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
裴宿恒颤抖著走到他身後,伸出手臂用力抱住他,将脸深深埋在他的颈窝里。
十一
十一
安平苏醒後,变得不爱讲话。他本来就是比较寡言的性子,现在更像是被女巫收去了声音,几乎一整天都不会开口说一句话。
态度也愈加疏离。
裴宿恒衣不解带地照顾他,晚上休息也不敢离开他床边,他却是一副对待陌生人的样子,不冷不热的。由於身体过於虚弱,无法下床活动,每天早起被裴宿恒伺候著洗漱吃饭後,安平便靠坐在床头专注地对著对面的墙壁发呆。裴宿恒对他讲什麽,他都只会垂下睫毛,绞著手指沈默以对。
这副消极对抗的态度,比他最初被迫接受雌激素注射时还要来得严重。
看那劲头,竟似要记一辈子的仇了。
之前的情况,裴宿恒并不太清楚。但他了解安平,知道他温和的表象下其实也有一股子倔劲。
他违背安平的意志,将人救了回来,在安平还没完全想通前,肯定会怪罪他。况且他为安平清理伤口,见识了安平身体上最不堪的变化,安平一时抹不开脸面,少不得要生闷气。
在旅店又休养了两日,安平的身体稍微有了点起色。裴宿恒便急匆匆著买了回程的车票。
裴宿恒出来找人时,美萍暂时被老王接回家去照料。这边的情势稳定下来後,每天跟老王通电话,都能听到美萍在那边哭喊著找安平,再耽搁几天,美萍怕是真的要急病了。
也亏得安平心里也同样挂念著美萍,裴宿恒心急火燎地张罗著往回赶,他虽然仍不太情愿,却没有真心拒绝。
返程的车是夜车。裴宿恒买了两张下卧票,上车睡一觉,第二天醒了就到家了。
上车後,与拥挤的人群混杂在一处,裴宿恒的心中升起几许小小的雀跃。
过去的那十几天,静下心是仔细想来,他不知自己是如何熬过来的。头几日他没头苍蝇般拿著安平的照片的四处寻人,每回别人看过照片对他摇头,他全身的血液都要被冰冻一回。几乎要支撑不下去时,上天总算可怜他,让美萍在哭闹中无意间透露了出了家乡的信息。
茫茫无边的黑夜中,只在一个未知的方向,闪过一道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的星光,纵使明知那处的尽头也是一条死路,为了安抚自己近乎崩溃的情绪,还是要硬著头皮走下去。
那时,裴宿恒不是在找安平,他是找他自己。把自己那跟著安平一同离家出走的生命的活力和希望,找回来。
他庆幸自己没有放弃,没有因为美萍的病情,而把那条稍纵即逝的线索忽略掉。否则,一切便都无可挽回了。
青年摇著头深长地叹了口气。
再往後的事,他没有勇气再回想。对他而言,若说漫无目的的寻找,是在地狱里煎熬,那麽找到安平以後的日子,便是比地狱的刀山火海,更残酷的酷刑。
他眼睁睁看著爱人,了无生气地等待死亡。也头一回无比清醒地,看著自己,向死亡奔跑。
那样的日子,他不想再去记忆。毕竟生不如死的经历,只有一次就足够了。
列车开动後,裴宿恒急忙正好床铺,照顾安平睡下。他的铺位就在安平对面,一抬头就能看到人。
但很快,为了不影响乘客休息,车厢的等熄掉了。
裴宿恒翻来覆去,怎麽也躺不安稳了。
安平的伤势恢复还不够稳定。在旅馆时,晚上他都是打地铺,睡在安平旁边,留一盏小壁灯,方便他查看安平的情况。安平若是不舒服,他也能及时发现。
火车上两张铺位离得虽也不远,可这麽暗的光线,就算是安平突发急症,他也不能及时发现了。
裴宿恒思来想去总不能安心,干脆起身不睡了,抽出一张报纸,铺在安平的铺位前,小心翼翼挨著床跟坐著。
安平睡著了,没有发现他。等安平的呼吸更见平稳後,他悄悄伸手进棉被里,轻轻地握住了安平的指尖。
这样就好了,安平不管是发热、出冷汗,他都能第一件感觉到。
过道的空间太窄,青年身材高大,蜷缩著很不舒坦。时间不长,双腿变麻木了,裴宿恒又挪到了下身子,凑过去,把下巴搁在床铺上,仔细地凝视著安平的面容。
他也不知道为什麽,只要看著安平,心里就有糖水咕嘟咕嘟地冒出来,再苦再难的日子,也都挨得过去。
裴宿恒笑了笑,隔著棉被,吻了吻安平的肩头。
一夜无事。窗口透进光亮时,裴宿恒靠在安平床上眯了一小会。
他不敢多睡,记挂著要照顾安平吃早饭、吃药,打了五六分锺的盹,便强忍著困意睁开眼。
一宿没睡,眼里像跑进了沙子硌得难受。他迷迷糊糊揉了揉眼睛,放下手时,却见安平已经醒来,两眼微张,淡淡地看著他。
安平苏醒後,这还是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直视他。
青年瞬时胸口荡起一阵激越,眼中酸涩,似乎又要流出眼泪来。
车上人多,他唯恐失态,强自按捺著情绪,结结巴巴地找话头。
“安平……你,你饿不饿……我,上车前买了蛋糕,你要不要吃?”
他想站起来去拿糕点,两条腿蜷了一夜血脉不通,刚要起身腿兀地针刺一样疼。
青年尴尬地跌回去,敲了敲僵直的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发。
“真是的,又在安平跟前出丑了……”
他羞得脸都红了,咬著嘴唇不敢看安平。坐在地上,伸长手臂,把放在茶水台上的大塑胶袋子拿过去,放在腿上,打开袋子,没话找话地翻弄里边的食物。
“这是绿豆糕,安平最爱吃了……还有抹茶小蛋糕,嗯,不知道有没有我做的好吃……还有,年糕……呃,怎麽还买了这个,安平现在肠胃不好,还不能吃年糕……”
“宿恒……”
安平声音微弱,低低地唤了他一声。
裴宿恒马上安静了。他呆了一呆,似乎不敢相信安平是在叫他。直到安平又喊了一声,他才巴巴地靠过去,满脸紧张地贴在安平一边。
“安平,安平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安平摇了摇头。
“那是,那是不喜欢这些糕点吗?”
裴宿恒往敞开的袋口里看了看,恍然大悟地拍了下额头。
“没有粥!安平要喝点白粥才好。安平你等一会,我去餐车买粥,马上就回来。”
他不顾腿脚的不适,撑著床沿站起来,想要一瘸一拐地往餐车挤。
安平的手指,轻轻搭在他的手背上。
“宿恒,我,做了一个梦……”
“什麽梦?是噩梦吗?安平吓到了吗?”
他慌忙俯下身,顺著安平微微有些汗湿的额发,温言软语地安慰他,“别怕,梦而已,不是真的。有我在呢,别怕。”
“不是噩梦……是美梦……”
安平似是还沈在梦境里,语气轻飘地诉说著,手指抬起来,有些颤抖地碰了碰裴宿恒缺了一块唇肉的下唇。
“梦里,有美萍。还有,还有你,宿恒……”
青年微张著双唇,愣住了。
安平缓缓挺起上身,双臂环住他的颈项,嘴唇贴上来,吻住他。
裴宿恒倏地瞪大了眼睛。
他只愣了一秒锺,便猛地回抱住安平,咬一下他的唇,激烈地回吻过去。
列车上的乘客大都已醒来。有人看到这惊世骇俗的一幕,惊奇又嫌恶地往一旁躲。
车厢里响起细碎哄乱的嘈杂声。
他们置若罔闻,自顾自沈醉在劫後余生的亲吻。仿佛世间,只有他们两个人。
十二
十二
下了火车,又坐了两个多小时的出租才回到家。
安平精力不济,到家便睡下休息。
美萍还在老王家,他倒也不太担心。只要有裴宿恒在,他什麽都不用多想。
这一觉睡得特别香甜。他在梦里觉得渴了,才朦胧醒过来,刚动了一下,就有人过来小心地将他扶起来。
“宿恒,我想喝水……”
安平没张开眼,摩挲著碰了碰搀扶著他的手臂。这一碰才觉出不对,安平赶忙睁开眼睛,正对上老王瞪著他的目光。
“王,王叔……”
安平吃了一惊。
老王也不理他,帮他把枕头立起来,扶他倚著床头坐好,便又坐回床边的椅子上,盯著被面上的花纹不说话。过了会儿,从衣兜里摸出烟盒,掏到一半又塞回去。
“王叔,你想吸就吸吧。我,我没事了。”
“谁说我想吸!你当我是烟鬼吗?”
老王终於肯开口,恶声恶气地又白他一眼。
安平不敢再多嘴,垂著头,手指绞在一起,一下一下抠自己的指甲。可怜兮兮的,像个被人欺负的小孩子。
“哎,你呀……你个傻孩子……”
老王投了降,张开大手揉搓他的发顶。
“年纪轻轻地怎麽这麽死心眼,多大点事就跑去寻死。你,你让我说你什麽好!”
安平听得心里怦怦直跳。他不知道裴宿恒会用什麽理由,把这次的事搪塞过去。虽然明白真实的情况,裴宿恒肯定半点都不会透露,但他还是免不了心惊肉跳,惴惴地大气都不敢出。
“不就是欠了高利贷,什麽大不了的,值当的用命去赔?!”老王抹了把脸,用力拍拍安平的肩膀,“别怕,有王叔在呢,管保不会眼看著那帮吃人不吐骨头的混蛋来闹事。一百万说起来挺吓人,凑凑也能拿得出来。”
老王掰著指头给安平算账,“我跟你王婶有近二十万的存款,反正现在也用不著,拿出来凑个数。大丫头那里也能拿出十几万。这就三十万了。我还有一帮交情过硬的老工友,剩下的让他们帮帮忙,一准凑得起!有王叔给你担著呢,别著急了。好好养病,听到没?“
“王叔……不,不用。我……”
安平心潮澎湃,激动得几不能言。
二十万说起来不算是太大的数目,但却是老王跟王婶一辈子的家当。平常百姓,攒点不容易,两个年近六十的老人,为了他竟要把大半辈子的家底全都拿出来。这份恩情,他如何能报偿得了。
“真的不用。王叔,真的不用。我,我其实没,没……”
“你再说不用!你再倔我就真不认你了!年轻轻的怎麽这麽不听劝。怎麽,看不起我,啊,嫌弃我穷啊?”
老王牛脾气又上来。他心疼安平,可人粗,不会说话,一著急更不会说好听的。
他急得脸红脖子粗,拉开架势要好好教训教训安平。裴宿恒端了一碗刚煮好的白粥,面带笑容走进来。
“真的不用了王叔,都解决了。”
青年把粥放在书桌上,给老王拍背顺气。
“王叔别著急,安平不是那个意思。钱的事真的不用操心了。”裴宿恒眉眼乖巧,很有耐心地解释,“家里从小给我存了教育基金。因为一直上公立学校,又有奖学金拿,用到的并不多。加上我自己的一点积蓄,这就解决了一大部分。再找朋友借了点,一百万,不多不少,凑齐了。”
“啊……”老王张著嘴,有点不敢相信,“真的,凑齐了?”
青年点点头,从衣袋里拿出一张存折递给老王。老王接过去打开,险些被一後面的那一串零给晃晕了。
“这,这,还真是一百万……”老王捏著存折,又惊又喜。挠挠头,又觉得有些不妥,“可是,这怎麽好意思啊,让你一个人……”
裴宿恒摆手笑了笑道:“王叔嫌安平太见外,那现在王叔你说这话,岂不是也太见外了?”
“嗨,说的也是!”老王一拍大腿,咧嘴大笑,“都是一家人,客气个什麽劲!小裴,今天晚上跟你王叔我好好干两杯!”
青年连声答应。老王见天不早了,火急火燎地跑回家,去拿王婶熬好的鸡汤补品。
屋子里的光线暗了。安平自裴宿恒进来後,一直没有出声。
青年拧亮台灯,光圈投照在安平半垂的脸上,阴影斑驳,看不清表情。
裴宿恒舀了一勺粥,放在嘴边吹凉,送到安平跟前,“先吃点白粥垫垫胃。一会儿有鸡汤吃。王婶听说你回来了,一大早就开始忙,做了好多美味呢。”
安平没有动。裴宿恒把汤勺又往前送了送,安平还是不张口。
“不喜欢吗?要不,喝点麦片粥?”
青年还在想著有什麽适合病人吃的东西,两颗晶莹的水珠,从安平的睫毛间坠落,滴进粥碗里。
“安平!”裴宿恒手忙脚乱,慌著给他擦眼泪,“安平,是不是哪里又不舒服了?伤口,伤口疼了吗?”
他伸手想解安平的衣襟。
安平撇头避开,脸孔藏在暗处,压抑著抽泣了两声。过了片刻,声音微颤地道:“宿恒,对不起。我,我太自私了……”
青年默立良久,叹息一声,靠过去紧紧拥住安平。
“别这样说安平。你心里苦,我明白。但是,你也要记住,”他用手指仔细地擦净安平的眼泪,捧著他的脸,让他面对自己,“你不是一个人。有很多人需要你,他们像我一样离不开你。安平,我们都爱你。美萍、我,还有王叔王婶小妹,许许多多人,我们都爱你。别再让我们担心,好不好?”
安平哽咽著不住点头,更多泪水奔涌而出。
裴宿恒把他抱在怀里,柔声安慰他,“好了,不哭了。咱们明天一起去把美萍接回来。从今往後,咱们一家人,再也不分开了。答应我,好吗?”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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