬眸看他时,他已经垂下眸子下巴抵着她的黑发,说:
“我是怎么样的人,你看了多年还是没有看懂?两年前我送琥珀骰子给你的时候,你就该懂的。有些话,真要说出口就没意思了……”
琥珀骰子,她一想起来就懊恼,更别说不知道那代表了什么意思了。
煎好的药送来,她吃了药,又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醒来时容遇已经不在。空气中飘过一阵阵若有若无的香气,她试着下了床,萱儿给她披上了纱衣,梳好了发。她走到窗前推开那偌大的朱窗,却不期然看到了有花怒放,丛丛树树如晓天明霞一般艳丽,明媚动人,楚楚有致。
流云居的桃林,何时摇身一变作了满园的西府海棠?
流芳怔了半晌。
她还记得,多年前蔷薇花架下一身黑衣俊逸风流的男子对她说:
“阿醺,这一枝海棠是园中最美的,我折了来与你戴上,你喜欢吗?”
多年后的元宵夜,他又对她说:
“我本不喜欢海棠,不知为什么,也许就是那一回,把花插你头上之后,才觉得这花原来也这般好看。”
情之开始时也许只是一句无心或有意的戏言,谁也没有把它当真;然而无奈纠缠不休,渐渐刻骨,再也不像当初那般潇洒自在把戏言只当作戏言了。
他迁走种了十数年的幽浮山带回来的桃树,只为了她的一时之气。
流芳嘴角微扬,那丝笑意直入心扉。
月上梢头,流芳站在一树树西府海棠前看着那矮矮的榉木做成的秋千。秋千的踏板很宽,可容两个人坐,但是过矮,根本没法荡起来。
“这算什么秋千?”她听到身后熟悉的脚步声,头也不回地说。
“不坐一坐?”他说。走到她身旁揽过她的腰,自己坐在秋千上,把她稳稳地抱在自己膝上。
“这秋千不好吗?”
“不好,没法荡高,不好玩。”
“荡不高,可是也摔不疼。我觉得挺好。”他说。
“那就该把这板做成有靠背的椅子,那才舒服。”
他轻轻一笑,身子忽然不稳地后仰,流芳一惊,连忙伸手圈住他的脖子抱紧了他,感受到他胸膛传出的震动才发现他在笑,她气恼地捶他一下,他坐正身子,抓住她的手说:
“做成有靠背的椅子,你就不需要依靠我了。”
“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他在她唇上啄下一吻,“记住我给你做的秋千,它荡不高,可是不会把你摔疼;也看不远,可是能清楚地见到眼前的人;它又不够安稳,除非你坐在我身旁抱着我;阿醺,这秋千不一定是最好的,可是它一定是最适合的。”
她眼波盈盈,望着他说:“容遇,很早之前你就对我说谎了,是不是?”
他微微一怔,她又说:“当初在繁都你金殿比试败了,在焚玉山我问你是不是喜欢我,那时你为什么要否认?不过就是说一声‘我喜欢你’,有那么困难吗?”
他黑眸带笑,幽幽的像遥远天幕挂着的两枚星子,轻声说:“不怀疑了?”
“不怀疑了。”她笑了,把脸靠在他胸前,抬头看着天上的朦胧淡月。
月朦胧,鸟朦胧,帘卷海棠红。
第八十七章 曾经沧海 1
四月末的天气,仿佛每一片叶子上都逗留着阳光。
流芳带着萱儿走在陵州最热闹的西宁大街,街上川流不息人来人往。
“王……公子,那兰陵坊就是在这大街上吗?为何走了半日都不见踪影?”萱儿问,她一身书僮打扮,宽大的男装穿在身上很是累赘。流芳笑笑说:
“无妨,我们再找找好了。”
容遇昨日便离开了王府,没说去哪里,只说端午前定会回来。
今早傅青蓠来请脉时,见流芳神色自然如常,不由得轻叹一声说:
“想不到王妃还是不愿相信青蓠。”
“我只是想不出来青蓠愿意助我安然无恙地离开的理由。有些险,不是随便去冒的。”她的话语冷然,面前的女子绝不像她那张脸一样清水出芙蓉。
“本来想送给王妃一颗两生丸,”她松开了按脉的指,“我师父药圣老人给我留下的秘药,服了后二十四时辰闭气作假死状,随后自然苏醒。陵州风俗,凡是有人故去必然要到庙宇里诵经三天再入殓,想要瞒天过海也是轻而易举之事。”
流芳愣了愣,随即释然地笑笑,说:“青蓠有心了,可是,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可以去。或许,我可以试着把韩王府当作自己的家,所以,青蓠无须再操心此事。”
傅青蓠眼神一滞,“看来是青蓠多事了。王妃不在的这几天,我和王爷也只有主仆之谊了,所以日后王妃不必多心。”
萱儿匆匆走进来,向流芳行了一礼,说是州府张大人送了雄黄酒过来,说是陵南百姓自酿的,要亲自送给王爷,现在林敞在前厅接待云云。流芳摆摆手,示意让林敞处理就好了,她最怕这等事缠身。
“王妃身子已无大恙,只需注意休息便可。”傅青蓠提起药箱,临走时还不忘说了一句:
“王爷素来不喜雄黄酒,反而陵州兰陵坊的‘天池玉露’是他的心头好。可惜兰陵坊的掌柜素爱刁难客人,能买到这酒的人不多,王妃是否要去碰碰运气?”
关在王府这么多天了,流芳的心早就闷得要发霉,于是她拉着萱儿就要离开王府,谁知道林敞却拦住了她,说了一大通什么王爷的命令。她厌烦了,假装妥协,回头换了一身男装从府中的狗洞大摇大摆地爬了出去。
容遇不是把每个狗洞都挖得那么大的,韩王府这个就特别小。
爬出去时,衣服都沾了尘,活像一个落魄书生,带着个无知小书童,去轧马路的。
西宁大街一条不起眼的巷子里,有块连漆都差不多掉光的招牌,招牌上隐约写着兰陵二字,萱儿眼尖,却又狐疑。流芳一把拉着她就往里面走去。
陋巷之中的简陋小店,店面古朴陈旧,柜台中坐着一白胡子老头,正一边喝着酒一边摇头晃脑不知念着哪位名家的骈文。
“想买酒?”他斜斜地瞥了她一眼。
“天池玉露。”
老头子拿出两只杯子,各倒满了酒,说:“五十两银子一杯,喝完后答对了问题,便送你一埕酒。”
流芳和萱儿面面相觑,还有这样的卖酒法,不如去抢银子算了;不对,是比抢银子还划算。
老头儿鄙视地看她们一眼,“没这个气魄还敢来买天池玉露?”
流芳取出一百两银票放在柜台上,笑道:“本公子只怕买到了心痛的感觉!”
‘心痛的感觉’,酒吧里五十大元一杯,某名牌矿泉水。
她推了一杯酒到萱儿面前,自己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白瓷杯中琥珀色的液体流淌着温润的光,纯净透明,老头儿收了一百两银票,眯着眼问道:
“口感如何?”
“香气馥郁,醇厚可口,回味悠长。”
“那公子可品得出这酒以何酿得?”
没有花香满鼻,没有百草药香,她想了想,说:
“这酒应是红枣、桂圆之类的果品和月季一类的鲜花辅以水质清纯甘冽的水酿成,所以口感甜中带着一丝清香,醇厚芬芳。另外,酿酒的工艺应该也是与其他酒不一样……”说着一口饮尽杯中的酒。
老头儿眼中闪过意外的精光,颔首道:“的确,酿造兰陵美酒所用之水,秤之重于它水,邻邑所造之酒俱不然,皆水土之美。这一点,居然给你堪破了。”
萱儿好奇道:“真有这么好?”流芳点点头,萱儿笑兮兮地拿起酒杯一口喝完,脸上很快便飞起了两朵小红云,说:“公子,这酒……好像真的与别不同。”
流芳挑挑眉,“还有问题吗?”
老头儿指指身旁像门一样大小的木板,“喝了酒,得留下一句诗,写好了,老头儿带你去取酒。”
流芳细细想了一下,拿起毛笔在板上写道:
“兰陵美酒郁金香, 玉碗盛来琥珀光。 但使主人能醉客, 不知何处是他乡。”
老头儿眯着的眼睛顿时睁得大大的,叹服地点点头,“果然是好诗,你且随我来。”
说着掀起帘子就要走进后院,萱儿正要跟上,老头要她在外间等候。于是流芳便随了他进后院。后院很小,简单的房舍,当中是铺有青砖地面的空地,一片空荡荡,流芳不禁奇怪道:
“你的酒呢?”
老头儿走到满是爬山虎的墙边,往一个不起眼的位置轻轻一推,那里竟是一道小门!推开的窄缝仅能容一人过,老头儿望着流芳说:
“酒就在里面。”他看见流芳一脸的迟疑,“不要吗?那我关门了。”
流芳二话不说大步向他走去,一只脚跨进小门时心中莫名的不安,可惜晚了,老头儿在她身后轻轻一推她一个踉跄就走了进去,门无声的关上。
惊魂未定的她下意识地转身想要推门,可是面前尽是爬山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