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冀想象了一下她跟程容对谈的场景,心头第一次浮起了一丝疑虑。
“他那副不卑不亢礼数周全的样子,我根本没有发作的机会,反而从头到尾被他牵着鼻子走……”似乎回想起了当时的憋屈,沈冀妈又哽咽了,“要说欺负也是他欺负我,连我自己的儿子都帮着他……!”
沈冀心下烦躁,抽了两张纸巾递给她:“妈你先别哭了,这中间肯定有什么误会……”
“看看,到现在还在替他说话。你要是什么时候能这么回护我跟你爸,我们真是做梦都要笑醒了。”沈冀妈凉凉地说,“沈冀,妈妈没有必要骗你。程容他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但我知道一般的人起码会试着跟对象的父母处好关系。他对此做出过一点努力吗?要是你有了孩子,突然冒出个人,一上来就要把孩子从你身边拉走,你又怎么能放心?”
沈冀突然想起,程容刚刚劝过自己跟他一起去外地。
见他的表情有所松动,沈冀妈叹了口气:“你也大了,我跟你爸只会越来越老,总有一天会保护不了你。我们从没打算靠你养老,可是唯一的孩子的心却跟我们散了,你知道我们有多难过么……”
她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双眼红肿得吓人。沈冀捧着纸盒递纸给她,默然无语。
二十二
“她就是这样跟我说的。”沈冀趴在床上握着手机,顿了顿,“你没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电话那头静了几秒:“关于什么?”
“关于你为什么没有兑现向她承诺了的事。”
“……当时想等几天,再告诉你我要去一个没信号的地方住一阵子。”
“然后呢?”
“没来得及说,你就打电话过来了。”
沈冀脑中一片空白,只听见自己干笑了一声。居然是这样拙劣的理由,拙劣得让他连欺骗自己都做不到了。
“程容,我爸性子很冲动,对你造成了伤害也是事实。”沈冀的声音有点抖,“但我妈不是那样的人,她再生气都放不出什么狠话的……”
程容沉默着。
“……为什么要骗我?”
程容依旧没吭声。沈冀也没等他回答,顾自笑了笑:“哦,差点忘了,你没有骗过我。整件事情都是我的误会,跟你没半点关系。”语声透着浓浓的讽刺,自己听着都很陌生。
怎么会变成这样?初见时如一株植物般温雅美好的人,只是自己一厢情愿塑造的假象吗?那么交往以来他的一言一行,又有几分是真实,几分是演戏?
程容站起身,慢慢地踱到窗前。外面夜幕苍茫,城市的灯光映红了混浊的天空。
“你根本不在乎我能不能专心复习,却忙着算计我的心思。”沈冀空闲的那只手揪紧了枕头,“我本来就——本来就喜欢你,本来就巴不得跟你走。可你为什么要让我跟我爸妈心生嫌隙呢?”
程容凝视着窗外,焦点落处却空无一物。半晌,才动了动唇:“我怕你为了他们离开我。”
低低的声音,仿佛带着些悲哀,传到沈冀耳中却已经变了味道。“那我离开他们就可以吗?”他冲动地问,“如果我就这么和你搬走,跟他们之间的误会永远无法消除呢?”
“假以时日,总会消除的。”
“万一不会呢?万一我们就这么断绝往来,你叫我怎么办?”
程容垂下眼:“我会供你的学费和生活费。”
沈冀难以置信地张着口,心里一阵发寒。“……所以说,在你的概念里,父母就只是金钱的来源?”
……
“你当初就是这样跟你父母决裂的吗——不需要他们的钱了,于是一拍两散?”寒意一阵阵地涌起,沈冀突然觉得自己从未认识过对方。“是你对我说父母永远是世上对我最好的人,是你劝我不要生他们的气……”一个人怎么可以如此分裂?!
“还是说,你自己没父母,就看不得我有?”
程容脸色一白。
沈冀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说重了。但这种情况下实在无法做到心平气和,他深吸一口气:“我需要想一想。我们还是暂时不要联系了吧。”
他挂了电话。
******
沈冀这一想就再也没下文了。紧张的学业被他当成了潜意识里逃避的借口,压根不去面对自己心中的挣扎。见他绝口不提程容,沈冀爸妈更是当这个人从未存在过。
程容倒也听话,从那天起就真的彻底退出了他的生活。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沈冀说不上来是庆幸多些还是失落多些。原本还纠结万一程容打来电话,自己该怎么应对,事实证明是他想多了。
半个月之后,程容依旧毫无音信,沈冀刻意放空的心境在被妄念侵蚀。他不相信程容真的像自己当时说的那样不堪,但事到如今连个像样的说法都不给,这又是哪门子心理战吗?还是算准了自己离不开他?
沈冀咬牙打定了主意不回头。只是有时翻看以前的笔记,会停在某一页出一会儿神;有时做题累了,耳边会响起一道温柔安慰的声音。沈冀晃晃脑袋,打开另一本题册。
一个月后的某天课间,沈冀正趴在课桌上装死,冷不丁听见坐在门边的同学叫唤:“沈冀,有人找你!”
沈冀一抬头,差点被闪瞎狗眼。
西装革履的桃花男手夹公文包站在门外,一股子王八之气扑面而来,教室里登时骚动不已,不少女生伸长了脖子围观。
沈冀青筋直冒地跑过去,在一片起哄声里把许国齐拉到没人的地方:“你怎么到这来了?”
“我再不来,有人恐怕要等你去收尸。”
“……”
许国齐将沈冀的表情看在眼里,无奈地说:“程容的状态很不好。”
沈冀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上一次这个人也是这样蒙了自己。
“真的。”许国齐举起双手做发誓状,“你也知道他那个身体,随便一拖就垮了。前几天在店里哮喘发作了一次,把我们吓得半死,现在还烧着呢。”
沈冀的心一瞬间揪紧,疼得让自己都吃了一惊。“……怎么没人告诉我?”
“这不是看你还生着气吗。”许国齐拍拍他,“上次那个电话是我糊弄你了,我给你赔不是,别放在心上了好不好?”
沈冀皱眉:“不是程容叫你那样说的吗?”
许国齐一脸被噎住的表情。
“你不会以为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吧?”
“……不是。”许国齐挣扎半天,放弃似地笑笑,“你知道,我也知道。但如果你心里还不想跟程容掰,我揽个责任,你顺坡下驴地原谅我,这章就这么揭过去了。你不肯配合,叫我怎么往下讲呢。”
沈冀把他的话消化了几遍,若有所悟:“原来这就是大人的行为准则。什么事都是含含糊糊的,不用讲清楚。程容跟我讲话的时候肯定也觉得很累吧。”
自己真是老了啊,许国齐听着少年清脆的语声,感慨地想。看来今天不得不当一回居委会大妈了。许国齐在心里给程容记了一笔,硬着头皮道:“也不是所有大人都这样。但我们这样的人,也算是养成了职业习惯吧,一时半会切换不过来。”
“你们这样的人?”
“嗯,商人。”许国齐打量了一眼沈冀的表情,“我父母跟程容的养父母是世交,我们俩从小就认识,后来又进了同一所大学。”
沈冀心中一动,直愣愣地望着他。
二十三
“程容的养父母有一个家族企业,但结婚多年膝下无子,所以就从乡下的远亲那里把程容过继了过来,当作继承人培养。”
“这么说来你们都是富二代咯。”难怪许国齐年纪轻轻就能做到这个位子。那么程容呢?原本属于他的人生轨道又是怎么发生偏移的?
“算是吧。”许国齐倒也不推搪,“程容很聪明也很早熟,小时候,他就是我爸妈口中那个‘别人家的孩子’。他一直被非常严格地管教着,但在我这个外人眼里,名义上的父母并没有真的把他当成儿子疼爱。那时他身体就有点弱,但因为不明显,也就没被当成一回事。没想到进入青春期以后,各种毛病一下子严重起来,他这才开始吃药调养。
“高考那年他很拼命,进了大学之后又马不停蹄地接手家族企业的事务。再加上那时候,可能是确认了性取向,心理压力很大,还要瞒着养父母——种种因素加在一起,他把自己累垮了,大病了一场。以他的身体状况,已经不能承受高负荷的工作了。别说是管理企业,任何普通的公司都不会雇佣这样的员工。
“后来发生的事,你也能想象出来吧。程容的养父母是把他当作一个项目投资的,到头来血本无归,他们自然失望,对他也冷淡了很多。这件事对程容的打击很大,他也是一时没想开,就到养父母面前出柜了。结果跟他预想的差不多。他们给了他一笔资产,然后彻底跟他断绝了关系。”
沈冀做梦似地听着。许国齐口中的程容离自己太遥远,像一个模糊的影子,怎么也看不真切。
“后来呢?”他恍惚地问。
“后来……他过了有生以来最放纵的一段日子,把自个往死里折腾。再后来,他大概是发现了自己还不想死吧,就安定下来开了一家甜品店。”许国齐笑了笑,“再后来,他就遇到了你。”
“……”
“我跟你说这些,不是希望你可怜他、原谅他。仅仅是想向你说明,程容是怎么成长为今天的样子的。他很早就学会了商场上的种种博弈,却从来没有机会理解亲情的重要性。对于他来说,家人是一个很抽象的概念。我爸妈每次邀他到家里吃饭,他都带着礼物来,弄得我爸妈很受伤。天知道他们可是巴不得有他那样的儿子呢。”许国齐酸溜溜地加上最后一句。
沈冀被逗笑了,胸口却酸涩得不行。“难怪他会把恋爱当成生意谈。”
“精辟啊。”许国齐狗腿地附和,“你能看清这一点真是太好了。在程容心里,能和你在一起就圆满了,又想当然地觉得你也会这么想。他不是有意算计你妈妈——好吧,他是有意的——但也是因为感觉到威胁,本能地不想处于弱势,想把你拉拢过去增加自己的胜算。他不明白感情这东西不是非此即彼的。其实如果他当时诚恳一点,好好跟你妈妈沟通,凭他的口才说不定就成了。”
沈冀点头:“很有可能,反正我妈耳根子软。就算没成,如果他跟我说实话,事情也不至于发展到这一步。”他叹了口气,“我也有错,说了那么伤人的话……”
许国齐干笑:“程容总不会怪你的。”
“他都生病了。”沈冀眼圈有点发热,“可是事已至此,我爸妈已经把他当成洪水猛兽了。就算我去向他道歉,他会愿意对我爸妈服个软吗?”
“你以为他这一个月什么都没做?”许国齐反问。
“——哈?”
“他趁你不在家的时候都登门好几次了,每次都被你爸拦着不让进门。刚开始还要轰他走呢,后来可能是他态度太好,你爸都拉不下脸了,又怕邻居听见个只言片语,干脆不应门了,就把他晾在外面。”
沈冀的心脏被狠狠捏了一把。他想象不出程容小心翼翼赔不是的样子。视线慢慢模糊了,沈冀掩饰地别过脸去:“他、他在哪儿?”
许国齐如释重负地笑了:“在家里躺着呢。我带你去看看他?”
二十四
不久之前,他们还在这间卧室里难解难分过。
沈冀有些忐忑地推开房门。窗帘拉着,室内光线昏暗,床上安静地躺着一道人影。程容昏昏沉沉地陷在一床薄被里,呼吸沉重。沈冀默默走到床前,低头看着他。程容苍白的额头覆着一层薄汗,脸上却泛着病态的红晕,双颊明显消瘦了一圈。
许国齐也跟了过来,拈起床头柜上的一板药片看了看,又用手背探了一下程容的额头,欣慰地说:“没事,总算开始退烧了。再烧下去人都要傻了。”
沈冀艰难地开口:“我还是不吵醒他了……”
“吵吧吵吧,他看到你肯过来,明天就好了。”许国齐转了个身,“我去阳台上等着,你要走了再来叫我。”卧室的隔音效果不知怎样,许国齐怕沈冀面薄,索性躲远了避嫌。
“好,谢谢你。”沈冀的目光还粘在程容脸上。
许国齐深藏功与名地走了。
耳边听见关门的声音,沈冀挨着床沿坐下,试探着唤了一声:“程容。”
没有反应。沈冀忽然害怕起来,握住了他垂在被子外的手:“程容?”
程容动了动,缓缓张开眼,双眸空洞地映着沈冀的影子。退烧药有安眠的成分,他还没完全清醒过来。沈冀从未见过他这么苍白无力的样子,胸口直发堵。顿了几秒,突然站起身朝外走去。
——没走成。程容指间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