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安平说不太喜欢茶花,但是这一串,我觉得安平会喜欢的。”裴宿恒羞赧地笑笑,“只是时间太紧,做的不够精致。以後,再给安平做一串更漂亮的。”
“这是你亲手做的?”安平又惊又喜。手中的花瓣柔白细薄,栩栩如生,花蕊纤巧地团在一处,仿佛还在散发著清幽的香气,“已经太好了,简直像真的一样!”
“哪里,还差得远。”青年轻抿嘴唇,脸色微微泛红,“挂在书桌前面好不好?一抬眼就能看到。”他一面说著,一面伸手想接过风铃。
“不用。”安平躲开他,仔细观赏一番後,依原样将风铃放回盒子里,裹好绢纱,再用丝带把盒子重新缠好。
“不挂起来吗?”
安平摇摇头,捧著盒子进了卧室。把书架最下面一层的绘画杂志搬开,露出里面被遮挡著的一只红木漆盒来。那盒子有尺许长,哑光的盒面上绘著并蹄莲的图案。
“这是我妈的家传宝贝,也是她的嫁妆。”
安平将盒子打开,里面却是空荡荡的。他将装著风铃的方盒放进去,合上盖子,再将杂志放回原处。
“好了,这样就不怕碎了。”
裴宿恒看著他忙忙碌碌,胸腔里似是生出了一只小手,不时在心尖挠一把,整个胸口酥麻麻地软成了一团。
裴宿恒在路上没心情吃东西,现在才觉出饿。满满一盘饺子端上来,三两下就被他扒掉了一小半。安平坐在他对面,看他那副大狗狗抢食般的吃相,笑的畅快无比。大狗狗却突然停住流著口水的嘴巴,看了看抱在怀里的盘子,舀起一只水饺,伸到安平嘴边。
“我吃过了,不饿。”
青年不依,沾著一层浮油的嘴唇孩子气地嘟起,固执地举著汤勺。
安平摇头笑笑,只好将送到唇边的饺子吃下去。
说说笑笑,一把汤匙分吃一盘水饺。等他们吃饭,已是将近十一点。
安平把杯盘收好,又给裴宿恒温了一杯牛奶。
青年捧起来一口气喝光。抬手抹一下嘴角,眼睛扑闪扑闪,直直望著安平。
“今晚美萍不在,你留下来睡我的房间,”安平起身往卧室走,“快去洗漱,我去铺床。”
擦过裴宿恒身边时,手臂突然被抓住。
“宿恒?”安平低下头,对上青年的视线。两人对望片刻,裴宿恒移开目光,也不说话,只用两只手反复捏著安平的右手,攥紧又放开,放开复又攥紧。
“宿恒,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裴宿恒摇头,旋即又点头。来来回回看了安平好几次,终於下定决心道:“安平,我跟安妮分手了。”
安平太过惊讶,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平日里裴宿恒虽然不会经常提起安妮,但安妮每次来电话,青年都会很有耐心地陪她煲电话粥。这次也一样,接到电话立时便赶过去。如此尽心竟然还会分手。莫非如今的女孩子,真的看不上这类乖巧的男孩?
心思繁杂,安平呆了良久,才想起来安慰裴宿恒。
裴宿恒却道:“不关安妮的事,是我提出分手的。”
安平半截话卡在嘴里,瞪著面前一脸无辜的青年,连声音都找不到了。
“我跟安妮的婚约是两家的长辈做主定下的,与我们两个并没有多少关系。安妮曾经求得家里一个承诺:在她二十五岁之前,只要她遇到了真正心爱的人,她随时可以解除婚约。我想,这个权利,我也应该有,”
裴宿恒紧紧握著安平的右手。他仰望这安平,两只浓黑的眼睛流动著明丽的光彩,仿若光芒璀璨的宝石,“现在,我找到自己心爱的人了。”
安平陡然後退一步,左手勉强支撑住桌面,才没至於跌倒。
“安平,”青年缓缓站起身,视线一点点升高,从仰望变成了俯视。那双光华流溢的黑宝石,迸射著明澈的光箭,直扎入人的灵魂深处,“你不想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安平的唇细细地抖动起来。他在青年的逼视下不住退缩。脚跟磕到门框,安平突然甩开青年的手仓皇逃出去。
“安平!”
门外夜色深沈,团漆如墨。
裴宿恒大张著眼,眼睁睁看著安平逃命般钻进乌沈沈的浓墨里。他的脸上还泛著兴奋的潮红,身体却在开始一点点变冷。
夜风吹卷过他张开的空空的双手,将他胸口好不容易捂起来的温度,也带走了。
平生多情 十五
十五
火车站附近有不少通宵营业的饭馆,安平在其中的一家面馆坐了一夜。
午夜,面馆里的人不多,零星散坐著几个等车或是刚下车的旅客。狭小的空间蒸腾著拉面的热气,高挂在墙上的二手彩电滋滋地闪著雪花,男女主角在里面声嘶力竭地呐喊,跟硬要拆散他们的恶人殊死搏斗。
“我爱你,我不能没有你!就算抛弃全世界我也不能没有你!”
“我是你的人,今生今世来生来世生生世世,我都是你的人!”
“什麽都不能把我们分开,就算死也要死在一起!”
……
安平被那对痴男怨女吵得头疼。服务生小弟在身边来来去去好几趟,安平不好干坐著,点了一小碗拉面。手一滑辣椒油倒猛了,碗里亮红的一大片。抄起一筷子面塞进口里,呛得直咳嗽。
电视里女主角结束了倒叙回忆。布景一闪,她站在角落里看著男主角揽著新欢,甜甜蜜蜜擦身而过消失在长街尽头。孤独的女子看起来格外单薄。
安平咳得受不住,辣劲冲上鼻腔,眼泪猛地涌出来。
老板好心端给他一杯温水,“辣椒不要钱也不能当成饭吃,胃受不了的。”
两点以後面馆里的客人走光了。老板也看出安平不是等车的旅客,把电视关了跟他聊天。聊著聊著就开始八卦,兴味十足地问安平,“是不是跟老婆吵架了跑出来的?”
见安平一脸茫然,老板得意地晃晃脑袋,“别瞒了,你这种怕老婆不敢回家的我见多了。哎,现在的女人啊,真是越来越厉害,一个个都跟母老虎似地。”老板压低声音,朝在内间歇息的老板娘努努嘴,用难兄难弟的眼神看著安平。
安平牵动下嘴角,低下头。
二十几年前,他的确曾经为了一个人,整夜整夜地在火车站徘徊游荡不回家。但并不是为了女人,而是一个跟他一样的少年。
那少年离开时说一定会回来,说一辈子都要跟他在一起,说就算死亡也不能把他们分开。
他说了很多很多,比刚才那俗烂电视剧的对白还要肉麻。安平现在听到这样的台词只觉得好笑,十六岁时他却把这些没谱的鬼话当成命一样捂在怀里。
他傻乎乎地等著,每天掰著指头算日子。到了最後,他的日子已经开始论秒过。一秒就似有一年那麽漫长难熬。
实在熬不下去了,便偷偷跑到市里的火车站,听到火车的汽笛声就想往上跳。可他没钱,买不了票,而且他连那人的家在哪里都不知道。可他仍不死心,每天野狗一样到处游窜,试图能找出一个逃跑的方向,打定主意要凭两只脚走完全世界去找人。他那时的狂躁,能让琼瑶剧里最痴癫的男主角黯然失色。最後还是父亲把他绑回家关起来,才算消停了点。
又过了一个小时,老板被老板娘喊过去替换休息。
安平揉揉眉心,觉得自己的脑子像塞满了浸饱水的棉花,混沌沈重。他很累了,也想躺下来好好睡一觉,但却不敢回家。
裴宿恒一定还在等著他。找遍所有能够想到的地方之後,那年轻人现在大抵正坐在茶铺门前的台阶上,双手环抱著膝盖,伸长了脖子不停向路口张望。走失了主人的大狗狗一样可怜委屈。
只是想想青年也许会孤零零坐在冰冷的石阶上等一夜,心口就疼的发麻。安平恨不得立刻冲回去,把那个死心眼的孩子拽起来塞进热乎乎的被窝里。
可是他不敢。真的不敢。
就像是中了邪,自从中秋那晚突如其来做了那个荒唐的梦,那些已经磨成了灰的过往,总会不经意地跳出来,不轻不重地扎他一下,让他没法像过去那样,安稳地把头埋在沙堆里做一只失忆的鸵鸟。
安平搞不清这是为什麽。他对那人早已死心,连恨都能放下,更谈不上什麽思念挂牵。宋杨这两个字,如今对他来说只是两个字,没有丝毫其他意义。他无比确信这一点。
可既然如此,他又为何会毫无征兆地总想起过去?确切地说,是想起那个叫宋杨的少年。
雪白衬衫,浅蓝长裤,被埋藏了二十年的影子,一天比一天更鲜明地在他脑海中浮凸出来。
宋杨说话的腔调,身上的气味,发丝的触感,一点一滴地开始在安平的感官里复活。虽然没有实体,可安平的眼睛里耳朵里,已经处处都是他的痕迹。
那感觉就像是,就像是他又回来了。
安平烦躁地抓抓头发。
疯了,他真的是疯了才会生出这麽荒诞的臆想。而今晚,他的疯狂更是达到了顶峰。
当裴宿恒握住他的手时,他已经分不清,手上被紧握的疼痛和炙热,是源於面前的青年,还是那个没有实体的二十年前的影子。
多麽可笑,他竟然把裴宿恒当成了宋杨,然後吓得落荒而逃。
安平叹口气,把头靠在墙上闭上眼睛。
也许他该做一些决定了。
裴宿恒也好宋杨也好,真实也罢虚幻也罢,其实都不重要。他只想安稳地生活,所有会打破这种生活的因素,他都要排除。
即使这样做,会让他有些舍不得。
平生多情 十六
十六
安平早上回到铺子。老王一看到他就赶上来著急地不停追问:“怎麽现在才回来?是不是出什麽事了?昨晚到哪儿去了?美萍回到家见不著你都快急死了。小裴等了你一夜,他……”
安平一宿没睡,疲倦的连说话的精神也提不起来,摆摆手道:“王叔,我先去看美萍。有什麽事以後再说。”
说完就匆匆回了後院,扔下老王在大堂干瞪眼。
他进屋的时候,美萍正抱著豆豆看电视吃糕点,想来情绪已经被人哄好了。反倒见了安平呆了呆,又咧开嘴大哭,“平平你去哪里了?你不要美萍了吗?”她哭得毫无顾忌,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淌。
“妈!”安平急忙上前抱住美萍,声音微微哽咽,“对不起妈,以後不会了,以後我再也不会丢下你了。”他真是愚蠢的不可救药,居然为了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就把母亲丢开。
郑美萍趴在他怀里,结结实实哭了一顿。哭完打著嗝往嘴里塞糕点。
“平平去哪里了?去看爸爸了吗?”
母亲生病後,时不时的还会想起父亲。在她的世界里,父亲还没有死,仍旧在市里上班,每周回家看他们一次,给他们带回点市面上买不到的新鲜的食品或是衣服。
安平点点头,顺著她的话头道:“是啊,我去了爸爸的单位一趟。爸爸给我买了些复习资料,我去拿回来。”
“嗯嗯,听爸爸的话好好念书,念好书上大学,赚了钱平平的病就能治了。”郑美萍把手里吃了一半的糕点塞到安平嘴边,“平平吃,增加营养。”
这麽多年了,母亲病成这副样子,竟然还想著他的身体,记挂著要给他治病。安平心底波澜微起。他咬了一小口蛋糕,慢慢嚼著移开话题,“妈,这是谁做的?”
蛋糕还有点热气,明显是新做的,口感稍微硬了点,总体倒还不错。
“裴裴做的!他好厉害哦,什麽都会做。”
虽然早有预感,安平的思绪还是顿了一下。拿毛巾给郑美萍擦干净脸,在沙发上靠了一会儿,终於还是站起身:“妈,你跟豆豆玩儿著,我去前面看看。”
安平的铺子位置不好,在青衣巷的最深处。除了旅游旺季,平时生意很是冷清。还好他早年学了点特色糕点制作,这些年倒也能勉强维持生计。
平日里他每天五点多一点就要起床准备糕点,以保证七点准时开张。昨晚胡思乱想熬了一夜,到了清晨却迷迷糊糊眯瞌睡了,回来时已将近八点。本以为今天会没有糕点卖的,谁想到裴宿恒竟然已经不声不响把他的手艺学去了。
这份聪慧著实过人,晶莹剔透一点就通。那种人人称羡的人中龙凤,说的就是这类人吧。
安平推开厨房门,里面没有人。流理台上摆放著已经处理好的水果、鸡蛋、牛奶,还有打好的面糊,烤箱的灯也亮著。一箱烤完下一箱可以马上续上。井井有条分毫不乱,分明是个新手,却老练的比安平还要从容。
安平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转身往大堂那边去。刚走了两步就有人喊他,“安平!”
安平顿住脚,抬起头来。
青年站在离他三四步远的地方,身姿挺拔,真当得起玉树临风这四个字。迎上他的目光,却顷刻间就变得张皇无措,连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安平。”青年又小小地唤了一声,又往前蹭了一步,便再不敢靠近。
这个距离已足够让安平看清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那双眼睛一向清澈明丽,就连重病时都不曾如此憔悴过。
安平转头往厨房走,青年立刻跟上来。
“安平,昨晚你……”
“你回去。”安平堵在厨房门口,头也不回地道。他声音里的那份冷清,青年已经许久不曾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