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殊摇头,满面愧恼,“都怪我,我不该把梦蝶姐的事告诉他,他一听到梦蝶姐要被枪决,哪里还坐得住!当时就给霍夫人去了电报,跟着便要亲自赶去北平!”
贝儿不曾见过胡梦蝶,只听蕙殊大略讲过北平际遇,一时想不起梦蝶姐是何许人也。但四少眼疾未愈便要赶去北平,这也万万不能的。她二话不说抓起蕙殊就往车上去,“先回去截住他,你再慢慢给我说清楚,什么蝴蝶姐什么枪决的……真是乱了套了!”
车子飞快开回蒙家,蕙殊刚好来得及将事情讲个大略。
报纸上说,徐家二姨太胡梦蝶当众刺杀亲夫,人证物证确凿。徐季麟正是佟孝锡左膀右臂,被刺杀在这关口,梦蝶又落在佟孝锡手里,实在是凶多吉少。贝儿心下已明白七八分,暗忖着四少的脾气,怕是无论如何也劝不住他。
眼下若要救胡梦蝶性命,阻拦四少动身,也只能指望一个人了。
司机打开车门,贝儿和蕙殊匆匆步上门前台阶。
却听身后汽车呼啸,从右边来路疾驰而近,一声急刹刺耳传来。
两人一惊,回头见是蒙家的车子刚好刹在阶前。还未停得稳当,车门内一个人就跌跌撞撞冲下来,正是管家亚福。贝儿窝了一腔子火,撞上亚福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劈面斥道,“慌什么慌,有鬼咬你么?”
“不……不是鬼……”亚福仰头张口,手指了身后,表情比见了鬼更怪异,却又似捡了天上掉下的元宝一般狂喜。贝儿瞪了他正欲发作,却被蕙殊猛地一拽。
“Lily!”蕙殊语声惊诧紧张得变了调,目瞪口呆指着亚福身后的车子。
那车上还有一人。
后座车门被司机打开,一个瘦高的男人走下来。
尽管又黑又瘦,虚弱得几乎脱形,但那轮廓鲜明,极富男子气概的脸,是令人过目难忘的。哪怕蕙殊只看过照片,也几乎一眼就认出来。
贝儿呆呆看着,看他抬起清瘦的脸,眼窝凹陷,愈显得眉毛浓黑,肤色深黝。
“蒙太太,你终于不是寡妇了。”他朝她笑,目光灼亮,牙齿白得耀眼。
贝儿退后了一步,身子微微发抖。
他向她伸出的手僵住,眼里转过黯然。
贝儿又退一步,肩头颤抖得更厉害。
蕙殊想要扶她,手还未沾到她衣服,她却像被踩着尾巴的猫,跳起来扑到那男人身上,令他险些踉跄摔倒。
“死鬼!你还知道回来,知不知道你死在外面有多久——” 贝儿发疯一般捶打着他胸膛肩膀,不知是哭还是在笑,眼泪和汗水一起蹭在他脸颊颈项,直至蕙殊和亚福合力将她拉住,那虚弱瘦削的男人才得以喘过气来,稍稍平稳了气息,便又笑着将她拖回怀抱。
念卿拢上银狐裘披肩,戴上手套,匆匆步出大门。
左右卫兵立正,司机拉开车门,待她侧身正要上车之际,一名侍从却赶上前来,“报告!有电报到。”念卿回身,见侍从已将电文双手呈上,虽未拆开,那上头标明发自香港的字样已令念卿心头剧跳。
这是第二封了,一看即知何人发来,也自然是为了胡梦蝶之事。
难道他不听劝阻,当真已启程北上!
接过薄薄一纸电文在手,心忧如焚却不能在人前表现出来,念卿只将电报叠起,一言不发上车。前封电报语焉不详,发得仓促,只说胡梦蝶身陷囹圄,盼她施以援手。
自晋铭与蕙殊不辞而别,沿途去向虽有专人通报,也知他们平安抵达香港,得友人接应照顾,却再没有更多消息传来,也不知他眼伤如今怎样。佟岑勋那里亦接到薛晋铭一封辞呈,他以南下养病为由,辞去身系职务。急得佟帅破口大骂,却亦无可奈何。
谁也未曾想到,这当口传出徐季麟遇刺一案,凶手竟是徐家二太太胡梦蝶。
胡梦蝶本是无足轻重的一介女流,当众枪杀其夫,引众人惊骇之余,或疑情杀或疑另有内情。却未料到,佟孝锡趁机大做文章,一面将凶手拘捕审讯,一面放出风声,称胡梦蝶系由南方政府派遣的刺客,行刺高官,蓄意制造混乱,阻碍统一大业。南北僵持局面本已微妙之极,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借胡梦蝶一案搅浑事态,一口攀诬南方政府,引得谣传四起,人心惶惶。
自胡梦蝶入狱,念卿一直暗中设法周旋营救。
恰是一筹莫展时候,再收到薛晋铭的电报,得知他不顾眼伤,执意动身北上,面见佟孝锡,这更令念卿焦急万分。他只身赶往北平,非但救不了胡梦蝶,一旦自己落入佟孝锡手中,更是凶多吉少。此刻要想制掣佟孝锡,或许只有一个法子——他背靠着日本势力,正因有了日本人的支持才敢兵变夺权。
念卿不敢想,却已隐隐猜到四少的打算。
这一纸电文捏在手中重逾千钧,怕只怕,他为救红颜知己孤注一掷,再次找上长谷川。
车子稳稳行驶在路上,念卿缓缓拆开电文。
映入眼中的第一行字令她骤然睁大了眼。
司机和侍从只听后座上夫人一声低呼。
“夫人?”
侍从立刻转头,见她低头看着那电文,嘴唇微启,露出震惊之极的神色。
“掉头,立刻去见督军!”夫人抬眸,断然命令司机改道。
侍从犹豫道,“可是总理夫人约了您……”
“马上掉头!”夫人语声坚决。
司机不敢迟疑,打满方向盘,全速向临时军政府所在大楼驶去。
廿一记:魑魅出·萧墙乱
海上失踪多日的蒙祖逊平安归来,也带回当日货船离奇出事的原委。
那场风暴来临之前,货船已接近港口,就在即将掉头之时,海面突然发现呼救的抛锚渔船。若是在远处公海,以蒙祖逊出海的经验必不会如此大意,轻易让人上船。但当时风暴将至,且在近海,是海盗通常不会出没的地方……蒙祖逊当即决定靠近渔船,将船上十几人接引到货船上。岂料那十几个乔装的渔民,甫一登船便亮出枪械,竟是训练有素的军人。
货船上也早已有人里应外合,趁机夺取驾驶舱,切断与岸上通讯联系。
奋起抵抗的船员纷纷惨死在枪口下,有的跃入海中也被击毙。
混乱中蒙祖逊与大副跳下小艇逃生,侥幸躲过枪弹,在无水无食的海上漂流曝晒了四天。
濒临死亡之际,终于有路过的渔船将两人救起,带回岸上渔村。
当地气候炎热,多有瘟瘴,两人不幸感染热病,在荒僻渔村中无医无药捱了多日,只凭土方治疗。大副本已负伤,最终耐不住伤病而死。蒙祖逊也病得浑浑噩噩,几番托当地人通知家中,村中渔民却是蒙昧质朴,语言也不通,无法将他得救的消息传回。
蒙祖逊急迫想要传回的,不仅是自己急待救援,更有一则至关紧要的消息需转达四少。
可惜这消息耽误了太久,迟迟未能传回。
“如今只怕为时已晚……”蒙祖逊一口气说出前后原委,额头冒出细汗,撑在桌面的手微微发颤,也不知是虚弱还是激动。眼前的四少,与前次相见时,仪容风度丝毫未改,却万万想不到,这般风流人物竟已双目半盲。
这变故令大难不死的蒙祖逊也心惊意寒。
贝儿脸色也变了,望向一言不发的四少,忍不住道,“祖逊,你会不会看错?”
“不,我很确定。”蒙祖逊断然摇头,“那个领头劫船的军人,就是当日陈司令身边的人!我一向长于记忆,这你是知道的。但凡我见过一次的人,绝不会忘记。”
薛晋铭目光定定望向远方,藤编手杖被他攥紧在掌中,攥得指节发白,“你方才说,他们劫船之后,好像在搜寻什么?”
“是,那些人很快控制了全船,却并不急于劫运满船军火,反而四下搜寻,这十分蹊跷。”蒙祖逊思索道,“我当时藏匿在水手之中,以为他们是在找我,但看似又不像……之后我百般思索,实在不知那船上有什么可搜,但劫军火必定不是他们首要目的。”
三人都沉默下去,屋子里唯有电扇转动的的嗡嗡声,旋转的光影令人心烦意乱。
薛晋铭缓缓站起身来,手杖敲击地板发出轻微笃笃声。贝儿叹了口气,蒙祖逊默然将她冰凉的手握住。却听四少问道,“陈司令前次拜访你,只是为了捞上一票?”
“是,而且是大大的一票!”蒙祖逊苦笑,“想从我这儿刮油的军阀多了,似他这样贪婪的,我算平生仅见。”薛晋铭并不转身,淡淡道,“或许他意不在搜刮,只是试探你的底细。”
“这我也想过,即便他早已知道你我关系,那也不至于从我下手。”蒙祖逊皱了皱眉,“我一个小小商人,能起什么作用?”
“仅仅你我的份量或许不足,但若能以此扯上霍仲亨呢?”
薛晋铭低沉语声,令蒙祖逊与贝儿双双一惊。
“当年南边曾经向霍帅递出橄榄枝,若他肯归附,便委以陆军总司令的大权。”薛晋铭将手杖一顿,“只因他回绝了大总统美意,才轮到今日的陈久善。”
如今陈久善已是南方政府最为倚重的将军,也是手握重兵的一方军阀,但论实力名望,仍不是霍仲亨的对手。蒙祖逊与贝儿互视一眼,只听四少又道,“看如今这情势,霍帅与北方嫌隙日深,无论和谈成与不成,他迟早是要站到南边去的。”
蒙祖逊恍然大悟,“那么,陈久善明知自己地位岌岌可危,若想先下手为强,最好的法子便是从中离间,令大总统对霍仲亨生疑!你那一船军火是秘密运给佟岑勋的,可走的路子……”
薛晋铭抬手止住他的话,缄默不再言语。
贝儿心中已明白过来,她对这其中关窍自然再清楚不过。
四少做的生意是最最不能见光的,偏又与大人物们勾连甚密。背后若不是有来头极大的人物撑腰,谁敢轻易沾上军火买卖。纵是跟在他身边这么久,贝儿也从不知这背后神秘人物是谁。
如今一切豁然开朗。
除了霍仲亨,谁能一手遮天,为他打开南北通畅之路。
细想来,霍仲亨的部队装备精良,近来大量引入德造军械,其中也未必没有薛晋铭的能耐。
谁又会想到这一对往日宿敌,早已心照不宣地化敌为友。这层关系一旦抖明,对谁都没有好处。以这两人心机之深沉,且碍于霍夫人这微妙的一环,自然是讳莫如深。
望着四少孤单背影,贝儿心中慢慢回过另一重滋味——他心气孤高,不愿受人恩惠,偏偏欠了霍仲亨这样大的一份人情。
难怪他孤注一掷加入佟岑勋的阵营,不惜冒死北上,参与政变。
只有如此,他才有可能赢得真正翻身之机,在北方站稳脚跟,开辟自己的军工产业。从此无需做这见不得光的军火买卖,无需欠着霍仲亨那还不完的人情。
蒙祖逊一声长叹打破此间沉默,“若当真如你所言,岂不是糟糕透顶!”
陈久善从中弄鬼,有意令南方以为军火是霍仲亨秘密运给佟岑勋,助其发动北方内战,破坏和谈。恰在这个时候,傅系内阁下台,佟孝锡兵变,日本的横插一手令局势陡变,势不两立的霍仲亨与佟岑勋竟携手共谋。
霍仲亨一向力主和谈,若暗地运送军火支持佟系内战,如今更旗帜鲜明与佟岑勋站在一处,共同拥立了新任临时内阁……这些举动看在南边眼中,自是出尔反尔,阳奉阴违。
陈久善一番手脚竟歪打正着,做得恰是时候。
贝儿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寻思着错综复杂的局势,脑中已乱作一团。
偏偏四少的一句话,更是雪上加霜,“军火遇劫之事我曾告知念卿,当时只疑日本人所为,无人料到是南方出了内鬼。看来陈久善蓄谋已久,若此番扳不倒霍帅,势必心生异志!”
匆匆赶到办公厅,却不见霍仲亨人影。
只有几位政务官员枯坐在会议室等待,预定的会议时间早已过了。
念卿焦急之下,召来侍从室询问,才知昨晚军营中有事,今晨已惊动督军亲往视察。
“按理说这个时间已该返回了。”侍从官赔笑道,“或许另有要事耽误,夫人稍安勿躁,我立刻派人通知……”念卿站起身来,“不必,我这就去驻地见督军。”
侍从官惊道,“那边正在闹事,您此时过去万万不可!”
“闹什么事?” 念卿挑眉,心里不觉一沉。
若只是几个兵痞闹事,又怎么会惊动他亲自前往。她深知仲亨的脾气,时间观念对于军人是尤其看重的,若不是出了大事,他不会在会议上迟到。
侍从官面色迟疑,似碍于机密不便开口。
念卿看他一眼,也不再问,径自转身朝门口去。
侍从快步追上解释道,“夫人!夫人留步!事情是这样……近日有报告说士兵冻伤严重,起初只道天气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