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他为何会穿着官服直接出现在我房门口,只是看见他的身影,一下子便觉得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见我脸色苍白、满面泪痕,他不觉一惊,快步来到床前。
“师兄,哥哥他……被人抓走了……”我哑着嗓子掀动嘴唇,却再也控制不住恐惧与悲伤,一头倒向他的怀里。“王爷让我等消息……可是……”
“放心,没事的……没事的。”他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一下一下,温柔的,安慰的,神奇地抚慰着我无措的心。于是我不再哽咽了,泪痕也慢慢干涸,只是眼眶里仍是迷迷蒙蒙的,揪心的痛缠在胸口。我不可以再哭了,泪水是无济于事的,上天不会见我悲伤难过便降福于我,或者宽恕我的罪过。哥哥一定希望我坚强,一定不愿看到我只会慌张流泪的样子。我什么都没能为他做,那么我至少可以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让小娴帮你端些吃的,吃过后好好睡一觉,嗯?”他大掌拍抚我的后颈,轻轻撑开我的身子扶我躺下。“不要担心,有王爷在,还有我,不会有事的。”一指微微掠过我的眼角,我这才发觉我竟又哭了出来。恼怒自己管不住眼泪,我愤愤地抹净眼角和脸颊,乖顺地点点头。
“你不要担心,我会好好吃,好好睡……”话未尽,一想到哥哥或许吃不好、睡不好,眼底再次酸雾弥漫。我要强地扭过头去蒙上被子,含糊说要他先去忙不必理会我,嘴角却尝到了淡淡的苦涩。
李斐走了,我知道他没有走出多远又站下,望了我好一会儿。蒙在被中的我好像隔绝了天地,我像是逃进自己的世界里,尽管逼自己坚强不要再哭,却还是忍不住低低啜泣。不知过了多久,小娴端了东西来唤我,我才又想起方才答应李斐的话。
我要好好吃,好好睡,每天每天都要如此……天没变,哥哥也一定不会有事!
昏沉沉中听到鸡鸣,我猛一睁眼坐了起来。天方露白,我睡去不过两三个时辰。
睡不着啊……
穿戴好想要去王府,却又记起王爷昨日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安生在家等消息。我又开始胡思乱想,总觉得这事或许与我有些关联,一想便更是自责万分。
不知这一夜,哥哥是否睡得安然?
走出房门,天色沉闷阴郁,却见小娴正等候在门外,一见我嗖地跳过来。
“夫人,王爷有信给您。”她拿出握在手中良久的一封信函交与我,松口气转身离开。
我颤着手撕开信封,展开信纸——纸上只有两字——东宫。
呼吸不紊地跑去敲李斐的门,侍从却说他已经更衣出去了,去时留话让我哪儿也不要去,待在府中等他回来。
我像是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失神地一步步走回卧房,再愣愣地将房门关上。
又是一个游戏开始了,可谁都撇下我,谁都知道我不是一个好的游戏者。我好想就此一哭,看啊看啊,真正大人物的角力上演了,我终于成了旁观者!
可,我何曾有幸置身事外?
赵凛派人抓走了哥哥,我想不透他究竟是什么目的。他和吴哲威无冤无仇,抓一个家财散尽的文弱书生又有何用?之前是李斐,现在又是哥哥,那人到底想要做什么呢?哥哥又干着他何事了?我气闷不已,越来越觉得这事蹊跷可疑。可若他想对付的是我,大可直接将我绑了去,又何必多此一举?想起哥哥临去前的嘱托,我要替他照顾好吴伯父的,心中酸痛不觉涌了涌,直觉下一刻一定又要吐血了。
匆匆从腰间暗袋里取出一粒药丸想要服下,手指却颤抖得厉害,一不小心那药丸便掉到了地上。我费力地捡回它,胸口的难受却已过去了。用帕子轻轻拭去表面的灰尘,想了想,又将它塞回袋子里。因为体内还有余毒未清,李斐除了帮我配药调补身体,还特意留了几粒清心丹给我,说是难受的时候可以服下暂缓痛苦。我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么虚弱,只是自从废去功力后体力确实下降了些,有时明明好好的,突然就会感到一阵不舒服,要么是纯粹的嗓子发痒,要么觉得胸腔憋闷。但这些全不受我控制,我只能尽人事听天命,按时吃药作息。倘若将来证明连累哥哥受苦的缘由中也有我的一份,那么我想,这时不时的病痛也算是对我的一种惩罚,我反而会觉得好过一些。
一面是王爷和李斐的叮嘱,一面是哥哥的嘱托,我毫不犹豫选择后者,在桌上留书后趁人不备溜出了府去。
街上一如往日,凄冷的北风也不见颓势。我去到哥哥家时桥生正生着炉子,见我来了便强颜一笑说要沏茶。我只好从他手里接过熬药的工作,让他尽管先去伯父房外候着。
“老爷问少爷去哪儿了吗?”
“没有,老爷一直睡着,没叫我伺候……”桥生说道,忽又想起什么。“不过,往常都是少爷亲自去送晚饭的,昨个是清儿去的。我告诉过她只说少爷去了明振先生那儿求教还没回来,老爷也就没再追问。”
“那就好,若是老爷再问起,你就说少爷上我那儿去了,知道不?”
“嗯,桥生记得。”他刚要走,立马又被我叫住。
“不要对老爷说我在这儿,懂吗?”
“嗯。”他点点头,视线随之移到刚生好的炉子上。“二小姐,清儿去买菜了,待会儿就回来,这些让她做就好。”
我回头望望桌上码放着的几包已经拆封的药材,稍一犹豫。“呃……”是啊,熬药可是个技术活,被我搞砸可就不好了。“好,我就在这儿等她回来,你放心去吧。”
“哎。”
单薄的少年身影拐个弯就不见了。我且舒口气坐下,将熬药的砂锅拿来细看了看,内壁上乌黑发黄的药渍已经蚀入陶土里面,想是用了很久了。说来不禁又要叹气,吴伯父的病情说不上是什么病,似乎大部分是由心而生,由担忧而生。想当时哥哥生死未卜之际,吴伯父正被他的兄弟囚禁着,日日担心夜夜伤心,怕是就在那时身子已被摧折透了。虽然他并未对儿子变卖家产的做法加以制止,多少内心也是感怀的吧?毕竟那是他守了一辈子的家业,那里凝聚的岂止是钱财这么简单。但一个父亲对于儿子的感情,又总是大爱无言。经此一劫,他似乎接受了吴哲威通过科举进入仕途的抱负,他一定觉得是自己连累了儿子平白受此灾难,终于父子团聚了,又怎么会让自己的情绪影响到他的未来呢?
唉……枉我还曾因一点儿小小心思而防备过吴伯父,现在想来真觉得自己太渺小了。若是等我身为人母,我想我也会宁愿自己受尽一切委屈非议,只要自己的儿女能过得更好。
“生哥!生哥!”
咦,谁在喊?我起身出门,正好被闯进门来的小人儿撞个正着。
“清儿,你急什么啊?”我扶住她晃悠悠的身子,却见那张跑得呼哧哧的小红脸上写满了慌乱无措。
“二小姐!”她似是没想到会见到我,一时紧张地闭紧嘴巴,双手也连忙收到身后。
“你不是去买菜的么?”我瞥一眼那忐忑的小身影,暗暗叹口气站开一步。“菜呢?没买到?”
“二小姐……清儿,清儿把钱弄丢了……呜,呜呜呜……”说着她便沿着门框一屁股滑到地上哭起来,就像个孩子似的……不,她本来就是个孩子呀!
“好了好了,起来再说。”我一把拉起她坐到板凳上,那张绯红的小脸儿已经花得不像样了。“告诉姐姐,丢了多少钱?在哪儿丢的?”
“生哥刚刚给我的二十文钱,呜呜……就在集市上,呜呜……”两只小手交替着抹眼泪,抹不尽便全都擦在了袖口上。我不禁失笑,取出手帕塞进她手里,一蹭一蹭地教她如何擦眼泪。
“不哭了啊清儿,钱丢了姐姐再给你就是。呶呶呶,你看……”我随意从身上掏出一锭银子向她晃了一晃。“姐姐有钱啊,我现在去买菜,你呢就去给老爷熬药,好不好?”
“……”泪汪汪的一双小眼眨巴眨巴望向我,又瞧一眼一旁烧着水的炉火。“嗯,清儿不哭,熬药我会的!”她转瞬即破涕为笑,摇着头顶两侧的小鬏鬏窝到炉边,熟练地操持起熬药的工作来。
来到门外见地上有个菜篮,心想定是清儿一撒手丢下的。想想这宅子里老的老,小的小,除去几个定时来帮忙的杂役侍婢不用多费口舌叮咛,真难以想象哥哥以前要如何搞定这一大家子。清儿是个小丫头,是桥生五岁那年和吴哲威在小河边玩耍时捡到的可怜孩子。因桥生也是被人在桥边捡到带回家抚养长大,于是他也同样同情起被弃于河边的清儿来,当年就由吴则北找了户好人家送人收养了。哥哥为她取名清儿,是希望她长大后能如那汨河河水一般清澈明丽。就在去年,那户人家将只有十岁的清儿送进京城作小婢,小丫头跟在桥生身边一口一个“生哥”、“生哥”的叫着,直到后来与桥生一起被哥哥留在身边,这近半年的时光却依旧没能消磨掉清儿的天真与稚气。或许哥哥收留她,也正是为了这份绝不掺假的纯真吧。
出门再过两条小巷就是固定菜市,每天一早一晚都有人担菜来卖,规模不大但却近便。虽然正月已到中旬,能买到的青菜还是很少,一般菜农都是秋季收获后将菜存放在地窖里,待到冬天来了再取出贩卖,自然不会太新鲜。我平日里很少出门,更别提上街买菜了,于是挎着篮子像模像样地转了几圈,除了蔫儿吧唧的青菜和透着豆渣的豆腐,实在也难买到什么。
肉铺还要再走两条街才有啊。心中略一思忖,既然哥哥家里早饭习惯吃得清淡,那就买些肉作午间加餐吧。
哎——走着走着竟然快到皮货市场了,那不是……那不是张大哥么?
远处正有几个人拳脚并用地欺负一个趴在地上的人,若不是那人时不时仰起身喘口气,我哪里能认得出那副面孔?心中暗呼不好,还未及多想就几步冲了上去。
“还没钱?没钱开的什么铺子,啊?”打人中的一人猛踢一脚狠狠说道,一抬头见我跑上前来,快速扫我一眼,鼻孔哼的向上一翻。“你——干什么的?”
“我……我来要账的!”眼见张皮子艰难地蠕动一下身子,露出一张肿胀的脸来,我立即将菜篮吊在身后,硬着声音道。
“嗬——他欠你什么钱啊?”那人像是怀疑我忽然介入的目的,撤下踩在地上人背上的一只脚,两只透着血丝的大眼珠威胁般瞪着我,好像在说“识相的快点闪开别碍事”,随即其他几人也停下了动作。
“这个人……他欠了王媒婆的礼钱不给,王媒婆要我来催帐的!”我当机胡诌个借口,也装着恨恨地说。“王媒婆说要是他再不给礼钱,这辈子都让他娶不到媳妇儿!”
“哈哈,凭他还想娶老婆哪?我看他要到梦里去娶老婆啦!弟兄们,好笑不好笑啊?啊?哈哈哈……”那个大块头颤抖着两颊的肉大笑起来,其他人也忙着陪笑脸。
我低眼觑了觑四周那些貌似不关己事、实则伸长耳朵等待变数的一众邻人,只觉得难堪极了。
“哎我说姑娘,你就直接回去复命吧!这小子家里可没东西啦,找他要也是白要!”那人忽而好心地说,说着又向地上人踢去一脚,我便听到他跟着闷哼一声。
“您也没要到帐吗?”
“咳,这鬼差事……”两臂叉腰一叹气,那人抹了两把头顶,呼喝着几个弟兄搬了东西就要走了。我一见他们要走,想马上扶起张大哥却不敢妄动,因此学着气愤的样子也骂他几句,却是看着走远的几个影子骂的。真是天理不公,有武力就那么吃香吗?连做个小老百姓也要受欺负。等终于看不到他们了,我这才慌忙从地上捞起张大哥一只手臂,不知从何处又跑来几个邻居,几人合力将他扶回了房里去。
张大哥静静地躺在他那张虽然简陋却仍整洁的硬板床上,撕破的双唇微微张开,好像青肿的鼻子里已经堵塞得难以呼吸了。刚才帮忙的几个邻居不好意思地看我几眼就要出去,我便抢先一步拦住他们问了些事情,才知打人的那几个家伙都是一个大皮货商雇来催要货款的,已经断断续续来过四五次了。一开始周围的邻居们看不过想要帮手,却都被那群孔武有力的家伙掀了摊铺、打伤了人,于是后来便不敢当面抗衡,只能在事后好心过来帮着收拾收拾。张大哥这间小小的铺子里已经空无一物,除了那张床,便是一只沾满尘土的长条板凳,惨兮兮地倒在墙角。
胳膊上还挎着菜篮子,我心知此刻不便久留,于是趴到张大哥床边问他需要什么。他困难地掀开眼皮,慢慢看清了眼前是个似曾相识的姑娘,却不知该不该回答我的话。
我一顿,将脸上的面纱取下。
“……小姐?!”含混一声,他那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