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钗儿,你说谁会赢呢?”
我匆匆瞥过一眼便不愿再看,谢云寒时时投过的目光叫我心中愈发难以平静。虽已看出他武艺不敌对方,但李斐招招致命却处处留情,所幸暂不必作性命之忧。“……殿下会赢的。”
“哈哈哈……这么快就学会说话了啊?”他如此轻描淡写地转移话题,我却难以如他那般冷静下来,虽极力想要克制内息的节奏,却每每嗅到夜来香的花气没来由的一阵晕眩。
“扑棱棱——”一道白影如闪电般穿过夜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李斐的面门,我终于忍不住大喊一声“小心”,却不料仅此千钧一发之际,谢云寒已借由白鹦鹉的干扰飞身一跃跳到了墙头之上,眨眼之间便已脱离了李斐的剑势。小白盘旋几圈,见已助谢云寒成功解围便安心地飞了回去,平稳地落在他的肩上,然后像往日那般满意地咂了咂嘴,独留一片荧白的羽毛轻盈地飘旋在半空中。
李斐气息微喘,面上瞧不出一丝不甘,接到赵凛的眼色便收剑退到了一旁。
“原来是你。”赵凛跨步上前,含笑仰视墙上的那名男子,毫不在意自己正手无寸铁地与这战得正酣的人近距离交谈,若是谢云寒突然间飞扑下来,赵凛当是即刻便会受制于人。
谢云寒冷冷地低眼一觑,皱皱眉表示疑惑,转而继续盯着我的侧影,不发一语。
赵凛仍旧是那无害的笑,忽的凑近我耳边低语一句。“配合我,我保证护你回京。”
我瞠目愕然,挣扎的眼神瞧在他眼里却愈发增加他的笑意。
“喂!”他大臂一伸将我揽在身侧,不顾我的扭捏硬是将我的头按进他的怀里。“这可是我的宠婢,阁下今夜来访,该不会只为风月吧,啊?呵……”
他要做什么?还要我配合他?我心里矛盾来矛盾去,方才被占了便宜还没回过神来,现在这又是要做什么?可一想到他终于正面答应我会助我回京,所有的尴尬和扭捏一下子都变得不算什么了。
谢云寒眸中的寒意顿时又更甚几分,我不经意瞧见了便不敢再抬头看他,却还是听见他痛苦地开口。
“我心中早有了一个人……她叫如意。”
字字声声撞击在我的心上,我皱紧眉心不敢应话,鼻头却莫名有些酸酸的。见我只是埋首于赵凛的臂弯不答话,良久,他莫可奈何地干笑一声,惊飞了肩上的鹦鹉。
小白的鸣啼声声远去,再抬首,墙上已没了他的影子。
空寂的大街上没有一丝响动,除却几颗光辉微弱的星星,只剩清冷的月光静静地点缀着夜空。城里的人们早已睡去,唯独街旁客栈的二楼仍有一个默默无眠的人偎依在敞开的窗口前,火红色的身影映在这黑沉的夜中,分外鲜艳。一声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使她眉心颦蹙,凝水的双眸却似失了白日的活力,看来似有无以言说的心事。
她是在等人吧?否则不会这么频繁地探头望向那无人的街道。夜色渐深,等待的人却迟迟未归,终于禁不住困意,她伏在窗前便浅浅睡去。
石板路上依旧空无一人,整座城市陷入了安眠。
“你不打算解释什么?”他的话冷,淡,听不出一丁一点的熟悉温度,即使与他相处多日的我也不觉一丝心寒,一晃神,心虚地瞅了瞅赵凛,犹豫着该开口说些什么。
房里不似平常那般灯火通明,只随便点了一根烛,却难得的明亮异常,将人的困窘照得无所遁形。
能说些什么呢?一切都不是我意料中的,难道还要怪我?
“殿下,钗儿并没有要同那人离开的意思。”
那个人……我早该断了与他的瓜葛才对的。
兀自垂首,一副情绪低落的模样却被赵凛尽收眼底,连他何时走近了都未曾察觉。直到款款深色的衣摆闯入眼帘,我恍然抬起眼神,却被他脸上掠过的那抹笑意困惑住了。
“殿下,钗儿是说真的。况且,您方才不是已经答应会送我回京么?”不觉仰脸迎向他的目光,却忘记脸上沾了泥土,瞧来也是副灰头土脸的样子。一时惊觉,未等他回答,我低头想用袖子抹拭干净,刚抬起手臂却又看到衣裳上的泥垢,无奈地僵住了动作。
他怔怔地盯着我的脸,仿似要看穿泥下的原貌一般盯了很久,幽然间冒出一句话。
“跟着我吧。”
我怔住,茫然地看向他,竟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你说什么?”
“跟着我吧。”难得从赵凛口中听他重复说一句话,更难得的是他说这话的语气竟然……竟然有些落寞。我讶然无语,凝视着那双暗沉眸子中晃动的一丝荡漾,心中却不知不觉乐得开出一朵花。
他果真是同意了!果真是……我禁不住面露喜色,一想到即将要启程回京不免思绪纷飞,却未注意到赵凛眉间的郁结刹那消失,连神色也缓和了不少。
“殿下想要何时动身?”我期待地望向他,满心的兴奋与惊喜溢于言表。
却不料他面色一僵,甫自柔和的面容瞬时冷结成霜。“动身?”
“是啊,何时动身?”我的天真再次浮上双颊,浑然不觉那话里的惊讶气息,虽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却仍是看漏了那眼底一闪即逝的怅然若失。
“丁辛,我说让你跟着我,你听不懂是吗?”他叫我丁辛?我心神一慌,看见他气闷得通红的脸上汹涌而来的怒气,我恍然站起身来,学着卑微的样子诚惶诚恐地就要给他跪下,却被他一拂袖挥到一旁。
“殿下?”我不解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奇怪,虽说不知哪里又惹到他,可我给他赔不是也能惹怒他?
他忽的转了头狠狠地瞪着我,害我登时咽下涌到嘴边的话,心中却分明一抹心虚作祟。
“我……”
“我要你跟在我身边,要你跟在我身边一直到京师,”他步步逼近,骇人的一字一句在我听来却是那么的难以消化,只能石化般怔怔地对上他的眸,“要你跟在我身边陪我进宫,要你跟在我身边做我的妃……要你跟在我身边,成为我的皇后!”他的面孔越来越清晰,清晰到能看清他瞳孔中闪动的那个人影,惊愕地目瞪口呆。“言已至此,你还不明白?”
我不得不承认……这是一番充满蛊惑力的告白,有一种不可抗拒的魔力,叫我不由得对未来展开遐想,幻想那样的日子里可以每天锦衣玉食,每天郎情妾意……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这不等于绕了一个大圈子,又回到了原点?
何况他赵凛,太子,皇储,高高在上的皇位继承人,怎么可能短短几日就爱上我?不,那根本不能称之为爱。我痴笑一声,正视他倨傲的逼视,终于从那充满怜悯与独占欲的眼波中读懂了他所谓的承诺,更为方才自己那一闪神的幻梦感到懊恼、羞愧不已。
“殿下用不着委屈自己。”
像是头一回没有听到感恩戴德的话,赵凛诧异地一愣,继而精神兀自黯了一瞬,我便抢在他解释之前将话挑明。
“我不过一个商贾家的女子,无论是身家背景还是才德学识,没有一样称得上是龙凤之选。殿下一向精明,该晓得这桩买卖对您一点儿也划不来。”
“我不是跟你谈生意!”他喉中一紧,愤怒的喘着气。
呃……我还真是很容易激怒他。
“看,这就是我们永远都说不到一处的地方。我出生在商家,凡事都会思量自己的利益得失,即便是婚姻大事也是如此。虽然嫁给太子做太子妃,对丁家来说是稳赚不赔,可强求的姻缘就如强买强卖,我为何要乐意?我又为何要心甘情愿?难道殿下想要一个时时刻刻憎恨你的妻子相伴一生吗?”坦然地望向他,心中却还有些激动。我知道当面拒绝他的命令,如果那能称之为命令的话,是一件多么冒险又多么过分的事。可是,我没有退路。
飞上枝头的美梦不是没有做过,可眼前这人……永远都不会是我的梦中人。
不同于信王,五道堂是站在他这边的,可这不代表我得对他惟命是从。更何况,他压根不知我是朝廷的人。
身在暗处的好处之一,就是你永远都能握着一张底牌,留作保命,抑或让对手大吃一惊。
他静默了许久,瞅着我的眼中却再也看不出什么情绪波动,仿佛我刚才的话已将他心中的希望之火一脚踏灭,不留一点余地。我心中又是一丝不忍……不忍,不忍……呵,我当真成了“红颜祸水”?为何一路走来那么多人都要纠缠在我的生命中呢?我一点儿都不好,他们干嘛如此念念不忘?难道我身上带了异时空的气息,对他们来说充满了诱惑力?
可笑的人生啊……换了一个世界,换了一个命运,原来仍是这般不轻松。
我习惯地微微一笑,看着陷入失落的他,忍不住软了语气。
“殿下,丁辛不想冒犯您,可丁辛不得不。而且事实也是如此,丁辛一介草民,这辈子只愿能找到一个爱我、敬我、护我一生的人相守相伴,而不是成为若干妻妾中的一个。殿下就当辛儿配不上您吧。”我从未这么“大度”地对一个以折磨我、羞辱我为乐的人细声细语,甚至自贬身价。虽然他会是将来的九五之尊,可对我这个来自遥远时空的人来说,一切都可以成为过眼云烟,一切都可以拿得起便放得下,却唯独……唯独我这颗可笑的不会改变的心,时时刻刻思考着未知的事,担心着不必要担心的人。以前嘲笑自己的冷眼旁观、每每遇事便置身事外,其实不过是一遍一遍地警告自己,警告自己不要再善心大发,不要再自身难保了还念着别人好不好。
我吃过苦,我知道想要过得好便该抓住机会往上爬,便该自私一点儿、狠心一点儿。可……明明我可以伸手却不能相助,又怎么对得起我的良心?我恐怕一辈子都会无法释怀。
就算只为心安,我也不可以残忍无情。
“哼……”他那惯常的冷笑这时听来却全无一点儿寒意,我知他听了进去,心口顿时一松。“你可知,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过那番话……”
我歉疚地望着他的侧脸,神思恍惚间竟又想起另一人。尴尬地扭转视线掩饰自己的心绪,赵凛却好似察觉到我心中所想,不留情面地抓着我的臂膀,叫我逃脱不得。“是他?”
“谁?”我若无其事地反问过去,心头却难忍微微一痛。
“为何是他?”他仍不放弃,死死地捏着我的胳膊,我挨不住吃痛地暗哼一声。
“谁都不是,殿下没必要胡乱猜疑。”不知为何,似乎是害怕赵凛的为人会将此事牵连无辜,我不得已含混一句,脑海中却又一下子充满了那人的影子。
“是胡乱猜疑吗?”他倏忽间松开手,原本淡漠的眼光中刹那闪出一抹算计,嘴角却颓然勾起一笑,这笑容旋而扩大,笑声回荡在空寂的夜里,听在我耳中却让人有种不祥的预感。
“哈哈……谢云寒,他原本不必受这苦的。”
闻言,我登时全身一凛,汗毛根根竖起,“你把他怎么了?”
他不是逃走了么,难道赵凛又派了人去追?不,最好不要是这样……
“哼……”他淡淡地扫过一眼,那目光中分明有一团火,一团看似永远也浇不息的火。“这就要看你如何做了。”
“你要挟我?”
“你又何尝不是?”他泰然地坐于窗前的椅子上,状似悠闲地端起一杯茶,察觉到茶水已凉,转而毫不犹豫地将之倒入脚下的瓷盂内。
“钗儿马上去泡壶新的。”我抱起茶壶便要离开。
“站住!”
我以为他又发怒了,却不料他轻轻拉回我的身子,从肩头上搭附的力道来判断,竟异常柔和。
小心——我的心头涌现出这两个字。
“我答应过你便不会食言。不过,拿送你回京的差事换一件陈年旧事,我似乎有些划不来啊……”他脸上的线条柔和了些,不由让我松了口气。
“殿下的意思?”
“我也有个条件。”他淡然一笑,一手伸向另一衣袖内侧,明晃晃的一把梳子赫然眼前!
我愕然,瞠目结舌地看着那梳子完美的月牙形状,止不住开始颤抖起来。
“这梳子……你哪里得来的?”
“怎么,你认得?”他见我脸色有变,神情不觉一紧。“这是宫中之物,你不可能见过的……”
“让我看看!”
他显然被我异常冒失的言语骇了一跳,但还是将信将疑地递了过来。
触手一片温凉,我把握着这薄薄一片银梳,忍不住摩挲那繁复精美的花纹,似乎这上面承载着满满的回忆与故事。不经意翻转过来,梳把边缘醒目的四个字——“今日明日”便闯入视线。
“今日明日”??依稀记得,师父交与我的那把梳子上刻的是“莫失莫忘”啊!他们不是同一把!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