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正坐在那张床下铺看热闹的小疯子嗷一嗓子嚎得撕心裂肺:“我操你俩打架前敢不敢给个信号——”
我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来,其实心里特想同意该提案,但实在拉不下这个脸。虽说花花力气比我预想中大得多,可是但凡刚才有哪怕一丁点儿防备我都不能让人甩出去,于是这会儿我只希望大家无视我忽视我最好把我忘掉这样我就不用找个地缝钻进去……
“冯一路你到底跟哑巴说啥了,瞧把他气的!”
我真想整死小疯子!
花花没再动手,或许是刚刚那一下已经发泄了诸多怨气,现在他只是冷冷地站在原地看着我,漆黑的眸子不再像往常那样什么都没有,相反,正因为有了太多的东西,愤怒,焦躁,或者其他什么,剧烈地混杂到一起,于是依然辨不明他到底什么情绪。
“不打了?”我恨恨地嘟囔,“不打我就拍土了,要不然等会儿还得拍第二次,费劲。”
话虽然这么问,但实际上我已经开始拍身上的土了,哪成想花花忽然大踏步朝我走来,我瞪大眼睛,心说操他娘的不是没完没了了吧。
事实证明我不该以小人之心度花花之腹——人家越过我,翻身上床。
衣角忽然被人扯两下,我低头,看见小疯子一脸纯真:“刚刚那一下就够他被扣分的,你可以报告管教,我帮你作证。”
我先是嘴角抽,继而大有整个人抽搐的趋势:“你不煽风点火能死啊!”
经过这么一闹,我算是把脸丢尽了,于是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特消停,不再紧迫盯人,也不再有的没的兜售我廉价的爱心。廉价这词儿是小疯子送的,他说人家不乐意要你还硬给,多不值钱。
我不是M,被人打了左脸,还要把右脸贴过去。好吧,其实右脸我也送了,然后又挨打了,于是我终于发誓,不能让悲剧再循环。
其实仔细想想,很多事情真没必要非得做到什么地步。就算花花可怜,招人疼,事实上也很遭人恨,但他跟我非亲非故,我揽这事儿干啥?脑残就说我呢。
想明白之后我整个人也轻松多了,该吃吃该睡睡,偶尔还会做个春梦。
可老天爷好像见不得子民们悠哉,就在我几乎要成功把花花抛到脑后时,它非要把他再拎出来,拎到我的面前,而且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惨烈。
那是个周六上午,我们照例被驱赶出来放风。刚刚下过雨的天很清,却异常闷热,这种带着水汽的闷热比大太阳天还要人命,别说打篮球,我就是看着他们打篮球都脑袋疼,于是漫山遍野的找犄角旮旯,哪里阴凉往哪钻。
监区是用一层层铁门高墙围起来的,可操场并不是,确切的说是铁门高墙环抱着监区,监区环抱着生活区,生活区则环抱着监舍操场以及其他杂七杂八。所以虽说是放风,也并不是非得就在一望无垠的柏油上暴晒,只要不过分,到时间集合点名你能达上到,那么偶尔在操场边缘溜达溜达,或者躲某个偏僻监舍楼与绿花灌木带的缝隙里抽抽烟打打屁,管教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上好的偏僻阴凉处就那么几个,我逐一过去踩点儿,总算在三监楼后头找到一处阴凉。许是这地儿太背了,虽然草木茂盛还有个小花坛,可居然没人来。那我就不客气了,绕到花坛后面躺下来,看着头顶上大片大片的阔叶,没一会儿,就打起了盹。
……
“哈哈哈,真他妈逗,你看他这表情,操,还装逼呢!”
“笑屁啊,给我按住喽,上回就他妈没看住让人跑了。”
“妈的,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别看他瘦,劲儿可不小。”
……
扰人清梦该下十八层地狱,我一直这么觉得。周公都把棋盘摆上了,并且承诺让我车马炮,然后赢了还可以帮我解三回梦,你妈多好的事儿全让这帮孙子搅和了!
我挣扎着从花坛后面爬起来,想看看没完没了唧唧歪歪的同仁们到底长啥逼样,可焦距刚一对准,我就懵了。
入狱一年零三个月,那些个监狱电影里的欺凌虐待早被日复一日的上工收工新闻联播所取代,我以为我正活在太平盛世,虽然枯燥了些,辛苦了些,不自由了些。
我当真是这么以为的!
可现在,我眼睁睁看着花花被两个人死死按在地上,他们的表情兴奋而狰狞,眼里闪着一种异样的热切,仿佛即将到来的是件比嗑药还让他们更嗨的事情,接着第三个人蹲下来,不疾不徐地将炽热的烟头按到了花花的手臂上。
一下。
两下。
三下。
四下……
每一下,花花都挣扎得厉害,就像一尾离开了水的活鱼。
可是没用,徒劳的剧烈反应只会让施虐者更兴奋,更满足。
我的心脏剧烈收缩,就像被人狠狠攥住,疼得透不过气。那只胳膊我见过,在某个春末阴霾的天气里,准确的说我只见过一截小臂,当时我还笑话他傻。而现在,短袖的囚服被卷到肩膀,因为小臂实在没地方了,所以烟头只能落到大臂上,仿佛那不是一只胳膊,而是一张可以任人随意涂鸦的画纸。
“还是不够狠哪,你看他连个屁都放不出来!”
压制花花的其中一个人怪叫,另外两个就跟着哈哈笑起来。
我再也看不下去,我想骂操你妈的,他是不会叫,但他也是个人,那能不疼吗!
但我没有叫,我只是猛地冲过去狠狠撞向施虐者的后背,男人重重向前正冲着花花倒下,压制着花花的两个人下意识松手闪开,重获自由的花花反应极快,一下子滚到旁边,男人结结实实摔到了地上。
可是不够,根本不够,我扑过去用体重压住他,捡起地上还没有熄灭的烟头狠狠按在了他的胳膊上!
男人啊地惨叫起来。
我知道他在叫,因为我看见他张嘴了,可我听不到。现在的我听不到任何声音,触目所及都是血色,我想杀人,前半辈子所有燃起过的杀意合起来都没有现在浓烈:“不是不够狠吗?啊?那你也别放屁啊!”
第 18 章
这个时候我下手哪还有轻重,烟头直接让我按灭了。我呸地啐了口唾沫,把烟头一丢,准备起身再踹上孙子几脚,却忽然觉得不对。
猛然回头,果不出所料,另外两个人其中的一个正准备偷袭我,完全躲开已经开不及了,我奋力从第三个男人身上翻下来,想着能闪过多少是多少。却不想花花忽然从旁边窜过来照着那人肚子就是一脚!
这脚是真他妈狠,那人直接飞出一米多摔到地上,脸顿时就扭曲变形了,捂着肚子蜷缩在那儿哎哟哎哟的嚎。
花花目光阴沉地走过去,站定,再次抬起腿……
我一个激灵回过劲儿来,你妈花花是真存了把人弄死的心思,这第二脚是要往脑袋上招呼啊!剩下两个人也看出了危险,一个在我身子底下奋力挣扎,一个站在那儿想上前支援又犹豫不决。没时间多想,我猛地跳起来冲过去扯住花花就跑!
场景的突然转换让花花有点儿跟不上,脚下一直踉踉跄跄,好在我死活没撒手,哪怕掌心被小崽子的手指骨硌得生疼。
就这么一路跑回操场,我弯下腰扶着膝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抬头瞅花花一眼,他比我还惨,胸膛带动肩膀剧烈起伏,好像满世界的空气都不够他吸。
可是,满世界,只有我自己喘粗气的声音。
自打认识花花,我的心里就长出一根针,这玩意儿有自我意识,平时乖得不得了,但只要花花遭难,不,都不用遭难,只要涉及到花花,它就开始不老实。轻则扎你一下,痛上两秒,重则群魔乱舞,疼得你想报复社会。
半晌,我终于把气儿喘匀了,三个孙子没追来,但心里那根针不依了,它挑动愤怒闹革命,吵得我脑袋要炸开。我拼命安抚这帮匪徒,同时盘算着刚刚的情况——
花花那一脚虽然重狠,可顶多踹个胃抽筋肠痉挛啥的,缓缓就好,而且越是内伤越不容易看出来,你以为监狱吃饱了撑得没事儿就给你拍X光?至于我那一下,撞得虽然重,可那孙子摔倒的时候又不是脸先着地,没流鼻血没擦伤,手臂上多个小坑不算要死的罪过。再回到花花,那两条胳膊是个人看了都不忍心……
于是结论显而易见。
这事儿我们占理,虽然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可必须要把它弄成最后一次!
我深呼吸,再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冲动是魔鬼,万一没调整好等下怒极攻心再给监管不力的俞轻舟来一脚,那就不是关禁闭的事儿了,没准这辈子都得拄拐。
“多长时间了?”打小报告之前自然要先了解情况。
可惜当事人不配合,只定定看着我,仿佛要穿透表象直达灵魂深处。
我的灵魂没什么深度,于是不闪躲他的目光,并将这反应作为一种默认。最浅的烟疤几乎要看不见痕迹了,只剩下隐约的边缘轮廓,天知道要追溯到哪一年。
“走!跟我去找管教!”那帮孙子除非脑残,否则就算被打吐血也不可能告发,□在监狱里是比打架还要性质恶劣的大过,他们不敢冒这个险。但我不怕,顶多被关个禁闭扣点分,换来花花以后的太平,值了。
可我没想到的是花花居然不去,任我怎么拉扯,就是原地不动。
我几乎咬牙切齿了:“我最后问一遍,你到底去不去!”
花花依然坚定地摇头。
很好,不用等俞轻舟,花雕就完美地让我怒极攻心了:“你他妈是不是有病!啊!你觉得打报告丢脸?还是你想自己来个绝地反击?嗯,最好一人一刀把他们都捅了!然后你就痛快了!监狱也痛快啊,再不用养活你了,直接一颗枪子儿送你上路,还省粮食了!反正你活儿也干不好!”
我骂的声音很大,弄得周围好几个人侧目过来。我挨个儿扫过去,想控制情绪,但没办法:“看屁啊!没见过骂人的?都他妈给我滚!”骂完了还不过瘾,我又把头转回来,恶狠狠地瞪着罪魁祸首,“还有你!你以为装深沉装酷就是什么都懂?你懂,你懂,你懂知道个屁!”
花花不再没反应,起码瞪大的眼睛和起伏的胸膛表示他也生气了。
我不管那个,再一次扯住他往前拽:“你他妈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今天我就是扛也得把你扛到管教面前!你要不嫌丢人咱俩就试试!”
出乎意料,花花没再坚持,就那么老实地任我薅着他的衣服,跟着我的脚步往前走。
我终于意识到长久以来的战略方针错在哪里了,对待花花,就不能心慈手软,这跟养儿子一个道理,不听话就得打,来软的没用,越惯着越无法无天。
妈的之前那么长时间白憋屈了!
俞轻舟坐在操场一隅,正和其他几个监的管教聊天,见我走过来,微微挑眉,没任何起身迎接的意……好吧,这个我原谅他。
“报告管教,我有事报告!”这话可真他妈绕口。
俞轻舟点点头:“嗯。”
这是让我继续呢,但问题是……我瞅瞅另外两个管教,心里没了底。对俞轻舟我还是有点把握的,这人谈不上好,但也不是大恶,怎么说呢,虽然曾经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心理创伤,但那也是过去式了。进来一年多,我真心觉得王八蛋还是能听懂两句人话的。
俞轻舟看出了我的犹豫,总算屈尊降贵起了身:“跟我去办公室。”
我连忙跟上,走两步回头,得,花雕那脚底下又生根了,没办法我只好再回去拉他。本来想拽胳膊,却在马上要碰到的时候反应过来,改握住了他的手。
俞轻舟停下来转过身等我,见此情景讥诮地吹了记口哨:“哟,哥俩儿好啊。”
去办公室的路上,我小声嘱咐花花:“记住,不管俞轻舟怎么问你就说自己没动手,兴许就混过去了。他要非较真儿查出来,也顶多几天禁闭的事儿,我呆过,没什么大不了,再说你这是正当防卫,他肯定会酌情考虑。”
花花面无表情,状似听得很认真,但有没有听进去只有天知道。
俞轻舟的办公室还是老样子,我最后一次进来这里还是半年前,放风的时候被逮住出苦力帮他帮一大箱子材料搬进来。可见我后半年有多循规蹈矩,竟然一次没有被提溜过来面对面。
“说吧,怎么回事儿?”俞轻舟把门关上,开启空调,坐在凉爽的小风底下悠哉地问。
我没他这份好心情,三下五除二就把刚刚的事儿连同一肚子怨气倒豆子似的喷出来了。
俞轻舟起先听得很安静,待我快讲完的时候才慢悠悠出声:“不用急赤白脸,现在不没人烫他嘛。”
我气得肝儿都颤,声音也不自觉大起来:“那是因为我把他救下来了!你给我好好看看他这胳膊,还他妈有一块儿好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