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走到了一处小溪。乔羿眼见再下去又要走远,实在忍不住,叫道,不能喝点水么?
苏折羽也不回头,只是停了停,似乎是一犹豫,拉了马调了方向,向那溪边走去。
她也真的有点渴了,可是见了水,却不知为何,先出起神来。
这几个时辰下来,乔羿的穴道其实已经自解,他自己却还未察觉,到水边心下一高兴,手脚一动,才自知晓,也顾不得什么地翻身下了马,到那溪边痛饮。偷眼看苏折羽,她还在静静发着愣,半晌,才见她伸手沾了几滴水,抚到自己唇上。
她似乎在想什么心事,久远,却又神秘,甚至她的脸上会出现一些奇异的、陌生的表情,像是温柔,像是羞涩,而后,却又好像失落了,低下头去。
苏姑娘,你……没事吧?乔羿小心翼翼地问。
他心道苏折羽多半是觉得俯下去喝水太过不雅才迟迟不动,眼见下游处似乎飘着几支荷花,便起身去摘了片荷叶来,给她聚水。
喝一点吧。他很是恳切地道。天实在是太热了。
苏折羽却站起身来,手掌一挥,便将那荷叶打在地面。上去。她冷冷地说着,将也是好不容易才饮够的马匹一牵,停在他面前。
这……我是在关心你,苏姑娘,你昨晚上病了一场,现在实在是太不晓得爱惜自己了吧!
苏折羽已经抬起手来——这手抬起来原本是要一掌打得他再也休想说出话来,可到最后却成了反手,变掌为指,封住他身上数处穴道,连同哑穴,也一并封死。
乔羿只觉口莫能言,实在痛苦万分,却已无计可施。
上马,再走。
当那rì光已转成夕阳的时候,酷暑终于退却了少许。后颈上,被夕阳shè中的皮肤隐隐灼痛。乔羿咳了数声,仍是说不出话。他已觉出苏折羽的步子似乎慢了,仿佛她已吃不消。他想若她在这里又晕倒,又该怎么办?
苏折羽自己呢?她只觉得眼前迷离起来,像是晃过一道又一道白光,尽管落rì在她的身后,而不是前方。她紧咬住唇,那不知为何一遍又一边泛上来的甜腥被她抑在了胸口。她悄悄伸手捂住口。如果这是他的孩子在向她发出预兆,那么,她愿意接受这种甜蜜的痛苦。
在真正的rì落时分,乔羿松了口气。他终于看见了远处还冒着零星炊烟的小村落。他只能想到三个字:有救了。
然而,第四个字却不合时宜地来到了。这仿佛苦尽甘来的刹那他听见一声冷笑。哼。他的心一沉:谁?
——你想去天都峰找我?
慢慢消去明辉的天空下面,站着苏扶风。
苏折羽松开了缰绳。我正愁找不到你。她淡淡地道。你来得很好。饶是乔羿习武不长,也觉出她这平淡里头,其实委实有几分中气不足。他却发不出声音来,想替苏折羽吼些什么的力量,尽数憋在了脸上。
细看之下,苏扶风的脸sè也不好。她昨夜的伤不轻,当然没那么快痊愈,加之她显然是一路跟了两人来,自也不轻松。我也知道不是你的对手,我不是想跟你打架,只是我知道你想杀我,若现在不出来,到前面的村落,动手就不方便了。
你考虑得很周全。苏折羽还是那个淡淡的口吻。那你找我是有别的事?
我昨晚上想过了。苏扶风道。你一定有凌厉的线索,我现在有重要的事情找他,你能告诉我他在哪里么?
我说过不认识他。苏折羽表情没半点变化。
那么是谁告诉你是我杀了邱广寒?
主人看一眼,便知是你所为。
那又是谁带着邱广寒的尸体去见你家主人的?
苏折羽沉默。
他现在,是不是在青龙教?
我不知道。
哼,你总算承认我说得没错,他去过你们那里了?
他的确来过,但是现在怎么样,我不知道。
那……那好。苏扶风道。我这里有封信。如果你真的非杀我不可,就替我把信带回去,转交给他。你能答应我这件事么?
我不能。苏扶风说话间突然刀尖亮出,声调也陡然提高。我凭什么要帮你办事!说时迟那时快,她人已箭一般激shè向苏扶风,连乔羿都为她这突然之举吓了一跳。
苏……
这一个“苏”字是哑的,他喊不出来。苏扶风腕上与指上又缠了新的细链,迅捷无伦地挡住了苏折羽的刀招,手势一转,指缝之中,铁角逼人。
苏折羽冷哼一声,变招。
只见她手臂一侧,刀尖转为向下,却突然一挑,向上勾起,直划苏扶风小腹。苏扶风往后一退,苏折羽臂刀追身,这一下快到极致,她连气也没有换半口,一刹那便逼住了苏扶风咽喉。
苏扶风抬目望着她,只一霎时,她捕到了她的目光——在刀尖捕到她的血之前。
——你当年那样舍己为我,只为了今rì亲手杀了我么?她静静地道。
………【一四一】………
“你当年那样舍己为我,只为了今rì亲手杀了我么?”一句话,便让那邪厉的刀尖,再无法前行半分。因为,当年的所有事情都还在记忆里——在苏扶风的记忆里,也在苏折羽的记忆里。她没有忘,正如她并不是认不得面前的人是谁。她只是不能够选择——不能够违抗和辜负那一个她发过誓永远不违抗和辜负的人。
刀尖没有前行,苏扶风看着她。这一次,苏折羽很清醒,没有晕过去,也没有半路再杀出第二个乔羿。好熟悉的,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不惧死如苏折羽,本来,即便杀死一个样貌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也并没什么,可是或许她正是知道自己心内的犹豫和不坚才表现得尤其决绝和坚定来掩饰。刀尖一停,她就知道,它大概要永远地停了。她大概永远都不会重新有那个勇气去杀面前的这个女子了。
又有多少人有勇气去杀自己的至亲?
那心已经提到嗓子眼的乔羿,喉咙里一个哑哑的苏字始终也发不出来,只不知这两个女人不发一言地对峙了多久,他嗓子突然一清,脱口喊道,苏姑娘!
可是,他喊的又是哪一个呢?
他自己也愣了一下,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说些什么。无论是喊“你快杀了她”和“你别杀她”,似乎都不合时宜。他期待的一种结果是“你快来解了我的穴道,你若下不了手,我来替你手刃此人!”
然而,苏折羽的刀已经垂了下来。她慢慢地,慢慢地退开了一步,忽然苦笑了笑。
你能活下来,真好啊……她像是喃喃地,在说一些谁也听不懂,谁也不相信是她的口气的话。她慢慢转回身去。凌厉的事情我不会帮你的——你自己去找他就是了。
苏扶风站在原地不动,你……这样放了我,怎么跟你主人交待?
苏折羽沉默不语。她不喜欢多话,尤其是关于她主人的话,没有必要对任何人说。
苏扶风似乎也明白她的意思。那我走了。她轻声说着转身,忽然又回过头。
其实那句话应该我说。她笑了笑。应该是我说,你能活下来,那……太好了……
朦胧之中,乔羿只见苏折羽眼眶之中被这rì最后的天光激得一润一润。忽然再看另一边,苏扶风却已经不在了。
天光,燃烧殆尽。
折羽……姑娘?半晌,乔羿才试探的叫她。你……准备怎么办?
苏折羽回过头来,沉默不语地走近来牵了他马,他惊奇地发现她脸上的表情并不那么坚硬——并不像以往的她那般坚硬。
跟我回青龙教。她只是平静地说。
这是她第一次违抗拓跋孤的命令,第一次这般执意。她的偏执像是与生俱来——偏执地要遵守,而后,在此刻,偏执地违抗。这其中似乎并没有矛盾,只是需要一个变化的瞬间而已。
可是平静的外表之下,她心情沉重。对,她不想违抗他的。可是却已经违抗了。她要怎样对他说?
难以启齿的事情,又多了一件。
有人把苏折羽回来了的消息报上来的时候,拓跋孤正与邱广寒聊了会儿天。后者高兴地站起来,拓跋孤却摆摆手,让她坐下,留在屋里。
邱广寒只能看着他独自出去。这么多天见不到苏折羽,如今苏折羽回来了,她的一切疑虑也该冰释了吧。她是想快快好好问问她,与她叙叙旧的,可拓跋孤——
也许拓跋孤想和她单独见面?
邱广寒会这样想,只是因为她来这里之后,听到了教中的一些传闻。以她原本单纯的心思,她从未想过自己的哥哥与苏折羽之间,会有任何超越寻常的关系,直到听的多了,她才回想起苏折羽每看拓跋孤的眼神,她的动作,她的言语。她恍然。原来是这样呢。
可邱广寒心里的“这样”,也仅仅限于那发乎情止乎礼的一种互相欢喜。她猜测着拓跋孤后来突然对苏折羽脾气好了起来,也是源于发现了苏折羽对他的情愫。她倒是喜欢看到拓跋孤这样急着去迎苏折羽的。
她并不晓得,拓跋孤只是担心苏折羽会带着一颗苏扶风的人头回来。他想邱广寒多半受不了这种景象。
但他也错了。
苏折羽眼皮浮肿,神情也竟憔悴到了极点。她身后默默跟着一个人,当然,不是苏扶风——拓跋孤甚至不认得他。
苏折羽却已经忘了身后的这个乔羿。她不知道自己这颗心咚咚地跳了多久了。回来了,就要见到他了。然后呢?可以告诉他么?可以告诉他,我怀了孩子么?
不行的。
见到他的刹那,她突然发现,不行的。
人头呢?他的第一句话,这么yīn沉着问她。
苏折羽低了头。……折羽没能……没能带回来。她的声音,细得都快听不见。
你说什么!拓跋孤声音一高,苏折羽身后的乔羿反而吓得一缩。
拓跋孤才投了他一瞥。他谁?他语气带着些懒散的不屑。
苏折羽忙将乔羿的事情先一五一十说了。拓跋孤听完,再瞥了他一眼。是么。他偷学了青龙刀法?他的表情,如同便快要笑出声来。苏折羽,你千里迢迢把人带回来——你还真不嫌累!——还要我亲自动手?
不是,折羽是,是,是想请主人定夺。苏折羽忙解释道。
拓跋孤冷笑着,右手微微一抬,弹指间乔羿觉出劲风到来,慌忙要避,那屡指风却似如影随形,啪的一声打在了他大腿上,令他扑地跌倒。
拓跋孤似乎再也懒得看他一眼,只挥一挥手转开身去,这意思显然,是叫苏折羽动手。苏折羽看了乔羿一眼,知道如今是再没别的选择,一咬牙将左臂机簧长刃弹出。乔羿到头来仍是难逃,唯有等死,又岂有余力再说什么。
忽然门帘起处,是邱广寒拼命奔了出来。苏姐姐,你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她惊慌失措地一直奔到面前。你疯了么?他是我朋友,我家少爷,你疯了么!
拓跋孤已经抬手将她一拦。谁让你出来的——回房去!
不要,我不要!邱广寒尖声叫道。你可不准害少爷,不准害他!他跟你又无冤无仇,你听到了没有,哥哥!
苏折羽已经上前,yù待抓了邱广寒回去,却不知此刻的邱广寒已不是之前的邱广寒了。她一挣,手腕一转,反而扣住了全没防备的苏折羽。也怪她身体欠佳,实在没多少力气,否则绝不能那么轻易着道。
拓跋孤目光向苏折羽一视。在他看来,这只会是有意的相让。幸而邱广寒也没能容他对苏折羽怒目多久。她只是一旋身挡在了乔羿身前,道,哥哥,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要杀多少人?连不相干的人你都要杀么!
你也应该知道一个外人偷学青龙刀法意味着什么!
偷学青龙刀法?邱广寒一怔。怎么可能——少爷怎么可能,他根本……
邱姑娘,这事不假,你问他自己就知道。苏折羽在一边道。
邱广寒愣愣地看着乔羿,见他不语,显已默认,不觉呆了半晌,才道,但……再怎么样也不能对少爷下手,你若真敢的话,我就……就不认你!
青龙教规矩所限,广寒,你不要多生事端。
但,但,但是……邱广寒急得没有办法,脑中突然电光石火般一闪,道,但是你若杀了他,这世上可就一个真正用青龙刀法的人都没有了!
拓跋孤表情一顿。你说什么?
你看,你跟苏姐姐,根本不是左手刀,其实是左臂刀,这根本不是真正的青龙刀法。倘若你以后有了儿子,怎么教他才好?这刀法不就……不就没人会了吗?
笑话,莫非我还要靠他?拓跋孤冷笑。我若有儿子,自不劳别人教他!
苏折羽听到“我若有儿子“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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