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一前一后走向正殿,并未撞见半个人影。那小太监因紧张而绷直的身体略微放松下来。殿内刚刚燃起的烛火稀疏地打在他的面上,可以看出,这小太监并不年轻,至少是个三十余岁的中年人了。
皇后和林锦儿神态安然地坐在殿内,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但一听到殿外传来的脚步声,二人不由得对视了一眼,目中露出期待的神色。
小太监走进殿来,立刻跪了下去,说出的第一句话竟是,“奴才请娘娘开恩。”皇后微微一笑,“这是做什么?还是起来说话吧。”小太监跪地不动,依旧道:“奴才的家人只不过是乡野陋民,不敢劳娘娘费神,娘娘还是放他们返乡,过平静日子吧。今后,娘娘有何差遣,只要吩咐奴才便是。”
皇后的面上已有了不耐的神色,眼角瞥了林锦儿一眼。林锦儿心领神会,急忙向小太监道:“你怎么糊涂了,只要你把查探到的情形向娘娘说上一遍,你家人的事,还用得着说么?”那小太监知道求也无用,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躬身道:“奴才的确查探到了一些东西。”
小太监进了殿后,晴绣便关了殿门,小心守在门边。今夜,皇后已将宫内的一应人等远远地支了开去,就是为了见她刚刚领进去的那个人。殿内的语声不时传入她的耳中,但因声音压得很低,她并没有听清说的是什么。
过了一刻,殿门吱呀一响,那小太监走了出来。晴绣心知已经谈完,便将小太监送出了宫门。见那小太监走远,她才返身走回。一进入正殿,她便呆住了。
晴绣十三岁时即被采选史选入宫中。入宫后,便被指派到了凤仪宫伺候皇后。算起来,她跟在皇后身边已经有六年。放眼皇后身边,除了死在千液苑的岫烟,就数她晴绣跟着皇后的时间最长。
六年的时光,虽不算很长,但了解一个人的性情,却已足够。在她的记忆里,皇后一直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就算是当年被端和太后和丽妃欺辱得没有还手的余地,表面上还是一副波澜不兴的样子。但是,今夜的皇后,完全变了。
她进殿之时,淳婉仪站在一侧,而皇后正在殿内来回走着,一边走,一边搓着手。二人的面上都是惊骇莫名的神色,但那神色中却又夹杂着说不出的狂喜。她还听到,皇后口中不断重复道:“天啊!天啊!竟然会是这样。”
晴绣当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得手足无措地站在一侧。却见淳婉仪对她吩咐道:“你先下去,有事娘娘会唤你。”晴绣知道有些事是不能让自己知道的,便垂首退了出去。
皇后根本没有注意这一切,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的心如海中翻卷的惊涛骇浪,震惊的、狂喜的、愤恨的,种种种种夹杂在一起。她的脑中全是刚刚那太监的话,“杜庭儒和杜子珏父子私通笛羌国,密谋篡位。”
静静站在一侧的林锦儿心中也是起伏不定。但是,她心中更多的却是兴奋。老天终于给了她这样绝佳的机会。篡位,这个罪名,足以将那个怀玉宫内荣宠一身、风光无限的贵妃娘娘打入十八层地狱,而她也就有了出头之日了。
林锦儿看了一眼身前的皇后,皇后兀自来回踱着步子,似乎还在思虑着什么,林锦儿却已打定了主意,忽然道:“娘娘,他不会以自己家人的性命开玩笑,所说的绝不会有错。您看……”
皇后渐渐缓了步子,神色已平静下来,“他仅仅是听了贵妃和沈毓的只言片语,并没有实质的证据。”林锦儿露出一丝狞笑,“那又如何,这样的罪名,仅仅是捕风捉影,便可以株连九族,何况他是亲耳听到。娘娘,这样的机会绝不能放过。”
皇后似是下定了决心,重重点了点头,忽然叹息道:“枉皇上对他们杜氏一门如此信任!本宫不得不如此了。”林锦儿心中暗笑,却附和道:“娘娘心存慈悲,但事关社稷,娘娘也是不得已。”
皇后回身到椅中端正坐好,“这些时日皇上也累了,再过两日便是端午,等端午过了,本宫再向皇上陈情一切吧。
ˇ胭脂沫ˇ
夜深露重。杜沅沅只着一袭软香绮的单薄衫子,散着一头长发,只身立在怀玉宫院内,怔怔地看着天上的银河迢迢,月星朦胧。
她回宫已有两日,却至今还没有见过英帝。昨夜和今夜,陆六福都曾到怀玉宫来,向她传下英帝的口谕,无非是忙于国事不能前来,让她早些歇息。
此时,她的心正处在极度矛盾之中,一边是迷惑不解,一边是暗自庆幸。无论是哪一边,都搅得她心绪不宁。
自那日英帝在尚书府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二人一番故地重游,到她回宫后,至今的不得见面。杜沅沅的心中已是疑虑重重。英帝在想什么,在做什么,她不知道,也想不出。她也曾私下里问过陆六福,皇上都在忙些什么,陆六福一派坦诚,“奴才并不知晓。这几日,皇上都是与闵文秀大人在南书房内闭门商讨。”杜沅沅听到这里,才稍稍安心,既然是召见闵文秀,显然是国家大事了。但随即又增添了新的疑虑,究竟是什么样的大事,竟连她都不及相见了呢?
在这些不解的另一面,便是庆幸。她的这次省亲,诸多收获,身世之秘,尚书府的卖国通敌,宫氏与齐氏的百年恩怨。不论哪桩哪件,都是惊天的秘密。如今她重回宫中,所有的问题都原封不动地摆在她的面前,接下来,她该如何去做,面对她的丈夫――大齐的天子,她是该和盘托出,还是有所保留。她的心中,并没有答案。因此,二人的不得见面,反倒给了她一个放松,甚至可以说是逃避的机会。
月色清冷而迷离,映在杜沅沅的眼中,是浓得无法化开的愁绪。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她对英帝,玉壶冰心,苍天可鉴,但情势所迫,势必诸多隐瞒,不能坦诚相对。他日若真相揭开,英帝是否能了解她的苦心与无奈,还有,他们寄养在澜洱国的儿子曦儿,在没有父母的关爱下孤独地长大,是否能体察她的悲伤与隐忍。这些,都是她不愿去想,却又不能不想的问题。
想到曦儿,就不能不想到懿蓉。杜沅沅再度叹息,一直以来,她疲于应对宫廷内外的勾心斗角,对这个顶替了曦儿命运的女孩关心不多。懿蓉虽然拥有了一生的荣华富贵,来日,却一样要承受皇家子嗣的无奈。
想到这,杜沅沅的心中涌上一阵愧疚,转头向侍立一旁的碧痕道:“你到高昌那儿拿库房钥匙,把前年皇上赏的那只紫玉风荷项圈取来,给蓉儿送去。告诉奶娘,好生看顾着公主。”
碧痕答应着,退了下去。隔了一刻,又转了回来,杜沅沅问道:“蓉儿情形如何?”碧痕上前来,一张小脸板得紧紧的,“奴婢这就去库房。”杜沅沅看得好笑,随口道:“是谁给了你闲气么,怎么是这副模样?”
碧痕的脸拉得更长,“刚刚奴婢去到他房里拿库房的钥匙,他竟然呵斥奴婢没有礼数。”杜沅沅并未放在心上,“定是你未通传便闯了进去。”碧痕有些委屈,“高公公也不知是怎么了,平日里从未摆过管事的架子,待人极是温和。大家在一处当差,也是熟惯了的。为何就今日这般计较?”
杜沅沅心中一动,有一丝说不出的感觉在心底慢慢弥漫。她向碧痕道:“你进去时,高昌在做什么?”碧痕想了一想,“好像在整理衣袍,腰上的一根带子还未系上。”“难道是在更衣?”杜沅沅看了看天色,这般时候更衣,可不太合情理。“看到你,他表现如何?”杜沅沅又问,碧痕道:“有些慌里慌张的样子,对了,还打翻了一旁案上的茶盏,然后就呵斥了奴婢。”碧痕撅起了嘴。
杜沅沅想了一刻,忽然道:“你先将那只项圈来,本宫会差人告诉高昌将项圈送去给荣国公主。待他走后,你偷偷到他房里,看衣箱内是否有刚换下来的衣物,只需看看即可,不要乱动,再回来报我。要快!”碧痕点点头,急忙向库房去了。
“你都看到了什么?”杜沅沅问站在面前的碧痕。此时,高昌带着项圈早已出了怀玉宫。碧痕面上有些奇怪,“娘娘,奴婢看到高公公的衣箱内有一件普通太监穿的棕绿色袍子,胡乱堆在一起,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换下来的。”
杜沅沅心中一紧,“今夜高昌可曾出去过?”碧痕摇头,“奴婢不知。不过,听说晚膳后高公公便一直呆在房里。”“可有人作证?”杜沅沅追问,碧痕想了想,“大家都在当差,谁又会去注意高公公是否在房内?”她忽然意识到什么,惊惧地看着杜沅沅,“难道高公公是奸细?”
杜沅沅心中漫过一阵又一阵的凉意,不自觉纠紧了衣襟,想要点头,复又摇头,郑重道:“是否奸细,现时还无法推断。你且记住,刚刚之事任何人都不能透露。”说罢,站起身,向殿内走去,边走边道:“高昌回来后,叫他到书房来见我。”
高昌进了书房,见杜沅沅正端坐在凤翔如意翅头案后临摹字帖。高昌走上前去,先行了礼,然后道:“娘娘,东西已送到了。”杜沅沅“哦”了一声,放下笔来,抬头道:“公主情形如何?”
高昌躬身回道:“奴才去时,公主已睡下了。听奶娘说,公主聪明伶俐,十分惹人喜爱。”杜沅沅点了点头,还未说话,突听书房外碧痕的声音道:“娘娘!”杜沅沅看向房门,“进来说话。”碧痕应声走了进来,福身道:“娘娘要给荣国公主裁制衣裳,奴婢找了几匹料子,现正放在寝殿内,奴婢想请娘娘看看,是否合适。”
“好,本宫这就去看看。”杜沅沅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似是想起了什么,向高昌道:“你先等在这里,本宫还有些话问你。”
高昌独自站在书房内,四周一片寂然,偶尔有絮语声从寝殿那边传来,是碧痕的声音,“娘娘,您看这匹。”隔了一刻,又是杜沅沅的声音,“这种青云细花五色缎最是柔细妥贴,为蓉儿缝制夹袄,定是不差的。”
高昌听了一刻,不觉有些无聊,便四处打量起来。忽然,他的目光落在身前那张凤翔如意翅头案上,肩头微微一震,视线宛如胶着一般,竟是再也移动不开半分。
那案上并没有什么稀奇之物,只是普通的文房四宝。要说不同,只不过是皇家用度,较之平常人家更为华丽精致。而在宫中多年的高昌当然不会注意这些,此刻,他的一双眼睛正牢牢盯在一只翠玉白菜纸镇下压的一叠秋纹宫纸上。确切地说,是盯着那叠宫纸中露出的信封一角上。
高昌的手已禁不住颤抖,在那露出的信封一角,一个“杜”赫然在目。一定是杜沅沅写的家信。他欲向前,却又顿住身形,警觉地环顾四周。夜,仍是一片静谧。他侧耳倾听,杜沅沅和碧痕依旧在品评衣料,看来,一时半刻还不会过来。
高昌终于下定了决心,大步上前,飞快地抽出了宫纸中的那封信,取出封内的信纸,迅速浏览了一遍。面上渐渐露出失望的神色,原来,只是封普通的家信,写得无非是些嘘寒问暖的话。高昌将信原样封好,塞回了那叠宫纸之内,又返回原地站好。他没有发现的是,在他偷看信件的这个过程中,有一股淡淡的芳香在书房内弥漫开来。
杜沅沅进了书房,见高昌依旧恭谨地站在当地。她的目光几不可察地看了看那只翠玉白菜纸镇的周围,那里依稀散落着一些淡红色的粉沫。她的唇边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却在面对高昌时消失不见。
高昌躬身道:“娘娘有何吩咐?”杜沅沅并未说话,只是盯着高昌,面上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高昌被看得心中忐忑,也不敢催促,强行按捺住不稳的心神,垂着眼帘,直直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良久,方听杜沅沅道:“高公公入宫也有十余年了吧?”高昌未料到杜沅沅一出口竟是这样的话,心中更加不安,面上却不敢露出一丝异色,恭敬道:“回娘娘的话。奴才是天业五年入的宫,算起来有十五年了。”杜沅沅微笑着点头,“本宫还记得,第一次见你,还是本宫刚封了嫔,初入怀玉宫时。”高昌陪笑,“能伺候娘娘,是奴才的福气。”
杜沅沅道:“能与你主仆一场,又何尝不是本宫的福气。你的为人,本宫也了解一二。不仅敦和宽厚,做事又小心仔细。本宫路经坎坷能走到现在,你也算是功不可没。”高昌听她说得动情,心不由一颤,渐渐生了几分愧意出来。耳听杜沅沅继续道:“本宫已找了凌海,提了你的月例,也算是本宫的一点心意吧。”
高昌听到这里,一直压在心头的大石已然松动,那后面似有什么东西正在蠢蠢欲动。他的眼眶一热,蓦然抬起头来,看着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