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后天黑得早了,我们边趁着暮色未至时大大方方地踏上返程。在城门外换下马匹,方夕岩一直步步紧跟在我身旁,生怕再生出什么意外。今日的我为了掩人耳目是做一身寻常女子装扮,且素面朝天、脂粉未施,我也乐得省时省心。待我们安然进入城门,果然没有看到官兵四处巡逻的紧张景象,就连先前听说的张贴在城门旁的告示也已不见踪影。
不会吧,这信王当真放弃找我算账了?我呵呵一笑,心头警觉也不禁降低一分。径直沿着城中较宽敞的那条大道越走越深,方夕岩带我一路边走边看,几近信步闲游一般,顺顺利利地就到达了城南的护国寺。或许是临近年尾,即使已经快要天黑,此时前来上香祈愿的百姓也不在少数,加之周边兜售小商品的摊贩也来争夺地盘,这寺院前方长长的路径就显得拥挤不堪,行人、香客来来回回穿梭不已。尽管天气还是有些阴霾,可等到我和方夕岩终于冲过人潮进到寺院里面,我身上却早已然沾了薄薄的汗。
唉,我又胖了几分,这样子养尊处优可怎么办啊……
“人这么多,在这儿住可靠吗?”我还是不免忧心,望着乌泱泱涌来又退去的香客,一时被这护国寺的鼎盛气魄吓着了。
“放心,这里比皇宫安全。”
是么?我带着惊异质疑的眼神看看他,二师兄却只对我肯定地一笑。方才在外面时人来人往觉得拥挤,进到院里人流刹那便被分散开去,顿觉豁然开阔不少。前面大殿高高地矗立在数十台阶之上,即使只有一层建筑也让人瞬间升起一种拔地通天之感,而那装潢更是极尽张扬奢华,放眼望去满满地全是精致的镶金彩绘。左右望了望,这院子东西方向竟看不清尽头,乍看之下都难以估量其真实大小——乖乖,简直比皇宫都气派!想起那小气巴拉的皇宫,不免又牵动唇角。原来这个所谓的大宋朝,皇帝那家人一直都信奉“俭朴”的生活信条,而且鄙视奢华无度、纵欲糜烂,哪怕背地里多么穷奢极欲,开国皇帝定下的这条美德标准却万万不可违犯,于是就有了那比之地方富商豪宅好不到哪儿去的皇宫。虽然不知现在的皇帝是否一直恪守俭朴节约,但至少我目前的所见所闻皆是如此,想那信王府,想那沁州的秋水别院,与我想象中富丽堂皇、美轮美奂的宫殿楼阁相比,真要算是朴素得可以了。
穿过前面香火繁盛的大殿,我和二师兄在一个小沙弥的带领下来到了殿后,继而又穿过一个庙堂,再穿过一个楼阁,绕过一条湿润的窄巷,才来到了位于寺院后方隐蔽的角落,入眼即是连成一线的四五间厢房。许是听到了来人的脚步声,还未等我们踏上台阶,就见到一旁的厢房里冲出一抹身影,一见我就扑了上来。
“表姐我想死你了……”云思一身素白的衣裳灵动飘逸,搂住我的脖子撒娇说道。
“才见面几天啊?”我笑着扳下她的胳膊,无奈之下还是瞪她一眼。
“啊!是金荷姐,我又忘了……”她小小声地改口道,面上却依旧是盈盈喜色。“金荷姐姐也住这儿好不好啊?碧云一个人很孤独的……”
“呵呵……”我看着随后走出来的公孙育林,对上我略含深意的眼神他竟也没有先前那样窘迫难安了,了然地冲我点点头便乖驯地站到云思身后。“你不是还有公孙陪你嘛……”我又看向云思,随口打趣道。
“我才不要他陪,我就要表姐你!”云思头也不回就甩手往身后打去,公孙却也丝毫不闪避任她欺负,脸上那抹淡淡笑意却叫人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忘了要更正云思话里的错误,唉,这个孩子啥记性啊……看他俩好似没什么进展不禁又想多问几句,不想肖大叔这时也从房里走了出来,见到我便又是一番激动难言。
“唉呀大小姐,来了快进去啊……”
“大叔还好吧……”
“……”他也不管我答非所问,原本微笑的双眼望望我,只一瞬间便不能自已地紧眨几下,马上偏转头掩饰自己的异样。
好吗……
他怎么会好呢?丁家出了大事,他怎么会好呢……
胸口微跳,我禁不住上前轻拉他的衣袖,不知为何一行眼泪已先期落于腮边。“大叔……”
“小姐不用安慰老朽……有朝一日,能再见到老爷……”他忽而清清喉咙,以咳声带过悲伤。“先进来坐吧……”
我默默抹净脸上的泪水,心中说不清什么滋味。丁家倒了,受此牵连因而家破的自然大有人在,那些下面忙活跑腿的小掌柜、小伙计们会去哪里呢?我忽而莫名开始庆幸自己当初开了留云阁,进而也把肖仁义牵扯进来,虽然害得他被收了铺子、排斥在丁家之外,可现而今总算是因祸得福为他保住了一份生计。
丁家啊……我始终割舍不下呀,他们现在在哪里呢?
天色开始暗下去了,我心知今晚或许要耽搁回程,于是悄悄询问二师兄的意思。他竟没有拦我,喝完一杯茶就说出去有事要办便闪开了。和大家闲坐着聊了一会儿,肖大叔点上灯后就去前面张罗我们的晚饭,原本缠着我的云思却不知何时又和公孙育林杠上了,两个大小孩儿又耍起你瞪我、我瞄你的游戏。
可是……哥哥呢?原以为我进来了他自会现身,没曾想我没问起、别人没提,他竟也没有出现。等我问出口来,忙着和公孙闹脾气的云思却随意抛给我一句“可能还在藏书阁吧”,然后便没了解释。
他难道不知我今天会来看他吗?虽然知道哥哥不善表白,最会让人对他产生期待却又落得失望下场,我心里还是揪得紧紧的,问清藏书阁的方位后便径自跑去找他。半空已经挂了个大大的圆月,照得四处都明明亮亮的,即便入夜后寺院里清清静静没有多少灯光,我还是很容易就找到了那儿。抬头望望一层高过一层的藏书阁,最上面一层正亮着灯,却瞧不见是否是他在里面。守门的小沙弥听我说是要找楼上看书的公子,犹豫一会儿还是让我上去了。满心的小性子害得我胸口闷闷的,踩着磨损严重的木质楼梯,我前后左右走得晕头转向,楼梯偏又窄得只容一人通过,迫我每走一步都胆战心惊。
头上烛光豁亮,我终于大踏一步踩上最后一级木梯,看见恍若书海般浩瀚的书阁中,一个青色的身影孜孜不倦地伏在书堆里。
“哥哥……”
他浑身一震,转身望向站在楼梯口的我,眼中神色分不清是喜悦抑或遗憾。原以为重逢是件悲喜交加的妙事,却纳闷他为何这般看着我,然后便听他无奈地叹出一声,扬了扬手中的书说道:“还是没找到。”
“你找什么?”说话间来到他身边,我这才看清他右手食指已经摩擦地沾了墨色,想必该是翻过了很多书籍。
“你那个故事啊。”他不无遗憾地笑了笑,抬眼瞥见我唇边时讶了一声。“你的痣……不见了?”
“啊,是啊……”我那个故事?我哪个故事?“你刚才说哪个故事啊?”
“百里奚啊,你跟我说过他的故事,我至今还清楚记得的。”
“啊,那个啊……”惨了,他记得这个做什么?这个年代会有百里奚这个人么?我不禁感到些许内疚,那时我不过逞口舌之快想要博点儿注意,岂不是害他浪费了许多时间?“你……找了多久?”
“从来到这儿那天开始的。”他毫无隐瞒地说道,见我人已亲自前来寻他而他仍未找到丝毫线索,不觉有些失落和沮丧。“原本想找到旁人对他的评价也好,野史也好,唉……现在看来,这护国寺的藏书阁还算不得包罗万象……”
“就算你找到那个,又要干什么呢?不过一个故事,听听而已嘛……”我要怎么解释,实话实说吗?就现在?
“你不是曾经为百里奚的妻子抱不平吗?说世人皆道她夫君如何痴情专一,却没有考虑过她的苦难。我想……也许这之间还有什么细节是你我都不得而知的,比如百里奚识不得妻子的面孔是因为另有隐情,又或许他的妻子以琴音与夫君相逢是后人穿凿附会……”他清湛的眸子不带一丝矫揉地望着我,一本正经地阐述自己的假设和看法,我登时恨不得赶紧挖个深坑钻进去再说。
我这不是自己找事儿嘛!我干嘛和他一个书呆子说这些啊?老天啊……
颇有些哭笑不得地挤出一抹笑,我想着该如何解释这压根就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哥哥,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我是……呃,那个……”要说了吗?要说吗?“哥哥,我说过……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我记起来了。”他忽似恍悟般眸光一闪,看向我时却并不觉有丝毫异样。
我说得这么简单,他这么快就理解了?“哥哥,你明白……那个,我说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啊!你不害怕吗?”
“你以前就问过我了啊。”
( ̄。 ̄)
“……哥哥,你真不是一般人……”我放弃再怀疑他,转而将话题引到百里奚上去。“既然我不是这儿的人,所以,我自然就知道一些这里的人不知道的事情……就比如说,这个百里奚啊,小白菜啊……”话一打住,眼神便不觉瞥向他。
“这么说……我白忙活了?”他只是低眉看了眼手中的书册,微微叹出一口气。“还以为能……呵……”说着又无可奈何地一笑,将书举到眼前再看一眼才放下。
尽管他听懂了我的解释,我却忽然又觉得什么怪怪的。“哥哥,我问你啊……就算让你找到某本书上记载着百里奚和他妻子之间还有其他故事……又如何呢?”他不会是……近来读书读得成痴成狂了吧?
眨了眨眼,吴哲威神色微变。“是这样……我认为,这世上……海枯石烂的爱情还是存在的,所以我希望你……”
“嗯?”见他言辞间斟酌难定,我倒是难得见他吞吞吐吐的样子,心中不禁猜测他究竟抱着什么心思。
“妹妹……”神思倏忽间因这一声轻唤而崩断,我不知所以地盯着他依旧淡拂笑意的面庞,心口却开始微微泛开酸意。“为兄希望你今后……为兄希望你今后不要再有所畏惧,想爱的话,就去爱吧!”灼灼的眼神定定地落在我的眼波中,却在烛光中透出一抹别样的神彩,霎那直达我心。
“爱……”我轻声低嚅着,却不知心头那进退维谷的滋味是因为哥哥这番话来得突然,抑或是因为心事被人看穿。“哥哥,你说什么啊……”
他并不理会我本能的否认,只是用他的双手握住我的双手,却在见到我手背上些微可见的伤痕时放轻了力道。“我是真心的,真心希望妹妹可以拥有像寻常女子那样的幸福,不用时时以身犯险,不用时时委屈自己故作坚强,也不用违逆心意做你不愿做的事,可以想哭就哭,想笑便笑,快快活活、无忧无虑地过一生……”娓娓的话音略微一顿,再开口时声音却格外低沉。“谦谦啊,你是我的妹妹啊……你这样把自己圈起来,防着别人也防着自己……你不辛苦吗?”
不辛苦吗?
……
不辛苦吗?
不辛苦吗……
……
我,我是辛苦吧?呵……所以,才叫丁辛的吗?
“去找你想爱的人吧……”
“……”兀自垂首,我沉默着。我该反驳些什么的——我不寂寞啊,我有一个哥哥,我有师父和师兄们,我还有云思表妹,我还有……我拥有很多……
可,心底那渐渐明晰的期望,它是什么?是什么?
我不是圣人,从来不是,我也向往美好的事啊……可现在,我可以挺起胸膛追求了吗?我有那个资本了吗?我可以吗?猛然间,我像从云层跌落谷底,心口登时被扯得疼痛不已,闭紧双眼倒向他的肩上。“……我……我是……我不……可以……”那是我的声音?竟颤抖得仿似冻僵了一般。
“傻妹子,为什么不可以呢?”他拢紧了臂弯将我揽到怀里,喉头一动。“等你找到他,别忘了我这个兄长就是……”
“……呵呵……”混着鼻音傻傻地笑着,胸腔好似一下子被填得满满的,一种强烈的幸福感涌上心头,将我那些畏畏缩缩、瞻前顾后的纠结情绪全都淹没下去。我抬起笑脸,凝凝的视线与他相接,这次眼泪却没能忍住,断线般掉落下来。“哥……”
“嗯?”
“你真好……谢谢你能把话说出来,被你关心,我觉得很幸福。”
“……我是兄长,自然……会关心你呀。”
“哥,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把伯父救出来,一定的!”我坚定地许下誓愿,心中忽又沉甸甸的了。
眼中飘忽一瞬,他当即笑着点点头。“……嗯,我们一起想办法。”
“那你要对自己好点儿,长得再强壮些,永远都不要生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