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杜子珏距英帝最近,听到小太监的语声,也是一阵惶急,他急速地扫了一眼正集结的士兵,盘算着带人到怀玉宫去,忽见士兵中竟有一队人纷纷抽出兵刃向这边冲了过来。杜子珏看着那队越来越近的士兵,脸色突然变得惨白。电光火石之间,杜子珏的脑中竟然闪出宫变前夕他问杜沅沅的那句话:
“你是否真的爱他?”
“是!”
那个黑蓝色的“是”字带着未干透的墨意,恍如就在眼前,罩得他喘不过气来。杜子珏长叹一声,眼睛一闭,错后一步,挡在英帝的身前。
那队士兵见面前忽然多出了一个人来,都愕了一下,步伐微顿。就在这一刹那间,项蓬带人围了上来。英帝已被陆六福拉着,远远地退了开去。那队人眼中含着悲愤,恨恨地看了杜子珏一眼,猛然举刀向自己颈中抹去,只听得“扑通”几声,竟然已全部自刎。
杜子珏的脸色更白,踉跄着走到场中。身旁的项蓬使劲一拍他的肩膀,说了声好样的。杜子珏勉强挤出一个微笑,眼中却是掩饰不住的悲哀。但这悲哀在他转身面向英帝时,已全部消失不见。
英帝阴冷地瞥了一眼那些已经自刎的行刺者,忽然转身向怀玉宫方向走去,边走边道:“项蓬留下,好好给朕查查。杜子珏带人跟朕同去。”项蓬和杜子珏齐齐应了声是,便各自开始了行动。
怀玉宫殿内的那股芳香已经散去。杜沅沅偷偷地打量了一圈,又看向殿外,眉宇间越发焦急。身后那黑衣人冷眼旁观,忽然脱口而出,“你只顾着自己郎情妾意,浑不管他人。你这样的女子,究竟有何可取之处?”杜沅沅心中一愕,听那语声,竟然有一丝打抱不平的味道。不由迟疑地说了声你。那黑衣人喝道:“住口!”似乎是心事被人瞧见的羞恼之意。杜沅沅心中更加讶异,这人怎么象个小女子一般。
殿门和窗上传来几声极细微的悉窣轻响,殿内的众人都吃了一惊。杜沅沅只觉得颈间的那柄长剑有一丝轻微的抖动,突然听见身后的黑衣人大声喝道:“外面是谁?不要搞鬼,元昭仪还在我们手里。”
黑衣人话音刚落,只听几声轰然巨响,怀玉宫正殿的门、窗突然都飞了出去。阳光没有了门、窗的阻碍,肆无忌惮地射了进来。众人宛如暴露在天光之下。而透过那些原本装着门、窗的地方,众人震惊地发现,那些门、窗都摊在院内,一端被连在一只系了长索的铁爪上,这些坚固的门、窗竟然是被外力硬生生拉下来的。而在怀玉宫院内和院墙上下,已经站满了张弓搭箭的兵丁,密密麻麻的箭簇,宛如无数只恶毒的眼睛,死死盯着殿内的诸人,让人禁不住心生寒意。
英帝和杜子珏就站在众兵丁之中,目光中带着焦虑、带着愤然、带着怜惜,一眨不眨地看着殿内。
杜沅沅看着英帝好整以暇地站在那里,心头一安,猛然觉得眼中酸涩,有一股泪意直逼眼眶,禁不住道:“你,你来了。没事就好。”英帝的目光越过众人,直直看进杜沅沅的眼内,面上突然露出一个安心的微笑,“我没事,你也不会有事。”
英帝的目光落到杜沅沅颈间的那柄长剑以及那抹红得刺目的血痕,眸光一暗,眼中的情绪转瞬间便成了滔天巨浪。如穿羽之箭般向杜沅沅身旁的那个黑衣人看去。沉声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杜沅沅忽然觉得颈间的那柄长剑竟然颤抖了起来,身后的那个黑衣人不知是害怕,还是激动,竟然发出了粗重的喘息。语声颤颤道:“你,竟然是你!难道他们已经败了。”英帝的眼中闪过若有所思的神色,“原来你们是一路的,那你们的目标应该是朕了,为什么要为难一个弱女子?”话到后来,已经充满了森森的冷意。
杜沅沅明显感觉到身边的黑衣人似是瑟缩了一下,忽然听他叫嚣道:“我们是要杀你,我们也要杀她!”杜沅沅听那语声微微发颤,明显是外强中干,心中定是充满了十分恐惧。如此危机下,竟然觉出几分好笑来。杜子珏一旁冷冷道:“住口!你若是不想活了,说一声便是,不用如此大费周章。”
英帝却接道:“杀了我们?”脸上显出个啼笑皆非的表情,目光微微转向四周,“你且说说,如今这样可能杀了我们?”黑衣人一时语塞。英帝稳稳道:“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易。你放了沅沅,我放你们走。从此概不追究。如此,你们既可全身而退,他日说不定还有机会。”语声忽然转寒,“若是你伤了沅沅,朕就将你们全部诛杀在此,一个不留!”
黑衣人沉吟不语,杜沅沅的面上露出一个笃定的微笑,忽然对黑衣人道:“且慢,不妨我们先做个交易,若是我们的交易不成,你再与皇上交易,如何?”
众人听了这话,均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人质哪有谈交易的条件。英帝和杜子珏同时道:“沅沅!”杜沅沅微微点头,示意他们安心。身后的黑衣人疑惑道:“你要和我谈交易?”杜沅沅轻笑道:“是。你可以选择跟我谈,或者杀了我,再被杀掉。”黑衣人只好道:“好,你说!”杜沅沅的目中忽然透出诡异,“你们若是能走出这间正殿,我便求皇上放你们走。”
黑衣人一愣,正要嗤笑杜沅沅是痴人说梦,忽然听到“当啷”几声刀剑落地的声音,只见殿内那数名手下接二连三地落了兵器,软倒在地。黑衣人显出惊骇莫名的神色,刚说了句你,身子摇晃了一下,似是勉强站立。一只手紧紧地抓住杜沅沅的肩头,而那柄长剑也始终不离杜沅沅的颈间。
杜沅沅被抓得异常痛楚,脸色微微发白。黑衣人恶狠狠道:“好,你好!你到底是什么时候下的手?”杜沅沅强忍着痛楚,笑道:“此时告诉你也无妨。你可记得我说过口渴,让兰兮给我斟过一杯茶?”黑衣人点点头,杜沅沅接道:“你可注意过那只斟茶的杯子?”黑衣人这才想起,兰兮从内殿出来时,手中捧着的似乎是个乌紫色的木杯。怔怔道:“难道是那个杯子?”杜沅沅面上的笑容更深,“在我大齐漉州西南的山谷间,生有一种奇树,名叫醉仙树。”众人没想到,此时此刻,长剑架颈的杜沅沅竟然兴致盎然地讲什么醉仙树,一时都不解其意,只有英帝的眼中闪过一抹略带兴味的光芒,这个沅沅,也许根本用不着他出手。
杜沅沅的脸上显出悠然神往之色,“据说,这种树历经千年才能长成。成形后,木色乌紫,异常好看。而它天生就有种奇异的香气,那香气是任何一种鲜花都比不上的。因此,在生长着醉仙树的山谷里,只有绿草,却没有鲜花。”黑衣人忽然想起了兰兮撞开香炉盖子,失手将木杯掉入香炉后闻到的那丝香气,的确是芬芳馥郁,不同于普通的香气。当时,他只把这当成了是后宫嫔妃的奢糜习气,没想到里面还暗藏了玄机。不由得后悔不迭。
杜沅沅继续道:“这种醉仙树还有一个特性,那就是将它投在火里,它可以变成世间最厉害的。但是,它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在燃烧一段时间以后,才能慢慢发挥效用。所谓‘醉仙’之意,既指香气,又指药性,就连神仙都能醉倒。去年冬天,漉州进贡了一套醉仙树雕制的茶杯。我看它古拙可爱,便留了下来。内务府送来此杯之时,将从送贡品之人那里听说的来历细细地讲给我听,并千叮咛万嘱咐,此杯切勿近火。”
黑衣人终于明白了由来,但心中仍有个疑惑未解,问道:“我盯得如此之紧,你是如何传递消息的?”杜沅沅微笑道:“你可还记得我对兰兮说的那句话?”黑衣人想了一刻,道:“你说的是‘你不必害怕,快给我倒杯茶来,不用新沏了,只将今早冲的那壶醉木凝香倒一杯来便可,快些,小心别洒了。’”杜沅沅点点头。“不错,我说的的确是这句话。但是,听在兰兮耳中,却完全不同。兰兮打点怀玉宫中一应事宜,自然知道这套茶杯的来历,其实,这套茶杯本就叫‘醉木凝香’。当我一说出这四字来,兰兮便明白了我的意思。我故意告诉兰兮不要害怕,别洒了茶,又看了眼香炉,就是要她依计行事。你们就是这样着了道。”
黑衣人听罢,眼神晦暗,一言不发,似是在想着什么对策。杜沅沅面上虽是自信满满的样子,心中却有些焦急,醉仙树还有一个特性她并没有说,就是它的药性只能维持一个时辰。若是黑衣人想得太久,过了药性,想要制住他,无疑还要费些功夫,何况自己此刻还在他的剑下。
此时,殿内殿外一干众人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杜沅沅和黑衣人身上,谁都没有发现,与其他黑衣人一同软倒在地的杜婠婠正偷偷地向杜沅沅爬去。待爬到杜沅沅的身旁,慢慢摇晃着站了起来,右手带着一溜刀光扬了起来。众人这才发现了杜婠婠的动作,那溜刀光竟是一柄精光四射的匕首,匕首正对着杜沅沅的前胸。
杜婠婠的脸上,凄厉的神色掺杂着扭曲的笑容,整个人竟似已经发狂,口中翻来覆去道:“我早该知道你诡计多端,还是着了你的道。我所受的苦,你还没有偿还,不如就让我先杀了你,黄泉路上也热闹些。”说罢,匕首便向杜沅沅的心窝直直刺去。
杜沅沅施的这个醉木凝香的法子,本就是个铤而走险的招数。所以,连同她一起也中了迷香。若不是强自支撑,早已软倒在地。如今,明知道杜婠婠的动作,但已无法避开。英帝和杜子珏眼睁睁看着这一切,根本救援不及。只听得一阵惊呼,扑通两声,有人已倒地。再仔细看去,杜沅沅仍好端端地站在那里。倒在地上的竟是绿媞和杜婠婠,两人的胸口各插着一柄匕首和一支长剑,鲜血四溅,显然都是不能活了。
原来,这醉仙木的毒性遇火之初最是浓烈,而后慢慢转淡,直至消失。绿媞进殿较晚,吸入迷香较少,中毒不深。当杜婠婠的匕首刺下时,她距杜沅沅最近,眼见匕首已刺下,便奋不顾身地迎了上去,正好挡在杜沅沅身前,杜婠婠的匕首去势甚急,深深地刺进了绿媞的胸膛,只余下一个木柄。杜婠婠似也未料到会有这样的变化,一时征在当地。而杜沅沅身旁的黑衣人本在思忖脱身的法子,没成想杜婠婠此时前来搅局,心中怒恨,手腕一抖,便将架在杜沅沅颈间的长剑刺进了杜婠婠的胸膛。
殿中的变数惊呆了众人,一时之间,大殿内外,寂无声息。杜子珏的脸色十分奇怪,似是恨意,又似是悲伤,终于叹息一声,扭过脸去。
杜沅沅慢慢俯下身,轻轻抱起绿媞的头,看着绿媞苍白得仿佛透明的肤色,已经失却了灵动,转瞬间就会阖上的双眼,轻轻叫了声绿媞。脑中一下子恍惚起来,眼前,幻化出那个晴潇馆中眉毛弯弯,笑嗔碧痕,“你怎么还是这个性子。还不先照顾姑娘,再去告诉公公”的伶俐女子,那个承宸宫寝殿忠心护主的可爱女子,那个跟了得宠的主子也不自骄的稳重女子。而今,上天就要将这个伶俐、可爱、稳重女子的生命之火熄去。杜沅沅突然痛哭失声,不停地低喊着,“绿媞!绿媞!”
绿媞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杜沅沅,脸上忽然露出了欣慰甚至是喜悦的笑容,她似是想张口说话,却引得一阵剧烈地咳嗽。随着咳嗽,胸口涌出了更多的鲜血。杜沅沅将耳朵贴在绿媞的嘴边,只听绿媞微弱地道:“娘娘,你……,你没事……就好,我……,我不……,后……悔……”。话音未落,头歪向一侧,已然气绝。
杜沅沅看着绿媞渐渐转为灰白的面容,整个人似是痴了一般,不哭也不动。目光缓缓地从绿媞的脸上移开去,看到了躺在近旁早已死去的杜婠婠。眼中漫起无边的恨意,忽然对黑衣人道:“不用什么交易了,就凭你替绿媞还的这一剑,我放你们走!”说罢,看向英帝,英帝本是十分担心杜沅沅,听到她如此说,便重重点了点头。一扬手,排得里外三层的弓箭手立刻散开,让出一条路来。
黑衣人面色惊喜莫名,眼中似有蓝芒一闪。却也未多说话,扶着那几个倒地的同伴,跌跌撞撞而去。行经杜子珏身旁,见杜子珏目中满是熊熊怒火,恨恨地盯着他看,黑衣人似是瑟缩一下,身形微顿,迅速低下头,走了出去。英帝使了眼色,一名侍卫悄然紧随而去。杜子珏脸色微变,似在强自忍着什么。
杜沅沅抱着绿媞的头,坐在当地,一动不动。英帝疾步奔到她的身边,看着她脸上悲伤得似已麻木的神色,心中一片疼惜。温柔地将她揽入怀中,轻拍着她的背,低声哄道:“没事了!没事了!”杜沅沅缓缓地转过头,看了眼英帝,不确定道:“绿媞走了么?”紧接着,身子一软,晕倒在英帝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