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我不懂……”
“你是不懂。你若是懂得,也就不会强要为人出头了,你在为别人报仇不是吗?”
“为别人报仇……这么说,我也……在报仇?”话一出口,我当即明了自己为何面对他总觉得心虚了。
同一条路,一条复仇的路,只不过他是在为自己复仇,而我却是为了别人。突然间看清了自己,我却不知该如何回应他。在他面前,我口口声声说不想卷入他的仇恨,不想与那明枪暗箭沾上半点关系,可话里话外却像是在强迫他放弃一切恩怨,只有那样才有资格同我说什么相守一生。我竟然还是这样的人……
我以为时时以自私为借口就可以放纵自己,放纵自己任性而为,甚至以为那是自己怀着一颗善心去悲天悯人,却从未醒悟到其实我是何等的自私。我说我怕受他的连累,所以我宁可远离。可当我为人打抱不平之时,他何尝会真的袖手旁观?更何况我还不让他袖手旁观,硬要他为我提供帮助,我怎么会变得这样自私呢?
胸前憋闷的感觉又加重了,我知道我已经失去了辩驳的资格。
“师兄,是不是……我让你为难了?”
他走近了,踌躇间却将我已然冰冷的指尖包覆在手心,慢慢地收紧。“我并不为难,只是觉得有些委屈。”
他在笑吗?我心慌地看他轻浅抿抿唇角,更觉羞愧万分。
“对不起师兄,我……”
“心儿,我并非是要你向我道歉。我只是忽然间体会到了,你说的那种心情。”
那种心情?
“所以呢?”我不好意思再抬头看他,只怕这一看会彻底失了主意。他的手好暖啊,是不是男子的手都会比女子的暖上许多呢?而且他的手那样漂亮,相形之下,我只有愈发自惭形秽。
“所以……你做什么,我便陪你一起去做。你怕担惊受怕,我便偏要去尝一尝那会是何种味道。而我私心是想……若我能陪你走到那条路的尽头,你是否……也愿意陪我走下去?”温热的气息贴近了面颊,我暗咬双唇,猛又退开一步。
我要被他说动了吗?我不清楚。似乎无论我怎么选择,我都会预见后悔的那一天。可我的心在痛啊!我想要他的承诺,我想要啊!我几乎急得哭出来,慌乱的脉搏却将我松动的意志传到了全身。他又在说那些诱人的话了,他又戴上迷惑人心的面具了,是不是?可我竟然会觉得高兴,竟然真的会高兴啊……他这算是什么呢?要挟还是表白?我不知道,不知道,我急得直想逃跑,跑到天涯海角让谁也找不到,那样我就能使心沉静下来,对不对?对不对?对不对……
“心儿,我以前从来不知什么是害怕,什么又是担心。身为男子若想要成就什么,必然会舍弃一些东西,我甚至为自己的毫不在乎感到万幸,万幸我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可是对你……心儿,你听到我在说什么吗?”
“没听到没听到!”那都不关我的事!我恼羞成怒想要逃走,却被他用力制住双肩。我推他打他,发泄般的用尽力气,他却丝毫不为所动。我不甘心地哭了,为何我在他面前总像是在无理取闹呢?他永远都那样从容不迫,即使面对任何人都能毫不妥协,为何妥协的就要是我呢?呜呜,老天你太不公平……
“李斐,你……趁人之危!你一点儿都不君子……你明知道,你明知道的……”
他知道什么?我已经来不及思考了,只知自己又羞又恼,口不择言,却并不清楚自己究竟要说什么。静静地等我发泄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有了动作,似是后悔地叹口气,瞥一眼窗纸上映出的几颗人头,旋而低声道:“心儿,你尽管出气,可房外……有人偷听。”
啊……啊?!眼泪还挂在脸上,我匆忙抬头望去,果真见有人抻着耳朵躲在外面。我已经这么惨了,这帮人还要看热闹吗?不该当做什么都没听见好好去睡觉的吗?
“你怎知那不是刺客……”我无意义地嘟囔一句,抹着脸上的眼泪深吸了几口气。李斐又笑,却不知他使了什么暗器,只听“啪”、“啊”几声,窗外那几个影子就立刻散去了。
是我发泼了吗?否则怎么会把好事者引来呢?我……我竟然会这么失态。
“……可打够了?”他含笑问我,好像方才他一直是在逗我,而我却要死要活正中了他的圈套。
我努努嘴哼出一声,虽然不明白为何刚才还对他满含愧意,现在竟变成了满腹委屈。“我嫌累了。况且我不会功夫,怎么打你都不会疼。”
“谁说的?”右手忽的被他拉近怀里,隔着他棉质的长袍贴上左胸。“你可知,这儿有多疼么?”手心下有他沉稳有力的心跳,我像是被点住穴道似的任他握紧了我的手,冷汗却袭了一身。
他这是要干什么?
“心儿,你要我等你多久?”
他怎么可以那样笑呢?好像我这辈子欠下他好多好多债,再也再也还不清了。我浑身一颤,想起自己总该要挣扎,却又发觉驱使不了自己的手臂。
难道我真的动心了?
“我和你,早已牵扯不清了……”
谁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做啊……
“呃……”他蓦的倾身,却在即将碰到我的唇时错开一寸,淡淡地吻上我的唇角,浅尝辄止瞬即离去。
他……他亲我?我这才慌忙捣住双颊,脑中却分明融了化了,什么都不知道了。他竟然……我愣愣地低头看向地面,看到他顺垂的衣角边缘和素面的单靴,心儿登时揪紧,疼得泪水也涌出眼眶。那点似有若无的酥麻犹在,他唇上温软的触感也那样真实,我甚至还记得他嘴边淡淡的气息……仅一瞬,却让我心头忽的涌过一朵奇妙的浪花。不过一个吻,一个亲在脸颊上的吻而已,我怎么会……心底深处有扇紧闭的门却在瞬息间崩塌坍圮了。我试图收紧下坠的心呼喊着清醒过来、清醒过来,却恍然发现它早已坠了下去,再也回不了头了。
我死定了,我这回真的死定了!
他静静拥住我,像是终于得到了他企盼已久的珍宝。我已经失去了一切抗争的力量和勇气,我只知眼前的怀抱温暖得使我舍不得离开,那久据心底的执念不觉已化为乌有。他为何会吻我?我只在心底怯怯地问,好似他能心有灵犀听到我的话。但他何以听得到呢?他只是将我的头轻轻按在胸口,像是要我听清他的心跳,又像是要我熟悉他衣上的味道。那幽幽的香气似乎被施了法术,我只觉心里渐渐变得宁静下来,却不知今夕何夕直想昏醉过去。一分又一秒,时间好像也静止了,我贪心地沉浸在他安静的拥抱里,想起过去,又想到了现在,却忽然不敢去想未来。
我彻底失败了。
我还是输给了自己。
对他,我已经下定决心做个无情无心的坏人,我不敢为自己拼贴一个没有未来的命运。可他不打算放我走,他要用那样美好的承诺打动我,让我心甘情愿留下来。我又要自作自受了吗?怨不得他的,是我不够坚定,也太脆弱。我已经万劫不复了,我再也回不到过去的丁非心了。而他呢?他……真的爱我吗?
或许,说“爱”还为时尚早吧。
我虽不敢相信他会为了我放弃仇恨,但我相信他为了复仇必会改变自己的本性。他是个好人,却是个背负重任的好人。我也知他对我并非没有真心,只是我如今身份特殊,又如何相信他靠近我别无动机?是啊,他的目的只有那一个。为了铺平他的复仇之路,他一定会竭尽全力讨好任何他想要讨好的人,然后利用他们一步一步往前走。而我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丫头,他会看上我什么呢?
我就说么,我输给了自己。心渐渐冷却下去,我只觉此时的自己就像那些闺中怨妇,明明知道始作俑者是谁,却甘愿忍受痛苦的煎熬。虽然知道站在他身边是一件多么冒险的事,我竟然也抵不住诱惑,抵不住他一再深情的目光。泪滴晶莹滑落腮边,温温暖暖地融化了我心底的顾虑。我方要开口,一丝心痛却不期而至,熟悉的酸涩滋味随之侵上心头——我不由骤咳一声,一口血已涌出了嘴边。
他惊愕地捧住我的脸,急忙用手指揩尽血迹,却望见我愈发沉浮不定的目光,懊恼地欲将我抱起。“心儿,我带你……”
“师兄。”我已不觉胸口发堵,神智也异常清醒。紧紧攥住他的前襟摇晃,我低叹一声望向他。“我没事,真的没事。”
他是真的吗?我看着那深幽的眼眸喃喃自语,瞥见他脸上升起抹自责的神色,我却吃吃的笑出声来。是毒啊,那如影随形的毒,一次又一次地折磨我,为何就是不肯离去呢?呼吸慢慢顺畅了些,心底却有另一个声音鼓噪着。他抱起我将我放在书桌上,我暗暗鼓起勇气,颤颤地抬手摸索上他的脸,却只敢用指尖轻轻拂过,不敢踏实地落上去。李斐静静地俯视着我,任我凉凉的手指在他脸上一寸一寸游移,听我像疯子一般自言自语。
难道我以前从未细细观察过这张脸吗?他是个多么俊朗的男子啊,我如何敢相信他会这样柔顺地站在我面前,任我轻薄?呵呵……我真的该知足呀。模糊了的记忆中单有他灿若繁星的眸子,每每想到“三师兄”,我就会想起他的眉眼,想起他永远和煦如风的温柔。我以为我能看清他,以为他一时孤傲,一时体贴,只是因他摘下、戴上面具太过频繁,叫外人难以分得清。但又有何必要硬去区别开呢?不管哪样的他,他都是李斐,是我的“师兄”,他还会唤我作“心儿”,也只有他会这样唤我。我着迷了,或者入魔了,是不?我就像从未见识过男色的豆蔻少女,痴痴望着那双眼睛,他也静静回望着我,四目沉沉相视纠缠,好像彼此目光中隐含了什么深意,而我们都执着地想去一探究竟。
“师兄……等我哪日打了退堂鼓,你再放我自由吧。”
这般任性幼稚的话,连我自己都禁不住笑了。我没敢再去看他,我仅存的勇气就快要用尽了。他还是温柔地将我揉进怀里,我好似终于寻到了追寻已久的什么,想抱着他大哭一场,却又止不住满心的笑意。
男子的胸怀啊……我沉沉吸气,双手揽向他宽阔的脊背。
是我的梦吗?新婚夜铺天盖地的火红再次闪回,挥之不去,现在想来只觉得难以置信,难以置信我竟然是他的妻。我和他早已成了亲,不管当初是出于何种考虑,我因此存有白头到老的幻想也是情理中事。只是我还想着做我的自由女性,还憧憬着风生水起的人生。身受现代的文化教养对我来说或许是不幸,那隐隐的大女子想法在这里压根派不上用场。我曾坚持要寻一个爱我的、同样也是我爱的人,两人情投意合,此生不渝。可那一点儿都不现实。我不可能走遍天下去寻找一个或许存在、或许不存在的假想情人。
他,那样的一个他,怎么会喜欢我的呢?
久久的,夜色深沉得已经分不清几时了。我捧着一张脸静坐窗前,仍觉心音如鼓,好似在宣告着……对他,我会倾尽一生的心动。我听到自己的心在跃跃欲试,甚至在怂恿我抛却矜持。可我真的爱他吗?
当我身为旁观者时,看着谈情说爱的两人,总觉得一切都明朗得不容置疑。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何来那么多一言难尽又言不由衷的借口与托辞?可当我成了那两人中的一个,却发现自己也无法免俗地犯了难。我喜欢同他在一起,可我不知我是否能爱他到不顾一切的地步。若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又叫什么“爱”呢?仅一个字,在我心中却被看得很重很重。我一直认为爱人的人要具备崇高的信念,要无私付出,还要在关键时刻为了所爱之人奋不顾身。所以我怕自己的胆小怯懦会出卖我。如果将来有一天,证明我爱自己更甚于爱他,我又要如何面对他?
我好困惑,我到底将他看成什么呢?
不,别再多想了,多想要入魔了。
李斐仍就住在西面冰冷的厢房,尽管每天相处的时间也还不多,但我们会一起吃过晚饭,然后再一起去书房里沏一壶香茗,边品茶边闲话天地。他和我一样钟爱沉静的气氛,不喜纷扰,却每每在望向我时淡抿笑意,那般柔和温暖的目光总会使我不觉沉迷其中,好像就这么不说话而被他一直关注着也是件令人极为开心的事情。我也才知道他写得一手好字,大气或隽永,凭字看人,总觉得他的真性情一定也相差无几。而我呢?写的字连七八岁的孩童都不如。于是我向他学习写字,每晚便都会在书房练上大半个时辰。这时的他似乎成了隐形人,只会默默伴在我身边凝神观察。一时万籁俱寂,我心神一闪,笔下也走了样。然后就必会听到他殷切地阐述起“练字炼心”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