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明白无误地将行踪告知,可见他对于眼前的少女是全然的信任,不然就是给自己找了张催命符。
李凰熙听后,眉目上的忧虑丝毫未去,反而更为忧愁,表面上看来这蓝耀宗将归京的线路安排得无比妥当,有官兵护送也不怕有人半路截杀,可偏偏就是这样才有问题,“蓝御史想过没有,你这样岂不是让你的行踪都掌握在沿途经过之地的官兵手中,万一他们有些人居心叵测呢?你当如何?再说湖州本就不太平,你与冯将军的汇合太迟了,这当中可是能作大文章的。”
蓝耀宗何尝不知道?只是归京是一定要的,湖州还盘桓着一个梁家嫡子,一个地头蛇太守,这两人都不会轻易地放过他,淡然一笑道:“明知山有虎,在下仍要偏向虎山行。”
李凰熙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豪情万丈的话来,瞬间就对他的印象忽而改观,愣然后道:“蓝御史果然是豪爽之人,凰熙也喜欢与太守这样的人结交,蓝御史,凰熙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当某人这样说的时候,表明她的话是非说不可的。
蓝耀宗随即做出一副聆听的样子来。
李凰熙再度给蓝耀宗续茶,“归京一途既然凶险万分,蓝御史何不另辟蹊径?也许能收到意想不到的后果。”
他皱眉,“另辟蹊径?”
“没错,”李凰熙轻吹一口面前的茶水,看着那水波荡漾的样子,“我这也是为蓝御史的安全着想,你是皇祖母倚重的重臣,我实不愿看你壮志未酬就身先死……”
蜡烛燃烧发出的“噼啪”声掩不住少女的轻声曼语,只是那轻声曼语里面却不是什么风花雪月,有的是算计是求生。
男子一张玉面上神情凝重,不禁猛地抬头看着那个心思缜密的少女,这才多大的女孩,居然能想得如此周全,确实,依她所言归京那将万无一失,此时,他却迷惑了,忠王与她到底何为表?何为里?
他好歹比她多活了十几年,却看不透眼前少女的心中丘壑,疑惑越大,他对她的兴致越浓,当她微笑看他时,他拱手为礼道:“郡主一席话点醒了在下,若在下得以顺利归京,一定不会忘了郡主的大恩,他日建京再见,必定会报答一番。”
“蓝御史客气了。”李凰熙见他欣然采纳她的意见,脸上也泛出一抹光彩来,“夜深了,我让姜嬷嬷送你回去。”
蓝耀宗又再度告别一番,起身离去前定定看了看她此刻的病容,“郡主,小病不医终会酿成大病,还是病向浅中医为好,若再过二月仍无好转,郡主一定要让人送信到建京,我一定为郡主请命,让御医前来湖州为你看病。”这不是相询而是预告。
李凰熙愣了愣,如墨般的眼珠子倒映出眼前之人关心的脸,她与他谈不上有多大的交情,不过是萍水之交,但此刻似乎有什么正在悄然滋生,感动之余,她点点头。
他朝她拱手为礼,“珍重!”
她还以微微一福。
在这一年里只是萍水相逢的两人,但在往后的岁月里牵扯却越来越深,这一切不过是个开始。
外头夜深露重,李凰熙站在门前任秋风吹打在身上,忽然有所感应地朝一个方向看去,微微皱眉,随即却见乌鸦振翅飞出黑暗的密林,鸦叫几声直冲天际。
“不过是一只乌鸦在叫,郡主不若回去歇息吧,已经夜深了。”夏荷将披风披在她的肩上,担心地道,郡主的脸色日见败坏,最近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请的郎中回来诊脉却个个都说无碍,真真愁煞人也。
李凰熙点点头,手搭在夏荷抬起的手腕上往自己的院子而去,晚风吹起她披风的衣摆,更添几许神密。
翌日,李凰熙起来时已至晌午,听闻李盛基遣人宣她为蓝耀宗送行,她即换好衣裳带着两个年轻的侍女往大厅,那儿已经挤满了忠王府的一家大小。
李云熙一看到她到来,即状似关切地上前握住她的手扶她前行,“大姐尚在病中何不在床上歇息呢?不过是一名御史,不送也罢,父王真是小题大做,没得传出去别人还要笑话。”
李凰熙看了眼正与父王话别的玉面御史,笑道:“不碍事,睡多了反而身骨累,云熙,你就是嘴不修,这话若让父王听见少不得要治你的罪。”
“治就治,我还是要这么说,这场面已是太抬举他了,小小一个御史算得了什么。”李云熙故做天真无邪地道。
李凰熙心中冷哼一声,这个李云熙倒是演戏一流,不当戏子可惜了,前世若不是受她这一面的蒙骗,何至于最后落得那样的收场?这么一想,手紧紧地握成拳。
“好了,我可不想见父王发怒的情形,那会吓死人的。”李凰熙拍拍她的手背道,然后上前去与蓝耀宗道别。
蓝耀宗再度一拱手,“忠王爷留步,下官这就回京去,忠王的仁义厚德,下官铭记于心。”
李盛基一听那是无比受用,更是道貌岸然一番。
李凰熙却是目光与他对上,一切都在无言中,马车帘子一翻,遮住了归途人的脸,扬鞭于黄尘古道上。
“总算是走了,我们府里为了招待他可花了不少心思。”孙抚芳松口气道,为了丈夫的心愿,她少不得要配合。
李盛基看了眼太座,笑道:“王妃受累了,本王今晚会好好地赔偿王妃的。”
孙抚芳一听,脸上飘出两朵红晕,赶紧左右看了看,斜瞪一眼丈夫,暗中下手轻掐忠王的肌肉,这还是大庭广众呢,怎么说这么露骨的话?而且女儿和儿子还在。
李盛基却无甚在意,知她脸薄,遂轻咳数声不再言语情挑于妻子,背着手威严地踱进屋。
李凰熙看到父母二人琴瑟和谐的样子,不禁喜笑于颜,不管如何,起码这一刻在湖州的岁月里面,还是喜多于忧。
李凰熙在返回院子里的时候遇上了梁晏,笑道:“我还想让人去催催表叔你,你倒好居然已经到了……”
梁晏忧心地看了眼她的面容,上前不顾礼仪地将姜嬷嬷挤走,扶着她的手道:“你的脸色很差。”
“无碍,你不是知道的吗?”她话中有话地抬头笑看他,这话有些许的俏皮又有些许的撒娇。
梁晏有些受宠若惊地站在当地,她对他不是动刀子就是轻呸一声,能这样和颜悦色地与他说话真是实属首次,这丫头不再排斥他了吗?思及此,脸上的笑容渐渐加大,握紧她的手往她的院落而去,“就是这样也不能不爱惜身子,你穿得太单薄了,应让下人多加几件衣裳。”
“这儿是南朝,能冷到哪儿去?我听闻北朝那边这会儿已经有薄霜了,不知是真还是假?”她笑着依着他而行。
那软软的身子依着他,让他的心微微失神,心不在焉地道:“没错,这个时候只怕树上都要挂霜,雪景颇有一番味道,以后有这个机会,我陪你去看看好不好?”轻抚她的秀发。
“表叔到过北朝?”她不置可否地一笑,到北朝去赏雪?以南齐郡主的身份,那还真是嫌活得不耐烦了,找死还比较快。
梁晏闻言愣了愣,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脸上一赧,“看我居然乱说话了,早年有幸到过一次,那儿不比我们大齐,民风彪悍,似未开化之地。”
“还是男儿好,可以行遍天下。”李凰熙回到卧室就被他扶到躺椅上躺下,看到他要离去,她一把抓住他的大手,目光有几分依赖,“表叔在这儿陪陪我可好?”
梁晏感觉到那拉着他的小手柔弱无骨,那张消瘦的小脸上有着期待,竟说不出告辞的话,一转身又坐到她的身边,温柔地看着她,“凰熙怎么像个孩子似的?”
“可能生病了人也会变得脆弱许多,表叔不愿陪凰熙吗?”她的手依然拉着他的手。
他的大手反握住她的小手,另一只手轻抚她的额头,低语道:“你要快点好起来,此事拖得太久了。”似有不满。
“你别管,我就高兴。”她任性道,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原本是做戏的成份居多,但不知为何他的手握住她的手时,她竟觉得一阵安心,似乎千万年来她要握的就是这样一只大手。
“你呀!时时不让人省心。”他宠溺地一笑,伸手轻刮她俏挺的鼻梁。
这一刻,暧昧的气氛甚浓。
窗外的少女不禁狠狠地折下身旁的树枝,本欲踏进去的步子一转,“走。”
“郡主不是去看望大郡主吗?”冬青小跑地跟在后面道。
李云熙却是转头狠狠瞪向冬青,冬青赶紧闭嘴,现在正值关键时刻,她绝不能轻举妄动,所以选择不与李凰熙起正面冲突还是很必要的,让让她又有何妨?都病成那样了还不忘勾引男人,她心里发酸发狠地骂着。
蓝耀宗的马车在驶过了一段距离之后,遇到了山中的埋伏,大量的黑衣人涌出将为数不多的人护着的马车团团围住,一轮厮杀在所难免。
“护住大人。”一群属下大喊。
黑衣人在面巾下得意一笑,今日就是蓝耀宗的死期,“杀!”
厮杀声惊起了一片飞鸟,惊叫着拍动翅膀向天际飞去。
战斗一打响,血流遍地。
蓝耀宗这一方的人渐渐不支,倒地的人越来越多,黑衣人占了上风。
一名黑衣人持剑上前一掀马车帘子,看到里面坐着一身着官服的男子正惊恐地看着他,一打开画册,对比一下,正是玉面御史蓝耀宗。
“你是什么人?”
“你无须多问,有人要送你到地府去,你要怪就怪他好了,做了鬼也别找错了报仇的对象。”黑衣人收起画册,凝神一剑刺向欲逃走的玉面御史。
“啊!”的一声,那人应声倒在马车的窗前,半个身子在窗外。
尖叫声再度惊起林中的飞鸟,人类为了一己私利的残杀自古以来从未停止。
“任务已完成,收队。”那名黑衣人拔出长剑,冷声道。
林中血流遍地的残尸无人收理,只能在一抹残阳的映照下凄凉地摊在那儿。
另一个方向,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却是快速地往京城而去,马车里头的男子蹙紧双眉,手握成拳,双眼如矩地看着窗外之景,这一趟回去注定要踏上不少追随他的弟兄们的鲜血才能顺利到达建京。
“大人无须自责,只要大人安然无恙,我等也于心足矣。”外头驾马车的人道。
“没错,大人,这计策甚好,只怕他们在这几天内都未必发现死去的不过是蘀身,大人隐在暗处,这一路只要依计每到一处都派出一个蘀身,这样必能顺利到达京城,敌人也会被我们所迷惑。”车外骑马护卫的男子道。
蓝耀宗却没有回应,思绪飘回昨夜那少女胸有成竹地道:“蓝御史,虽然此计可能过于残忍,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不是说他们的生命不重要,但只要死得其所也就有了价值,生,不在简单地活着,死,也不能是无意义地赴死。你要达到迷惑敌人隐藏行踪的目的,就要不断地明暗进行,缺一不可,不然各地都会暗设路卡只等你的到来,你惹下的麻烦太大,明天一途,我可为你拖住梁家之人……”
那个少女谈笑间却是定人生死的事情,那份从容,那份淡定,在他的心底里印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湖州一行,他似乎有所改变。
“回去后给死去的弟兄家属都献上一份厚礼,这是我的一番心意。”他道。
归途漫漫,注定了荣耀是要建立在鲜血上面。
忠王府里面,李凰熙正与梁晏下着围棋,屋子里飘着淡淡的药味,这是李凰熙正在进补的药膳,她吃得直皱眉头,对面的男子停下执棋的手,上前接过姜嬷嬷手中的碗,“再多喝一点。”
“不了,我不太喜欢这个味道。”她皱眉道。
姜嬷嬷早已在李凰熙暗中摆手下退了出去,将门帘拉好,看到夏香与夏荷两人停下了争执,正在引颈张望,“都在看什么?赶紧去做事,夏香,别以为现在郡主宠着你,我就吩咐不动你。”
夏香忙道:“嬷嬷言重了,只是我看到梁公子在郡主的闺房里面有些时辰了,似乎于礼不合。”
姜嬷嬷冷笑一声,“于礼不合?他是郡主的长辈,又不是外人,再说王爷与王妃又没说什么,你在这儿碎嘴是何道理?往往光明正大的事情一经你们这些个人的嘴好像就变成见不得光的事情。”
夏香被姜嬷嬷一阵抢白,脸上一白地赶紧退下去,“嬷嬷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夏荷冷哼,“你是什么心思只有你自己知晓。”
“你!”夏香瞪眼。
“你们俩出去吵。”姜嬷嬷推着这两个侍女出去。
门帘里面的主子们却没留意婢女们的争执,李凰熙茫然地张嘴吞下他喂过来的一匙汤水,两人四目相对上,她看着他长长的睫毛扑闪着,竟一时间咬住勺子,只定定地看着不远处的那张俊脸。
他的脸上忽而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