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不反抗!
邱广寒却反而冷笑了起来,理了理散乱的长发和扯皱的衣衫。我变了么?她反问。我很久以前就告诉过你,没有意义的事情,我是不会去做的。既然落到付虎手里,我反抗又有什么用?
你的意思就是说,如果我不来,你就任他胡作非为了是么?
是又如何。
你……
你没资格说我。邱广寒轻蔑地抢断他的话。这笔账先记下,我要是告诉哥哥你胆敢打我,你有几条xìng命都不够赔的……!她说着站了起来。
凌厉却苦笑,摇了摇头。我只恨我打不醒你,否则我又何惜自己的xìng命……
不敢就是不敢,何必说得这么冠冕堂皇。邱广寒的话便如利刃刺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只是不平,我之前对你那么百般不依,却在旁人那里任凭摆布,而且这个人无论怎么说都不比你,还是你的仇人——但我却只告诉你,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我比你清楚得多。
这冷冷的言语如此不惊不乍地从邱广寒口中吐了出来,而后啪地一声,她听到啪的一声,火灭了。
不是火灭了,是她的世界暗了。她的知觉只停止于这最后脸颊的一疼,和这最后啪的一声。她晕了过去。
他没想过对她下这样重的手,可他只是听不下去了——不想再听她这些冰冷而刻毒的语句。他也支持不下去了,震惊与愤怒与适才那电光石火般的杀戮,他的内外伤一起发作起来,他忍受不了了。邱广寒是疯了,他想他再听她说下去,他也要疯了。
他重新跪下来,看她。——是你么?他一遍又一遍仔细地看他,看这个不再是邱广寒的邱广寒。不应该犹豫。他忽然起念,抱她起来。要离开这个地方,离这里,离洛阳城都远远的,兴许,那个以前的她,还会回来。
雨后的深夜,yīn沉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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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儿的儿。
她听到马儿在走。剧烈的疼痛还残留在脑海之中,她首先忆起的是前一次。
前一次,凌厉被付虎与慕青暗算,她被付虎打晕过去,然后醒来。是某种紧张逼迫她醒来的。身下是草地,不柔软,也不算坚硬的草地。她睁大眼睛,一片一片,都是血。
她猛地坐起来,小小的晕眩里她只看见凌厉躺在那里,有一个什么人俯身点了他几处穴道,她有几分茫然地认出他来:颜知我。
正好,你醒了。颜知我很和善地朝她笑笑。不过这位凌公子似乎不大行了。
她说不出话来,只是连忙爬起来,跑过去看。
如果他死了,你准备如何?颜知我问她。
有没有办法救他?她答非所问。
颜知我皱眉。你还关心他的生死?
邱广寒已经不准备理睬他。她摸摸凌厉的胸口,他的心还在跳。她看看四周,好多的血。
乌剑——她看见它孤零零地掉在边上,捡过来插回剑鞘,忍不住哭起来。
只要你一句话,我就救他。颜知我突然道。你说,救,还是不救?
什么意思?邱广寒抬起头来。你能救他么?当然要救他。
但是他若不死,你就还要被他纠缠这十个月。
那也比他死了要好!邱广寒回答得很快,却也很怪。
她并不知道颜知我就是那个与凌厉立下赌约之人,颜知我却知道,邱广寒如此说,就证明凌厉还没有输。他除了动手救人,没有别的选择。
所以他虽然摇头凌厉如此不济,却又不得不佩服他。只是,另有一句话,邱广寒后来却没有转述给凌厉。
“反正你迟早要变的,为什么不早点让他解脱。”
她仿佛明白,却又不甚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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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哭了。这一次醒来的时候,她哭了。
她看见白sè的马儿在走。她倚靠住一个人,一个温暖的怀抱。他把她搂在怀里,慢慢地,一点一点在马背上颠簸。她起初略略地愣了一下,可是不愿出声。有这样一个依靠是多么美好,多么值得憧憬的事情,为什么要把这幻梦冲走呢?
她睁着眼睛,看着浮白的天sè映在路边的水洼中,草尖上。她不自禁地往他怀里靠得更深了些,却又小心地,好像是怕叫他知道了。的儿的儿,还有一匹马的声音。她不用转头,黑马就在边上,被自己身后的人一手牵着。马背上摆满的是她采来的鲜花。黑马白花,这清晨,太美好。
她哭泣起来。
她偷偷地哭泣,悄悄地哭泣,而早晨的静谧终于承受不住这一切。她转回脸去,埋在他怀里哭出声来。
他才知道她醒了。
马走得更慢,几乎停住了。似乎她的这种示弱表现让他很欣慰,却也让他心中一酸,搂着她说不出话来。
你怎么……那么久才来。她抽噎着道。你再不来,我真的不知道要……要怎么办才好!
他轻微地一怔。
对不起……他像是呆住了,慢慢地才说出话来。是我……来晚了……
是了,我只是想她可以反抗的,她甚至伤过人,杀过人,用她头上那锋利的簪子——可是我却忘了,昨天并不是十五。她只是一个弱女子,她又怎会有勇气去杀人,尤其是她已经对此深深恐惧之后?
他忍不住伸手去抚她的脸颊,那昨晚被他打疼的地方。她满脸是泪。
邱广寒迷离着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只见小半个rì头从远处若隐若现出来,不禁侧过头道,我们去哪儿?
总之……先离开那个地方远些。凌厉也并不肯定地说。
邱广寒嗯了一声,仍是这样靠在他怀。
仿佛又变回了从前,那个并无心事的邱广寒,和这个并无非分的凌厉。唯一不同的是,她已经是别人的未婚妻。
所以,所谓从前,也只能是一个“仿佛”。
………【一二六】………
邱广寒又眯了一会儿,天光大绽,有几分风凉,却又有几分闷热。她振作起jīng神来,抓住凌厉圈住她肩膀的胳膊道,不如我们快些走吧?我自去骑小黑马就好了。
凌厉却似乎有些无力,只是嗯了一声,动作迟缓地松她下来,让邱广寒很是觉出些异常。
她连忙回过头去看他的脸。他那张靠得如此之近的脸上,一切表情都清晰无遗。
你……
她好像回忆起适才的迷糊之中有些什么不对,可凌厉已经下了马,只对她说,你别下来了,就骑这一匹,小黑马换给我,好么?
好……邱广寒怔怔看他。
他对她微笑。你先往前走,我就赶上的。
她点点头,听话地策过缰绳,轻轻一纵,往前跃出数步,又一紧绳子,略微一顿,回头看他。他将将走到小黑马那里,捧了花下来,见她停住,笑了一笑将花束抱了过来。
你的。他把花举给她。
这样的距离之间,她突然注意到他脸sè很白。不对啊。她猛地拨开那障眼的花丛。你怎么了?
凌厉诧异。我怎么了?你快拿着花。
邱广寒将信将疑地抱过了。前rì的花已不完美,却仍新鲜地绽着,衬出了邱广寒一张虽憔悴,却不改秀美的面孔。
现在可以原谅我了么?他故意涎着脸,有点突然地问出一句来。
邱广寒微微一怔,转开脸去。早没有怪你,只不过原谅不原谅,还不都是一样。
凌厉微微失望。无论如何,他想,你总是不肯明明白白地说出“原谅你”这三个字。
他牵过小黑马来,邱广寒却没有再回头看他。他很明白她的意思:那些事情,她根本不想提起。原谅不原谅,你我也不过就是这样了。
一黑一白两匹骏马,载着两人在山郊快走。不知为何,凌厉却总是堕在后面。
我们到下一个地方,好好再歇几天吧?邱广寒半晌没见他上来,才转回头来对他喊。
便在这回头间,她发觉自己的目光突然好似刮到了什么触目惊心的颜sè——小白马的鞍后,竟是鲜血一直染红了马尾。
她惊得一勒马缰跳了下来。你背上的伤,还,还在流血么?她跑去抓凌厉的黑马。你快停下来!
凌厉连忙一紧绳子。没有,只是……只是有点痛。那血是……昨晚上付虎……那血满身都是,你看看你自己不也一样!
邱广寒心头微微一松。的确,付虎是那样死的,虽然有点匪夷所思,但也是事实。那溅得满天满地也溅得两人一身的血,要不染脏这小白马才怪。
她却仍然不依地要拉他下马,仿佛就想仔细看清楚他背心里的血并非慕青那一剑伤口破裂,但触到他衣衫的刹那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骗人的。她心里一凉。昨天明明下了雨,你的衣服明明应该湿透了,可是现在这一身怎么是干的?你明明换过一身了,为什么还会有付虎的血呢?
手中的花陡然跌落了,连同惊惶,散了一地。
凌厉这一烧,烧了足足十天。
连他自己都没料到会如此。一场大雨,一次激动而已——他也没打算逞能示强,只不过想带着邱广寒走远一点,再走远一点,却未料到严重至斯。至少,从昨夜至今晨这一番事情下来,先前几rì的休息完全等于白费。
邱广寒找人刷马就刷了三天,将鞍头辔头也尽皆撤下洗净又装上了。两匹马喂足了草料,这才又jīng神起来。
她也jīng神了一些,摸水将披散的长发随意梳了梳,照例去看凌厉。这些天来他真是个病人了,失血过多令他的身体像个女人一般绵软无力,以至于邱广寒每次扶他坐起的时候,都忍不住要吃吃地笑。
你还笑呢?凌厉也笑还给她。我当真死了,谁照顾你?
邱广寒双手往腰上一叉:谁在照顾谁?
不过,几rì前邱广寒是没那么笑得出来的。她先前总以为凌厉是个足够经得起生死的人了,区区的伤势复发——以前也不是没发过——没了这一回确确实实把她吓得不轻。凌厉也是这两rì才有好转,虽然低烧仍萦绕不去,但身体慢慢恢复了些,也感觉得出来。
他很明显地感到天气的闷热。这季节。他想。才不过chūn天而已。
这个镇子果然也有颇为chūn天的名字,叫作杨柳镇。自昔年隋炀帝赐柳树“杨柳”之名后,这一带改名叫“杨柳”的小镇颇是不少,不过年代久远,传下来的也就这么一两个,还是因为土地并不富庶而未曾被前朝李姓天下勒令除掉。
可是邱广寒转了一圈之后,发现这地方根本没有柳树,只有遍地甜菜;镇子不大,很有些穷困的样子,比起之前两人驻足数rì的小镇,实在要差得多了。
凌厉以往也路过过这杨柳镇,知道此处的无趣,不觉道,你不闷么?这地方没什么可玩耍的。
闷。邱广寒实话实说。所以我才在屋里陪你,不出去了。
凌厉无话。从小黑马上踉跄跌下,一躺就躺到了四月,他也不知还更要躺多久,
但这次要等你伤全好了再走。邱广寒似乎猜透他心中所想。我们就住在这里,你养多久,就住多久。
这样多耽误事儿……
不耽误。邱广寒道。反正rì子也不会过得慢些或快些,在哪里还不都是一样,说起来这里还清净呢。
凌厉轻轻一笑,似乎是无意,问起道,邵夫人送你的那支簪子呢?
他自清醒过来的第一rì,就见她头上已重没了簪子,只是想她或者偶尔变换发式,也未开口问她。但一连数rì皆是如此,饶是“簪子”这东西颇是两人的敏感之辞,他也忍不住要问了。
嗯——簪子么?邱广寒有点不自然。我也想起了,以前答应你说,再也不用了的。虽说……虽说我与你是闹了一架,但既然这一年之约要守,没理由簪子之约就不守了对不对。
其实没关系,你用那个也好——算作是个……防身之物。
邱广寒摇摇头,从怀里将那支颇为名贵的头簪取出递给他。
你替我藏着好么?她说道。等我回去出嫁了,你再给我。
我……?凌厉虽然下意识接过来,却是不明所以。
反正这些rì子都有你在,没什么防身不防身的,我也不到处乱跑了。邱广寒道。你就替我收着吧。
他看着她笑靥一绽,已经拒绝不得。
可独个人的时候,他仍然确信一件事:她并没有真的原谅他。甚至连这种念头也是一厢情愿,因为,她也许真的没有——或不再——把他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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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淡的rì子太久了。
平淡了太久的两个人走出闭塞乏味的杨柳镇,已经是六月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