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随云闻言一笑,道:“哪个?要我说,哪个都不省心。”
他顿了顿,转头面向窗外小亭处,又叹道:“外面那个,最不省心。”
“七绝,呵,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唯一可看的也就只有那张脸了。”
无花听着一人语带轻蔑的从自己不远处走过,仍旧阖着双眼,手上白锦中拿着木炭,微低首专心摆弄自己手里木板上的白纸,丝毫不为外物所动。
没过多久,身边近处又有一人笑语问道:“七绝,这里住的可还习惯?”
无花闻言放下手中木板,微笑道:“有劳公子惦念,所供之物皆为上品,实在费心。”
原随云闻言微微笑了笑,走到石桌旁坐下,待下人奉上香茗果点,才道:“七绝如今可闲?”
无花摸到茶杯,举起轻品一口后,微笑道:“闲。”
原随云笑道:“是否下棋?”
无花听罢微侧了下头,微微一笑,道:“甚好。”
清风拂掠,流觞水动,就连鸟儿也似减了几分惧人之心,落迹亭角栏栅。
无花脑中想着刚刚的落子,轻叹道:“观棋品棋,方寸之夺,亦凭人心执念么?”
“十七之三。”原随云微笑道:“斗心角力,全为争胜,难道七绝不是宁为执棋人,不为落盘子?”
无花笑道:“若是如此,我又怎会以身犯险?特来此处扰了公子的棋局?毕竟我只是个人质。”
他顿了顿,又道:“左下小目,十七之四。”
原随云失笑道:“人质?七绝出奇不意,确实让人头痛,可‘以身犯险’一说,却是错了。左下小目,十六之三。”
无花笑道:“哦?”
原随云亦笑道:“若非算得我动不了你,恐怕七绝还不会过来吧?”
无花微笑了一笑,道:“只那千金之子才不坐危堂,于我来说,身无长物,只因着一人,恐怕今生都不能得闲了。十五之四。”
原随云摇了摇头,淡笑道:“七绝突来,虽说可让我放心,专之一意对付楚香帅,可又怎能不说是故意为了让我只在意外面之人,而忽略七绝?既要重视七绝,万一外面的楚香帅做了什么举动,我又未能及时得知,岂不是又败了一招?十四之四,高目。”
他说着,拿起茶杯轻品了口后,长叹了口气,道:“与其说是摄于我的计划让七绝与香帅分开,倒不如说七绝是将我的注意力分开更为恰当。我若是动了你,那从不动手杀人的楚香帅,就不会与我拼命了不成?”
“十五之七。”无花淡笑道:“那日巷子里遇袭,难道就不是公子为了让我一人受伤,继而分了香帅之心么?如此,公子竟还不许我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他顿了顿,淡淡道:“至今未能让公子见血,甚憾。”
原随云闻言笑了起来,道:“莫不成我这几天的药都是白喝的?想不到堂堂七绝,也是如此不讲理的。八之三。”
无花笑了笑,道:“药?我又怎知那药是真是假?无论真假,公子都特意在我面前显露此点,又以何可断究竟乃为遮掩,抑或故作无畏?陷阱?迷障?这实不好论。所以说了,比起公子的阴谋,我更厌烦阳谋。八之二。”
原随云闻言失笑道:“难道不是七绝先施了阳谋,使得我不得不回之以对?九之二。”
无花道:“若非知晓公子无意于香帅性命,我又怎会使这谋划?八之四。”
他顿了顿,又问道:“家母可还好对付?”
“九之四。”原随云摇头轻笑了笑,长叹道:“令堂,实乃女中之杰,不容易。”
无花轻“嗯”了声,微笑道:“公子如今还能活着回来尽享清闲,确实不容易,恭喜。八之五。”
原随云又笑了起来,道:“七绝不好奇我与令堂做了什么交易?还是有信心自己查的到?八之七。”
“七之三。”无花笑道:“不好奇,不查探,我自己能猜到。”
他顿了顿,又叹道:“若非猜到了,我还会来么?”
原随云闻言挑了下眉,微笑道:“即是如此,七绝怎的还要论何为执念?明知胜算极微,却是义无反顾的踏入死局,七绝的执念难道还会比我小么?十七之十二。”
无花笑了笑,道:“执念亦为目的,若无目的,既无引路之灯,一生碌碌所为皆处黑暗,连方向亦不知,又如何能求得大道圆满?十八之十二。”
他顿了顿,又叹道:“可若执念太深,终究会入了魔障,所观世间各处皆为魔,无法脱身,求不得生,争不得死。又怎会还有胜之一说?”
原随云听罢哑然失笑,道:“黑暗?看不见却并不代表一无所知。七绝做了这么久的瞎子竟然还未能体会?”
他顿了顿,继续道:“还说这是七绝的佛法?你想度我?可七绝所为,与你所说,未免差距太大。八之一。”
无花闻言笑了起来,他笑道:“我还不想度公子,先不谈我度不得成,严格来说,公子入了魔障,我反而会高兴。九之三。但,究竟如何险中求胜,这谁都无法给个万全之法。”
原随云静了片刻,又叹道:“七绝如此说,根本就是要设心魔让我往里钻,七绝难道不觉得太阴险了么?四之十七。”
无花摇头笑了笑,道:“以公子的本事,若非公子自己想不开,难道别人还有本事给你设心魔么?六之十八。”
原随云先是蹙了下眉,随即又笑了起来,道:“怎的下在此处?这局棋你岂不是要……”
他顿了顿,又笑道:“若是如此,我却是想不明白了,如今之局,七绝还能有什么办法得胜?八之十七。”
无花轻轻的叹了口气,道:“其他的我不知道,在至少有一点,公子比不过我。”
原随云闻言笑道:“是何?”
无花笑了笑,道:“公子看过的书,绝没有我看过的多。九之十八。”
原随云微挑了眉,笑道:“七绝你这是在欺负瞎子么?眼既不能视物,又何谈看书?但即是如此,在下所猎书目,恐怕也不比七绝少到哪里。十之十八。”
无花摸起桌面上的茶杯,轻品口香茗,微笑道:“有的书,公子就绝不会看过。”
他顿了顿,又笑道:“譬如说,你先前就不可能知晓,这珍珑棋局,究竟为何。六之十七。”
原随云听罢微愣,随即思索了下脑中棋局,瞬间便“嚯”的一下站了起来,眨眼间身影尽消,下一刻,却是已将无花提了起来,转而压抵在了石桌之上。
伴着杯盏碎裂的乒乓之声,原随云俯身贴近无花,轻声笑叹道:“七绝好深的棋力,自毁一城反要置之死地而后生?难道真的以为我不能动你么?”
他抬手扼上无花脖颈,轻声道:“任何智计谋划,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也终是不及,凭七绝现在的身手,哪怕风骨再高,恐也需屈服一二。”
无花被人控住要害,竟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微微一笑,道:“实力啊,我并不认为我缺少这个。”
原随云闻言失笑,无奈的摇了摇头,松开手站直身子,一手将插在自己小臂上的银针拔出扔在近旁的水池中,随即又先后连点自己右手臂上曲池、天井、小海三穴,转而在近旁的石凳上又坐了下来。
“就算七绝身上的针再多,也总有用完的一刻,到那时又怎么办?”
无花也站起了身子,整理着自己的袖口衣襟,笑道:“那就到用完的时候再说吧。”
原随云笑叹道:“楚香帅确实厉害,竟会将你这朵浑身都是刺的花摘下来,实让人佩服佩服。”
无花也笑道:“其实以前也总想不明白,我上辈子既不杀人放火,也未曾抢劫勒索,就连商业机密也没透出过……”
他顿了顿,又叹道:“若是因那几个被整倒的对手,怎么说也都是通过‘合法’手段,总不至于为了这个,就得让我这辈子受这么多罪。”
无花现下说的这些话,明显的连智计高绝的原随云都不禁微怔,困惑不已。
此时却又听无花笑道:“现下,我却终是知晓,这老天,终究还是待我不薄。”
他突然转头面向原随云,笑问道:“公子可见过桃花?”
原随云闻言只是淡淡一笑,道:“三岁大病落得眼疾,从此未再得见世间之物。”
无花叹道:“如此,却是可惜了。”
原随云道:“哦?”
无花微笑道:“明年盛春,粉桃定会开得极艳。”
原随云笑道:“七绝所求,难道竟是三月桃花?”
无花轻“啊”了一声,问向原随云,道:“公子所求为何?”
原随云笑了起来,他站起身,甩袖长叹道:“嗟夫,予常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无花正负手站在一旁听他说话,谁知此刻原随云竟又倏然闭上了嘴,再不出声了。
无花此刻多少有些哭笑不得,道:“公子,你要说就说全了行不行?断在这里很让人难受的。”
原随云闻言挑了眉,微笑道:“七绝还让我说?说什么?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你信么?”
无花轻叹了口气,道:“公子哪句话真,哪句话假,这除了公子自己,谁还知道呢?与你下棋累,说话也累。我明明不喜欢动脑子的,为何总要逼着我动?”
原随云听罢大笑了起来,道:“无花啊无花,你可真是个妙人。”
他轻轻笑着道:“即是累了,那便去找些玩乐之所好了,晚上有空吧,总在这园子里圈着也甚是无聊,不如与我出去放松一二?”
无花侧头微笑道:“我是人质,要去哪,却不任凭公子一言?”
原随云无奈笑着摇头,道:“你这人质……我还真从未见过比七绝更累心的人质。”
京外密地闻花香
路上有马车,马车在走。
摇摇慢慢的轻微颠簸中,这辆马车已经过了一个夜市。
这里是个很热闹的夜市,街道上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
还有各式各样的商人,各式各样的店铺,卖茶叶的,卖小吃的,卖饰品的。
他们似乎都有着欢声笑语,在忙碌的一天后尽情享受闲暇的乐趣。
这种乐趣虽然平淡,但它所拥有的幸福的价值,却往往总是会被一些人忽略。
无花显然是很向往这种乐趣的人。
即便他无法看见,可是他还是微微笑着,用心体味着马车外传来的声音。
而现在他们坐的这两马车好像是正在往下走,风中有虫的轻语,蝉的颤鸣,花的芬芳,草的清新。
这附近显然已经处在四九城外,是个旷野。
紧接着,马车就停了下来,外面传来了敲门及招呼的声音。
坐在无花身旁的原随云首先下了车。
看样子对方对这里很是熟悉,被恭敬问礼后未再等人引入,他自己便已走了进去。
无花由丁枫带着,自然也随后跟了进去。
走进了门后,仿佛是条通道,通道并不太长,走到尽头处,就能闻到空气中渐渐传来一种复杂的香气。
有酒香,有果香,有菜香,还仿佛有女人的脂粉香。
也能听见一些声音。
男子的调笑,女子的媚语。
甚至还有些声音,轻轻的,软软的,颤颤的,是只有在某些特定的时候,特定的地点,才会出现的。
当然,对于一些人来说,有些时候也不用挑一个特别的时间,特别的地点。
对这种声音,无花绝不会不知道那代表的是什么。
因为楚留香受伤前的那个晚上,他还曾用尽办法,试图哄着逼着无花发出这种声音。
结果,自然是作案未遂。
这里的声音和香气都是能让人惊讶,甚至疑惑的。
对于一个人质来说,特别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断袖来说,似乎也没有什么好的寓意。
然而无花却没什么表情,甚至连走路的节奏都没有改变。
直到他登上三楼的楼梯,听见竹帘掀开的声音,席地坐到一个小间里桌几旁的地方时,他仍旧面不改色。
原随云也在他身旁微笑着坐了下来。
他虽然是瞎子,但竟然好像有一种奇异的本事,能比明眼人更清楚周围发生的事,知晓周围人的表情。
所以他微笑着问道:“七绝,觉得此处如何?”
无花问道:“此处可是无半点光亮?”
原随云道:“绝对的黑暗。”
无花闻言叹了口气,道:“公子辛苦了,要把蝙蝠岛整个搬到这里来,并且还请了这许多人来,着实不容易。”
他虽然功夫被废,但耳力却还多少剩下些,经过路上经过时,听闻的那些呼吸吐纳之声,明显都是江湖上本事不差,甚至很可能早已闯出许多名头的人。
原随云也跟着叹了口气,道:“七绝这话说得就贴心多了,海路陆路皆被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