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沅沅心中一酸,突然明白这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回光返照,梅芫雪只怕是时辰不多了。
杜沅沅强忍着泪水,勉强笑道:“你怎能说走便走,舍得留我一个人在这里。”梅芫雪软软地笑道:“沅沅,你坚强又自信,怎会和我一样。只是,这后宫内危机重重。沅沅,你万事都要小心。”杜沅沅使劲点头,眼泪顺着脸颊不住地滑落下来。
梅芫雪忽然想起了什么,道:“我的孩子呢?”杜沅沅急忙从医婆手中抱过已包入襁褓中的小小婴儿,放在她的身侧。小婴儿似是嗅到了母亲的味道,扭动着带着细细汗毛的小脸四处找着,梅芫雪痴痴地看着眼前这个娇嫩的小婴儿,叹了口气,凄婉地道:“娘实在是力不从心了,只得将你独自留在这宫里。幸好你只是个公主,既是皇家的金枝玉叶,想来也能有个平安的人生。”说罢看着杜沅沅,切切地道:“沅沅,这孩子是我唯一未了的心愿,我求你,一定要替我好好照顾她。”杜沅沅泣不成声,不住地点头。
梅芫雪伸出手,吃力地在枕下翻找着,半晌摸出一只夹棉比翼双燕的素锦香囊。杜沅沅认得正是那日自己无意间窥见她手中紧握的那只。梅芫雪将香囊举到眼前,细细看了一会,满足地叹了口气,将香囊捂在胸前,幽幽道:“今生我们无缘在一起,但我会在九泉之下等你。然后,我们一起投胎。来世,再不要到这宫里,就做个市井的小民,相依相伴,一直……到老……”声音渐低渐慢,直至消失。一只手无力地从榻上滑落,轻晃几下,再无生息。殿中一时静极。
杜沅沅似是还未回过神来,呆呆地坐在那里,不动也不语。眼睛只是直直地盯着榻上梅芫雪那似是安详睡去的面容,及那唇边一缕愉悦的微笑。耳边忽然传来婴儿的咿呀声,杜沅沅慢慢回头,缓缓站起,将手指竖到唇边,对着小婴儿轻声道:“嘘!小声些,你娘睡着了。”然后,带着迷离的眼神,直直地向殿外走去。
她跨过门槛,穿过正殿,走入院中,恍惚间感到似是有人向自己奔来,急切地说着什么。但不论如何努力,她却看不见,也听不清。忽然觉得面颊上一阵微凉,凝神看去,竟是漫天漫地的白雪茫茫。
初春的天气,竟然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杜沅沅伫立在雪中,轻轻仰起头,任凭雪花飘落发端,打湿了脸颊。半空白雪纷飞处,似是梅芫雪含笑的面容,轻盈走远的身影。杜沅沅缓缓伸出手去,握向那一片空茫,喃喃道:“三月飞雪犹自寒,落花翩翩难遮眼。因缘已尽欲何归,阴阳路里盼流年。芫雪,我来送你了……”话音未落,眼前一黑,便坠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英帝从寝殿里出来,心中也是一片凄然。这个柔美人虽然不甚受宠,却为他添了个公主,又正是如花年纪。况且,杜沅沅与柔美人姐妹情深,受到如此打击,还不知会怎样。
英帝等了半晌,殿内依旧悄无声息。他愈发担心杜沅沅,又耐着性子等了一刻,忽见杜沅沅一脸茫然地从内殿出来,宛如一个漂浮的影子,直向院中去了。英帝不由发了急,一边呼唤,一边紧紧跟在后面。正好看见她身子一软,便上前一把抱住。身后跟来的宫女们急忙来扶,英帝兀自将杜沅沅抱在怀中,吩咐道:“速召太医到怀玉宫去。”说罢,头也不回,出门上了步辇,回怀玉宫去了。
沈毓给杜沅沅把过脉,站起对一旁的英帝道:“回皇上,小主只是哀伤太过,以致急火攻心,只要静心修养,便可无事。”英帝晤了一声,摆摆手示意他退下。沈毓目光中隐隐含着留恋,看着榻上仍陷于昏迷中的杜沅沅一眼,低头退出殿去。
英帝轻轻抚过杜沅沅略显苍白的脸颊,站起身对兰兮道:“好好照顾你家小主。”说罢走出殿外,低声对陆六福道:“你去好好给朕查查,柔美人这事是否真的别有内情。”陆六福心中一凛,也不敢问,急忙去了。
ˇ胭脂计ˇ
杜沅沅穿着素白如雪的银缎宫服,松松绾就的发髻上仅簪着两朵小小的白梅。在兰兮和林锦儿的搀扶下,一步一步地走进了徽淑宫。
自从两日前,她在徽淑宫院内昏倒,被英帝抱回怀玉宫,清醒后便一直伤心欲绝,直至卧床不起。如今,好不容易强撑着起了床,便不顾众人劝阻,一定要到徽淑宫来看看。
徽淑宫正殿已经被布置成了灵堂,当中一个大大的“奠”字,两边垂着素白布幔,梅芫雪的梓宫就停放在大殿正中。望着那冰冷的紫檀色梓宫,杜沅沅不由得悲从中来,一个正当年华的女子,从此就要躺在这里面,长眠于黄土。让她感到心中一阵绞痛。
一旁的林锦儿安慰道:“姐姐就不要伤心了,皇上已经下旨,追封柔美人为从四品顺仪,丧葬比照四品规制。这也算是享尽哀荣了。”语中充满了欣羡。杜沅沅听了这话,只觉得格外刺耳,反唇相讥道:“晋了级又如何,人已经去了,还贪这些虚名做什么?”林锦儿自知说错了话,低下头不再言语。杜沅沅叹了口气,道:“是姐姐心情不好,你莫要生气。”林锦儿抬眼向杜沅沅看过去,目光澄澈,笑着摇摇头。
杜沅沅恭恭敬敬地在梅芫雪的灵前上了香,只觉得眼圈一热,又似有泪要流下,只得强自忍住。不住地抚摸着梓宫,久久方道:“芫雪,你的孩子,皇上已赐名为静宓,封为安国公主。因沅沅还不是一宫的主位,故我已跟皇上提了,交于惠贵嫔抚养。惠贵嫔贞婉娴淑,沅沅也会多加照拂,你可放心了。”
拜祭了灵位,杜沅沅信步向内走去。每走一步,心都似碾在尖刀上,痛得宛如要裂开。宫内的一应器物还是梅芫雪在时的模样,只是物虽在,佳人音容却已杳。
寝殿内的红木折枝莲纹案上,仍旧摊着那幅秋香色玉纹纸的《消寒图》,那上面描画的工笔梅花已匀染了大半,还只差寥寥几朵。杜沅沅的耳边犹自回荡着除夕那夜梅芫雪的甜笑声:
“这是冬至那日起画的,只起了个底子。每日匀染梅花一朵,我算了算数目,全部染过,春天便到了。”
“这是我用胭脂调配的,比那惯常用的颜料是否要好过很多?”
“你那里用的俱都是些好东西,我这不过是内务府寻常发的份例罢了。反正也用不着,不如就染了梅花吧!”
杜沅沅在《消寒图》前呆看了半晌,鼻中又是一酸,深深叹了口气,道:“将这图和那只掐丝珐琅盒的胭脂都一并拿到我宫里去吧。”
梅芫雪的梓宫停宫七日后,葬于天都城西郊皇家陵寝内。一位绮年玉貌,青春正好的女子就这样归了尘土。
杜沅沅从睡梦中忽然惊醒,急忙翻身坐起,只觉额间、后背出了一层细汗,甚是粘腻。一时没了睡意,便撩开纱帐,走下榻来。她抬头望向窗外,夜色沉暗,距离天亮应该还早。
杜沅沅在殿内跺了几步,觉得有些头晕,便在近前的妆奁前坐下,妆奁上的金银平脱铜镜里映出一张病态的面容,瘦削而惨白的脸颊,眼睛显得大而幽深。
自从徽淑宫凭吊梅芫雪回来后,杜沅沅便夜夜惊梦,再没有安稳地睡过一觉。起初还以为是为梅芫雪的去世而伤怀,可是已经过了些日子,还是未见好转,反而越发的厉害。渐渐夜不成寐,即便是睡着,也会惊醒过来。身体也越来越虚弱,做什么事都觉得虚软无力,一天倒有多半时间躺在榻上。沈毓日日来请脉,却查不出丝毫原因。杜沅沅心中也觉奇怪,便叫人将自己日常一应用具都查了一遍,却也未查到什么。
难道真的是前些日子忧思过度,导致心神俱衰么?杜沅沅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发现腕间那只孔雀石镶金手串变得异常宽松,竟然快撸到手肘了。杜沅沅自嘲地笑笑,这段日子真是瘦了许多。看外面天色还早,自己又无甚睡意,便出了寝殿。绿媞正守在门外,见杜沅沅出来,径直向书房而去,知道她必是又无法入睡。便跟在身后,燃亮了案上那盏鎏金荷叶锦鲤灯,又泡了盏凤凰单枞,端过一盘冰蜜菊花香糕。方才到书房门口候着去了。
杜沅沅随手从书格中拿下本书来,坐在椅中细细阅读。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眼看着窗棂外的天空一点点变亮,不觉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将书放在一边。一下瞥见摊开在案头的《消寒图》,幽幽叹息一声,从一旁取过胭脂盒子,用小银勺子挑出一点,在一只白玉碧纹盘里缓缓研开,一股奇异的香气在书房内渐渐弥漫开来。杜沅沅只觉香气扑鼻,头脑微薰,静默了一会,从紫银珊瑚笔格上取过一管水晶兔毛笔,比着《消寒图》上画好的梅花框子,细细匀染了起来。
眼见一朵梅花要大功告成,突听得门外绿媞道:“小主,沈太医来了。”杜沅沅见仅剩一笔,便头也未抬,道:“就请沈太医到书房来吧。”不一刻,绿媞打起帘子,沈毓走了进来。
沈毓平日请脉,均是在正殿内,还从进过书房。此时,见绿媞已将帘子打起,虽有些迟疑,但还是迈步而入。
杜沅沅正好描完最后一笔,见沈毓进来,便将手中的水晶笔依旧架入珊瑚笔格上,微笑道:“沈太医好早。”沈毓见杜沅沅脸色苍白,眼圈青黑,案上摊着书和画幅,心中明白,杜沅沅必是又失眠了大半夜。他的眼中飞快地掠过一抹疼惜,很快又恢复了平静的神色,道:“小主也要注意身子,不要再做这些劳神的东西。”杜沅沅淡淡一笑,站起身来。
她近日本就体虚力弱,方才又坐得久了,如今站起,脚下一时麻软,竟向地上倒去。近旁的沈毓急忙来扶,手堪堪沾到杜沅沅的衣袖,又觉得不妥,犹豫之间,杜沅沅已经自行抓住了几案一角,稳住了身形,微微喘息道:“近来这身子真是越发虚弱了。”
沈毓还未来得及答话,鼻中忽然闻到了一丝奇异的香气,那香气绵绵不绝,似是活的一般,一丝一丝沁入人的肌肤,不一刻,便觉得浑身上下都与香气融在一起。沈毓心中有些奇怪,这香气似是有些熟悉,一时又想不起来,便四处打量了一下,犹疑着问道:“小主这书房内是什么香气?”杜沅沅莞尔一笑,“沈太医也觉得有些不同么?我第一次在芫雪那里闻到这种香味,问的也是这样的一句。”想着当时梅芫雪嗔笑她那句,“想不到我们自诩聪慧的沅沅,也有料错的一天。”唇边不由泛起一丝会心的微笑。转瞬间又突然想起,梅芫雪早已去世多时,心中一阵黯然。
沈毓见杜沅沅面上忽喜忽忧,心中不明所以,又不好询问,便也呆愣在那里。眼中不自觉地带起一缕温情。杜沅沅猛然从回忆中惊醒,有些羞赧地笑道:“让沈太医见笑了。”沈毓急忙垂下眼帘,低下头去,脸上微微有些发热。忽觉鼻中香气更甚,不觉看向案上放置的文房用具。
杜沅沅见他看着案上,便将那只掐丝珐琅盒拈起,举至沈毓眼前,道:“沈太医所闻的就是这盒胭脂的香气。”沈毓接过那盒胭脂,翻来覆去地看了一回,面上显出狐疑的神色,待用指尖挑了一点放在鼻端嗅了一遍,疑惑之色更深。良久才道:“请小主将这盒胭脂交给臣带回去看看。在臣查清之前,小主再不要接触与这胭脂相关之物。”杜沅沅见他说得郑重,便也认真点了点头。
自沈毓那日走后,不知是什么缘故,杜沅沅竟一日日好了起来。面色恢复了红润,眼中又有了神采。沈毓照旧每日请脉,原本请脉时紧蹙的眉头也逐渐舒展,多了几分喜色。偶尔,杜沅沅问起那盒胭脂,沈毓便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只说还在查验。
杜沅沅的痊愈,也使众人都松了口气。自她病后,因病势一日重似一日,始终未见好转。英帝焦心不已,连带着每日里沉着龙颜,吓得随身伺候的太监、宫女们都战战兢兢,生怕出了一点差错,便会天威震怒。如今,皇上最宠爱的元婕妤已经好转,禁宫内终于又见了晴天,众人自然也跟着高兴。
春天的脚步越走越近,天都城内终于迎来了第一场春雨。扫尽了冬日的寒气,让人感到阵阵融融暖意。
杜沅沅慵懒地倚在院后水榭中一张楠木玫瑰纹软榻上,身上豆青色曲水翔鸾春水宫服长长的裙幅拖曳在地上,层层叠叠堆成繁复的花样,裙摆上以青翠的丝线挑绣着的曲水纹宛如蜿蜒而去的一波春水,说不尽的赏心悦目。她的一头乌发全绾在一侧,却未戴任何珠饰,只在鬓边簪了一朵嫩粉的广玉兰。肌肤晶莹,美眸流转,整个人卓约如仙子,仿佛比那朵玉兰花还要娇艳。
一袭杏黄色立龙缎蟒袍的英帝站在一侧,手举紫玉箫在口,轻轻吹奏,箫音清洄悠长,婉转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