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沅沅回了尚书府,宫中虽然春光旖旎依旧,但英帝总感到一颗心飘飘荡荡,没有依托。这样诺大的一个宫城,美景美人无数,竟是没有半分供他留恋。
书房外传来几声絮语,不经意滑入英帝的耳际,引得他的眉心微皱,心底浮起几分不快,他早已吩咐陆六福不许任何人打扰,看来陆六福并没有当好这个差事。
英帝不耐道:“谁在外面?”
书房的门缓缓地推了开来,陆六福蹭了进来,面带为难之色。英帝刚要发问,见他身后又跟进一个人来,一袭蔻金色的轻薄春衫,搭着水银般柔滑的珍珠色披帛,一张圆润的桃花面,螺子黛画做的涵烟眉,苏芳木胭脂描出的樱桃小口,一眼望去是说不出娇媚与惹人怜爱。竟是林锦儿。
英帝横了陆六福一眼,声音里有淡淡的不悦,“淳婉仪来这里做什么?”林锦儿手上端着一个托盘,盘内是一只双鱼锦鲤的青花汤盅,袅婷上前,娇声怯怯,“皇后娘娘见皇上终日为国事操劳,特意命臣妾送山参乌鸡汤来,请皇上笑尝。”
英帝听了,面色略有和缓,“皇后有心了,呈上来吧。”林锦儿面色一喜,轻移莲步,将手中托盘放在书案上。抬头看了英帝一眼,低头抚弄着臂上披帛的流苏,眉宇间有几分羞怯,轻声道:“就让臣妾为皇上盛上一碗,皇上略用一些吧。”英帝见此,倒不好推拒,便微笑道:“你也是个有身子的人,这些微末小事,大可差奴才们来做,就不必亲自劳烦了。”
林锦儿含羞而笑,“臣妾自知资质愚陋,不能象贵妃娘娘一样为皇上分忧。只能做些粗浅小事,这山参乌鸡汤是臣妾亲自熬的,也不知合不合皇上的口味。”一边说着,一边取下盅盖,递到英帝手中。
英帝端起盅来,用羹匙搅了几下,还未送到嘴边,便见门外低头走进一个御前太监。那太监上前行礼道:“启禀皇上,元贵妃差人入宫回话。”英帝忙放下汤盅,半倾了身子,急道:“人在哪里?”御前太监道:“正在殿外候宣。”英帝心中急切,“快,快叫进来。”
林锦儿见那只她精心准备多时的汤盅已被放至一旁,虽仍冒着袅袅的热气,但皇上显然是顾不上了。不禁脸色微变,眼中滑过恼恨的神色,微微咬了下唇,面上勉强维持着温婉的笑意。
回话的小太监走进殿来,跪下道:“奴才参见皇上。”英帝摆手,“快起来回话。”那小太监依言站起身来,英帝追问道:“贵妃让你捎什么话?”小太监一躬身,“娘娘让奴才禀告皇上,杜夫人已经过世了。”英帝面色一变,上前几步,“已经过世了?那,那贵妃如何?”小太监道:“娘娘极是伤心。”英帝眉峰皱紧,来回踱了几步,自语道:“伤心是一定的了,只是不要伤了身子才好。”
想了一刻,对小太监道:“回去好好对你家娘娘说,不要过于伤心,保重自个儿的身子要紧。有何需要,尽管提便是,朕都会为她做主。“小太监唯唯应着,刚要退下。英帝又觉得不妥,接道:”六福,还是你去。替朕传旨,敕封杜门杨氏为一品诰命夫人,一切典葬奠仪比照相应规制。替朕好好劝劝贵妃,再叮嘱她身边的人,一定要把贵妃照顾好。”
陆六福答应着带小太监退了出去。英帝转回头,看见林锦儿兀自站在一旁,这才想起方才之事,但此时早已没了兴致,便道:“你也回去歇息吧。”林锦儿指间攥紧,柔柔道:“臣妾告退。”温婉一福身,退出了殿外。
碧蓝的天空中阳光正好,林锦儿却指尖冰冷,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她伸开手去,一缕丝穗随风飘去,竟是她肩上披帛坠的流苏。
杜府各处已去红换白,府中诸人都换上了白麻孝服。杨素心的灵堂设在府中正厅,红木棺犉,白帐灵幡,素果香烛,显出一派愁云惨雾的景象。
此时已是夜半,万籁俱寂,府中的仆役早已下去歇息。灵堂内燃着儿臂粗的白烛,火光通明,却炙白得耀眼,仿佛要穿透人的心灵。巨大的棺犉前跪坐着一人,一身皱巴巴的弹墨玉青袍子,蓬乱的鬓发,参差的胡茬,失神的目光,显得异常落魄与萧索。这人竟是杜庭儒。
自杨素心去后,他便没有开口再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守在杨素心的尸身,任众人在他身周忙忙碌碌,直到杨素心被装入了棺犉之中,杜庭儒才在棺犉之前默默坐了下来。他的眼里,除了面前的棺犉,除了棺犉里的杨素心,其他任何事情似乎都已不再重要。众人见此,也只得由他去了。
夜风微凉,翻卷起燃得正旺的烛火,那烛光便扭动起来,带着明明暗暗的影子飘荡了开去。眼前的一切,仿佛是真实的,又仿佛是个梦境。
“求你,求你放了我。”记忆深处传来苦苦的哀求,杜庭儒悚然抬起头来,“好,你既然一心要娶我,我就嫁给你。只是,从今以后,我们便是一对怨偶。你给我的,我会恨你一生一世。”那声音突然变得凄厉。杜庭儒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四处看着,面上似哭似笑,喃喃道:“素心,是你,我知道你在这里。你出来,你出来见我,出来见我,好不好?素心--”
他那悲痛而凄绝的声音在灵堂内回荡,但除了摇动的烛火,四周仍是一片寂然。
杜庭儒看向棺犉,似是病榻上杨素心平静的面容,“你我都太过执著,但人生短促,早晚是要去的,那些恩怨就都放下吧,好好保重自己。你,你忘了我吧。”杜庭儒忽然仰天纵声长笑起来,笑声里带着锥心的悲伤之意。“你又这样说,你又这样说,好,我去陪你,我这就去陪你,与其忘记,不如我们永远在一起。”
自灵堂设好后,杜沅沅便一直坐在灵堂右侧的小厅内。她不敢走入这间灵堂,她不敢去看那个沉重得迫人的红木棺犉,她不敢面对杨素心的确已经离开人世的事实。坐在那间小小的厅中,她任自己的神思飘渺,她在想那些与杨素心的点点滴滴。迷蒙之中,似乎杨素心仍在寒碧轩内念经礼佛,似乎还可以听见轩里传出的木鱼声声。
直到杜庭儒的异样的声音传来,杜沅沅才猛然意识到,她不过是在做一个自欺欺人的梦罢了。
杜沅沅终于鼓起勇气,走进了杨素心灵堂,也看到了站在棺犉前的杜庭儒如痴似狂的模样。杜沅沅无法出声喝止,也无力出声喝止,她只是靠在厅门一侧,任伤心的泪水一滴一滴地流下面颊。
杜子珏和沈毓一前一后快步走了进来,他们本就没有走远,灵堂和小厅内都是他们心中惦念的人,他们一直站在灵堂外的黑暗里默默守候着,直到听到杜庭儒充满了绝望和悲伤的声音。
杜子珏一眼便看到了倚在门边的杜沅沅,那抹熟悉的身影中透出的孤单和无助几乎立刻就刺痛了他的目光,他刚想奔到杜沅沅身边,忽然又硬生生止住,向杜庭儒走去。
跟在他身后的沈毓看到了杜子珏的举动,微微有些疑惑,但很快被杜沅沅忧伤的面容揪住了心神,急忙上前将她稳稳扶住。
杜庭儒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看不到向他奔来的杜子珏,他看不到站在一旁的杜沅沅和沈毓,他满心满脑的都是杨素心的面容,杨素心的声音,杜庭儒忽地大叫起来,使尽了力气向棺犉撞去。
此时,杜子珏堪堪赶到杜庭儒的身后,情急之下,一把拉住杜庭儒的袍角。杜庭儒神智已迷乱,这一撞的力气使得颇大,杜子珏收势不及,被向前一带,只听得“砰”地一声响,杜庭儒撞上了棺犉,而杜子珏扑跌在他身后的地下。
竟然发生了这样的变故,杜沅沅和沈毓禁不住目瞪口呆。
杜庭儒撞上棺犉后,去势一阻,并未跌倒,此时,竟先行站起身来。他的一撞,已被杜子珏的一拉卸了一半的力气,撞得并不严重,仅是额角青肿了一块。但也幸亏这一撞,使得他整个人清醒了过来。他并不理灵堂内的诸人,只是深深的叹息了一声,颓然坐在了棺犉前面。
杜沅沅慢慢走上前来,声音中带着哽咽,悲切道:“爹,你这个样子,让娘怎能走得安心,让我们又怎能安心!”杜庭儒依旧向着棺犉,不住苦笑,“安心?你本就不安心的,是不是?因为你恨我,你至死都恨我!”“爹,你在说什么?”杜沅沅吃惊道。杜庭儒肯定道:“你娘她恨我,她就是恨我。”
杜庭儒一声长叹,忽然道:“沅沅,你可曾听你娘说过我们当年之事?”杜沅沅摇头,杜庭儒看向灵堂外浓墨般的黑暗,目光转柔,“素心,如今想来,当年的一切,的确是我太过痴缠,令你悲苦至此。但尽管如此,我却并不后悔,若有重来一日,我也会有同样选择。今日,我便将它说与沅沅,你也希望沅沅能够了解的,是不是?”
灵堂内一时静了下来,杜沅沅、杜子珏、沈毓三人的目光都定定地注视着杜庭儒,而杜庭儒恍然不觉,他的神思正恍惚起来,心底深处似有什么被轻轻唤醒,象春风里的新芽,象雨后的嫩笋。他的心忽然柔软了下去。恍然之间,数十年的岁月褪去了它满是征尘的外衣,眼前依旧是那个藕花深处白衣飘飘的婉丽女子。杜庭儒的嘴边荡起一抹浅笑,禁不住轻唤,“素心,素心……”
ˇ浣花梦ˇ
烛火轻轻摇曳,间或爆出一朵烛花,“劈啪”一声轻响,有薄淡如纱的白烟便飘飘然飞了开去。
杜庭儒的目光一片空蒙,嘴边的笑意越来越深,人似已痴了。过了良久,他终于缓缓开口,幽幽的声音在灵堂内淡淡地飘着,仿佛隔了渺渺的时空,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已经过去十八年前了……”
十八年前,杜庭儒刚刚只有二十几岁,时任朝中四品户部侍郎。一个才二十如许的青年男子,就坐到了四品大员的位子。再加上温文儒雅,才名惊艳。暗地里不知倾倒了多少京城待嫁名门淑媛。只是,他是那么骄傲,那么眼高于顶,又那么地不屑一顾。
事实上,杜庭儒在十七岁时便已订了亲,而对方正是赵国公的女儿杨素心。这一门亲事,还是先皇,也就是英帝的父亲弘帝亲口许下的。说到这位待嫁的杨小姐,可是众多贵族子弟趋之若鹜的一朵奇葩。据说,赵国公杨毅晚年才得了杨素心这么一个女儿,一向珍若性命。而杨素心自幼便容貌出众,又生得冰雪聪明,除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外,竟然还师从府中的武术教习,学了一身的武艺。随着年岁渐长,杨素心愈发美丽动人,竟至于艳名冠绝了整个京城。
户部侍郎杜庭儒与赵国公之女杨素心订亲的消息一经传开,京城几乎轰动。当然,讥笑着有之,羡慕者有之,妒恨者有之。说得好听的是才子佳人的良配,说得难听的是杜庭儒妄想高攀。但不论众人心中如何想法,毕竟是皇上的金口玉言,众人只能看着木兰成舟,遥遥而叹。
但是,面对这样的天大的恩宠和幸运,杜庭儒似乎没有丝毫兴趣。自订亲后,一直过了七、八年,他还没有操办婚事的打算。而在这其间,弘帝驾崩,英帝继位,而他府中也已纳了一名侍妾,还有了子嗣。那名侍妾,便是今日掌管府中事务的柳二夫人。
杜沅沅听到这里,不觉生了几分疑惑。其一,这门亲事实在是一个大大的意外,弘帝为什么要将如此出众的杨素心许配给杜庭儒呢?当年,杜庭儒在朝中虽官阶四品,但毕竟是个毫无背景的普通文官,而赵国公府,却是京城里有名的豪门富族。杨素心又是如此出色的女子,这样的女子,就算是入宫伴在皇上身侧也不为过,但是,弘帝却做主单单许配给了杜庭儒。
其二,在这样的尊荣面前,杜庭儒似乎过于冷静了。他不仅不急于操办婚事,还在府里安置了个侍妾。试想,对一名青年男子来说,未婚妻是如花美眷,家世又如此显赫,怎么可能不急于娶回娇妻,而任亲事废止多年呢?这内里一定有着不为人知的东西。
杜庭儒停了下来,面上现出一抹苦笑,怔怔道:“若是我能早些办了婚事,若是我与素心能提早见面,也许,一切都会不同;也许,我们便是天下人最羡慕的神仙眷属。只是,一切都已太迟了!太迟了!怪我,都怪我啊!”
杜庭儒的情绪有变得有些激动,众人都紧张了起来,生怕再生什么变故,杜沅沅忙道:“爹,那你与娘是如何相识的?”杜庭儒怔了怔,突然微笑,那笑意暖暖的,漫过他的眉梢眼角,显然是从心里发出来的真切笑意,“那一次,她是兵,我是贼……”
时光转回十八年前的那一日,皇历上记为四月十九,浣花日。所谓浣花日,与上巳节多有相似,均为春游踏青之日。而浣花日,湘芷河畔会设下无数龙舟彩舫,无论富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