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回了怀玉宫。快到宫门前,远远望见英帝的赤金步辇停在宫门口,心中如塞个只小鹿般,喜悦非常。
杜沅沅进了殿门,英帝急忙迎了出来,调笑道:“你说有宫女们陪你,却跑到别人的宫里去,害得我好等。”杜沅沅见他身上仍穿着酒宴上的那件织金缎五爪行龙袍,想是到了景宁宫见了太后,便又忙着赶回了这里。禁不住心中一软,移步上前,双臂环住英帝的腰,将脸埋在他胸口的平金绣龙上细细磨蹭,只觉衣料丝滑,绣纹刺得鼻头微微发痒,心中却涨满了酸楚的柔情。这一方怀抱如此温暖,如果能从此远离后宫内的风刀霜剑,未尝是人生一大乐事。只是若实现这小小愿望,不知要跨过多少沟沟坎坎。但无论怎样,只要有英帝陪在身边,她就永远不会放弃。
英帝似是知她心中所想,紧紧将她环在怀中,久久无语。殿中一时只闻更漏声声,安静已极。
ˇ夜入风仪宫ˇ
第二日便是正月初一。照例,英帝要先到景宁宫向太后拜贺新年。而后宫嫔妃们则是先到景宁宫太后拜年后,再到承宸宫给皇上拜年。接下来,便是宫妃们互相贺拜,讨个喜庆团圆。
而英帝则在坤宁殿上摆下大宴,宴请皇亲国戚、内外大臣、外来使节,忙碌上一整天。而后宫则是宫妃们挨宫相拜,致贺新年。
杜沅沅从景宁宫回来,仍穿着早晨出宫时换的那身金星点翡翠纹织锦宫服,一团喜气地坐在殿内,看着兰兮和高昌领着怀玉宫中宫女、太监喜滋滋地上前来,行了大礼,恭祝新年。待拜完后,便拿出数个早已准备好的装有金银如意的戳纱圈金绣福喜荷包,赏赐给众人。
众人正兴高采烈领着赏赐,陆六福满脸笑意地从殿外进来,道:“小主这里好热闹,奴才给小主贺喜了,皇上有赏!”说着,便叫进一队捧着红木托盘的太监。
杜沅沅急忙跪地接旨,只听陆六福道:“皇上有旨,赏元婕妤燕窝芙蓉鸭子热锅一品,珐琅盘竹节卷细点一品,攒丝葵花盒小菜一品,金戗碗白果烩山鸡一品。”陆六福每宣一样,便有一个太监走上前来,将手中的红木托盘向殿中案上一放。陆六福宣旨完毕,笑道:“皇上正在大宴上呢,单挑了这些个小主爱吃的,巴巴地让奴才送来。还让奴才转告一句话,说大节下的,小主不妨各处走动走动,别闷在宫里头。”杜沅沅心中喜悦,知是英帝在酒宴上心里还惦记着她。忙谢了恩,让兰兮捧过一只装了金如意的荷包送到陆六福面前,陆六福含笑接过,谢了赏,便到坤宁殿复命去了。
兰兮将覆在菜品上的绞丝银盖一一打开,杜沅沅慢慢看过去,俱都是她日常爱吃之物。碧痕一边笑道:“皇上对我们小主可真好,这宫里什么没有,却还大老远的派人将这些吃食送来。”杜沅沅横了碧痕一眼,道:“这话在宫里说说也就罢了,万万不可说与外头人知道,免得人家说我们恃宠生娇。”碧痕忙点头答了声是。杜沅沅这才微微一笑,道:“这么多一时也吃不完,拿下去分了吧。”众人心中俱都十分高兴,个个领了赏,欢天喜地出去了。
接下来,便是一天的迎来送往,各宫的嫔妃们都穿着艳丽,重涂脂粉,除了贺喜和闲话外,无外乎比照衣饰钗鐶,看谁比谁更受了宠去。直闹到掌灯时分,方才安静下来。
送走了怀玉宫中最后一个访客,杜沅沅立刻派人紧闭了宫门,在房中换了套宫女衣饰。并细细叮嘱绿媞,无论谁来一律挡驾,就说小主头痛,已歇下了。布置好了一应事宜,穿着宫女服色的杜沅沅便和兰兮悄悄地出了怀玉宫后的小角门,直向凤仪宫而去。
冬日的夜晚,寒风卷着飘飞的细雪,不时打到人的脸上,间或吹到颈子里,带来一阵沁寒。
走在禁宫的甬路上,不时碰见拜年返回的宫妃们的步辇,杜沅沅深深地下头去,跟在兰兮身后,如同寻常的宫女,避让在甬路一旁,等候着大大小小的步辇从身边缓缓而过,心头却焦躁不已。
等二人看到凤仪宫高挑的檐楼时,已用去了不少的时间。前面凤仪宫的宫门遥遥在望,几个衣饰整齐的太监一脸肃然,守在门前。
杜沅沅和兰兮停下脚步,隐身在暗影里,偷偷看了一下情况。除了呼啸的夜风,漫卷的飞雪,就只有那几个守门的太监,周围一片平静。对这一关,杜沅沅早就想了通关的法子,现在,兰兮手中提着食盒,二人扮的正是御膳房杂使宫女。二人窥探了一会,见并没有什么异动,终于向宫门前迈动了脚步。
守门的太监已在寒风中站了几个时辰,又冷又饿,闲极无聊,正在插科打诨,说着怪话,忽然看见风雪中走来两个提着提盒的宫女,其中一个不由来了兴致,怪声怪气道:“你们是做什么的?”兰兮满面堆着笑,“诸位公公好,奴婢是御膳房的杂使宫女,是特来给皇后娘娘送饭的。”
那太监晤了一声,看了看兰兮身后的杜沅沅,忽然道:“这是……”,兰兮急忙向前一步,恰巧挡在杜沅沅身前,道:“她是新来的,胆小得很。”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掏出几个银稞子,一把塞到那太监的手中,低声道:“大冷的天,公公们也真不容易,这些东西就权当个酒钱吧。”那太监立时眉开眼笑,道:“好,好,那快去快回。”“多谢公公。”兰兮连声应着,拉着杜沅沅,急忙进了宫门。
一进宫门,二人便加快了步子。杜沅沅见庭院中一片狼藉,积雪夹杂着枯叶,厚厚遮盖了院中铺设的红松竹梅纹栗色方砖原本鲜亮的颜色,显是久已无人打扫,蓦然记起“桂殿长愁不记春,黄金四屋起秋尘。”这两句怨词来。心中忍不住有些凄然。
二人走至殿前,兰兮上前推开殿门,吱呀的门响,在安静空荡的宫中一波一波传了开去,显得十分响亮。杜沅沅被吓了一跳。却也顾不得说什么,疾步进了正殿。殿中漆黑一片,唯有左侧寝殿门上悬挂的青缎厚帘内透出点光来。兰兮扶着杜沅沅绕过殿中的案几座椅,摸索着向左行去。跌跌撞撞好不容易行到帘前。
二人掀帘入了内殿,只见空阔的寝殿内,仅在床边的小几上燃着一根细细的蜡烛。一个穿着鸦青色袍服的女子披散着头发,歪在榻上。暗淡的烛火左右摇曳,昏黄不明。宛如细小的冰蛇,在女子脸上游来滑去,映得那张青白的脸忽明忽暗,似乎已经没了活气。杜沅沅鼻中一酸,那单薄和憔悴的女子不正是皇后。
杜沅沅紧走几步,挨近床榻,哀戚地叫了声:“皇后娘娘。”皇后听到了唤声,原本半睁半闭的眼睛蓦然睁开,仔细打量了一会,低低道:“是你。”杜沅沅重重点头,黯然问道:“娘娘一切可还好?”皇后叹了口气,道:“如今,本宫只是个空有头衔的皇后,即便是你不来,本宫也不会怪你。”杜沅沅急道:“娘娘,快不要说这样的话,皇上正为娘娘的事筹措,请娘娘一定要好好珍重。沅沅也会全力相帮,相信皇上定会为娘娘雪了这个不白之冤。”皇后沉吟片刻,眼睛注视着杜沅沅良久,突然起身下榻,走上前来将她扶起,叹道:“本宫果然没有看错,你确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杜沅沅皇后近在咫尺的面容,心中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眼前不再是那个神态端庄,平和笃定的皇后,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的面色虽苍白,但却蕴含着一种说不出的决然之气。微弱的烛光映在她的眼中,似乎是星星点点的火种,稍一借力,便可燃烧起来。杜沅沅不由迟疑地叫了声:“娘娘?”皇后浑身一震,似是忽然惊醒了过来。杜沅沅再看去,发现皇后依然是一副温婉的神态,刚刚的一切,似乎只是自己的错觉。
皇后将杜沅沅扶到椅上,自己却站在一旁,宽大的袍服在殿中投下重重的阴影,那阴影随着烛火的左右摇摆而愈发晦暗幽深。杜沅沅突然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压力,仿佛已要窒息。只听皇后幽幽道:“你的心意,本宫领了,快回去吧,且莫再为了本宫而犯险了。事已至此,本宫心中全都明白。小人当道,只恨不能再为皇上分忧,妹妹,请代本宫照顾好皇上。”
杜沅沅没想到此种情况下,皇后竟然不似一般女子哭求哀告,却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想来也不似表面上的那样弱不禁风,定也是个意志非凡的人物。心中对皇后愈加敬佩。
眼看时辰不早,杜沅沅陪着皇后又说了会话,宽慰了一阵,再不敢耽搁,匆匆告退出来,与兰兮依旧沿着来路,出了风仪宫。守门的太监见两人出来,不由凑趣道:“两位姑娘的差办完了?”兰兮含混应着,拉着杜沅沅紧走几步,拐过殿角,穿过玄武门,远远地走出守门太监的视线之外。
此刻天已黑透,几颗星子在天上闪着晕黄的光,与甬路上的斑斑点点的雪痕相呼应,仿佛只只迷茫的眼睛。杜沅沅的心异常沉重,三月之期,眨眼便到,如若找不到李贵,就不只是废后那么简单,英帝多年的努力可能全部白费。当前形势,无论如何,都是背水一战,只能成功,不容失败。
隔日,当英帝问起杜沅沅秘探皇后情形,她便将皇后最后一番话转述给英帝,英帝征了半晌,道:“皇后是个真正德行深厚的人。”
琼章宫。
悦昭容冷着脸坐在椅中,一只手搭在南榆开光小几上,偶尔轻轻晃动,腕间那只冰底飘绿花的翡翠镯子便与小几撞击一下,发出“叮”的一声。妉良娣站在一旁,脸色尴尬,不安地抚弄着宫涤上系的琉璃紫环佩。
只听悦昭容道:“妉小主真是贵人事忙,本宫找了你多次,你终于肯来见本宫一面了。”妉良娣赔笑道:“青璃一直在丽德妃眼皮子底下,事事都要小心万分。今儿好不容易才得了空……”,“是么?”悦昭容冷笑了一声,“你们宫里的主位娘娘如今已升了正一品的德妃,怕是忙着巴结,想不到我这小小的妃子了吧!”妉良娣脸涨得通红,急忙分辨道:“娘娘这是说哪里的话,青璃还不是一心向着娘娘。”“向着本宫?”悦昭容打断了妉良娣的话,面上现出了怒色,“若是向着本宫,中宫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就应该早点透漏些消息给我,宫内宫外,也不至于变成今天这样的情势。”
妉良娣深深低下头去,嗫嚅道:“这本就是件震惊朝野的大事,丽德妃事先怎会说与我知道……”,悦昭容似已厌烦妉良娣的那副嘴脸,不耐烦地道:“好了,今后,多用点心思,别一心想着巴结皇上。你退下吧!”妉良娣施了一礼,红着脸退出殿去了。
悦昭容依然坐在椅中,蹙着眉头,久久未动。元婕妤刚册嫔时,丽妃便被禁足,本是丽妃身边的妉贵人便转投到她的身边。因此,她便就势安排妉贵人隐身在丽德妃身边,成为她的眼线。但这个妉贵人,也就是现在的妉良娣,实在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心只想着向上爬,至今也未提供出什么有用的消息。冬至日皇后祭天出了事,悦昭容不用想都知道定是丽德妃下的手,只是妉良娣事先竟然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探听到,实在是无用之极。如果她能稍微知道一丝一毫,事情都不会演变成今天这个样子。英帝的那个三月之期,搞不好真被申氏钻了空子也说不定。如此一来,这么多年的努力可都白费了。一想到这些,悦昭容就不由得为英帝捏着把汗。
悦昭容想得入神,浑不知退出殿外的妉良娣已经换了一副神色,不再是刚刚殿上的那个唯唯诺诺的样子,眼里竟然闪着不屑的光芒,口中兀自低语道:“神气什么,你确实比不上我们宫里的那位主位娘娘,今后,不如就靠着德妃娘娘,岂不是更好些。”言罢,低低一笑,扭着腰回祥萃宫去了。
ˇ暗流ˇ
后日便是上元,宫中各处已开始悬灯挂彩。那盏盏彩灯扎得异常漂亮,雕漆的、骨刻的、象牙的、铜镂的、珐琅的、陶瓷的和红木、楠木雕龙雕凤的灯架,各色娟纱绘着花鸟鱼虫、山水人物的灯扇。就连垂悬的流苏也配饰着白玉与翡翠。
杜沅沅缓步走在禁宫内,看着各处的太监们忙忙碌碌地张挂着宫灯,心神一阵恍惚。宫灯精致华美,就如同后宫中的各色美人,在刹那的辉煌里争奇斗艳。但再好的宫灯也有被换下的时候,待到明年,又将是一批新鲜的面孔。
走在一旁的英帝看着杜沅沅对着那些个宫灯定定出神,脸上露出几分郁郁寡欢的神情。想到近些日子,宫中已发生了太多的变故,杜沅沅定是觉得心神俱疲。忽然心中一动。上元之夜,京城百姓倾巢而出,三五成群上街观灯。不如趁此机会,带着杜沅沅一起微服出宫,既可以探察民情,与民同乐,又可散心解闷。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