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惜秀慌忙用袖子遮住自己短短的头发,结结巴巴地道:“头、头巾还我。”
他好半晌才自震惊中回过神来,随即一股火气涌上心头。
“人都长得那么丑了,还没头发,简直丢死人了!”
她如遭雷击,怔怔地望着他,眼底掩不住伤心。
“你到底是刘家的小姐,头发铰得乱七八糟的,传出去能听吗?就算你自己无所谓,也不要丢光了我和我娘的脸!”他眼角微抽,愤然道。
刘惜秀深吸口气,紧憋着泪意,不发一言,低头绕过他就走,连头巾也不要了。
“你!”他不敢置信地瞪着她远去的背影。
她竟敢连话也不回,连声解释也没有就走掉?可恶!她眼里到底还有没有他刘常君的存在?
“好,走就走,谁希罕!”他憋了一整天的浊气再也忍不住爆发开来,破口骂道:“什么小乞丐,丑八怪──”
“大少爷,您误会秀小姐了!”拎着待洗衣衫桶子的奶娘站在不远处,再也看不下去了。
“我误会她什么?”他气愤道:“难道我有说错吗?就是她,成天把自己搞得像是全天下最可怜的人──”
“小姐是为了家计才铰掉头发的。”奶娘眼圈儿微红。
“什么?”他所有烦燥的怒火刹那间恍若被当头冰水一浇,全熄了,“奶娘,您说什么?”
“今儿晌午,回春堂的刘大夫来催收药钱,家里钱不够,秀小姐就铰掉了自己一头黑鸦鸦的青丝,拿去铺子卖了三两银子,这才有钱还人家的。”奶娘边说边拭泪,哽咽道:“大少爷,您想想,头发对一个女子来说有多重要,可秀小姐为了夫人,想也不想就……”
奶娘接下来说些什么刘常君不知道,他整个人僵立在当场,全然无法思考,眼前却无比清晰地浮现方才的那一幕──
她苍白脸上的自卑与仓皇,短得凄清可怜的发在肩上轻晃着……
他闭上双眼,心口像是有一角崩塌了。
晚间,饭桌上。
三个人对坐着,桌上有两盘炒青菜,一盘肉丝炒笋丝,还有一碗汤,就是他们的晚餐了。
自丰衣足食到缩衣节食,这世道人生好似同刘家开了一个大玩笑。
桌上没人说话,只是静静地吃着饭,刘夫人病痛缠身,本就没精神,刘惜秀则是从头至尾都很沉默,低着头,只扒着碗里的米饭。
刘常君胸口一直堵塞着,纠闷着,他偷偷觑着她的一举一动,悬着一颗心。
她还在生气吗?
终于,漫长得像是坐苦牢的晚饭终了,刘惜秀站起来,利落地收拾起碗筷盘碟。
“娘,秀儿先把碗筷收到灶下,待会儿泡杯茶让您暖暖胃。”
“嗯。”刘夫人在奶娘的搀扶下,慢慢走回房。
刘惜秀捧起略显沉重的托盘,转身往外走去。
夜里黑,可为了省灯油蜡烛钱,所以屋外花廊都不再悬挂灯笼了,她却早已习惯了就着月色,一步一步地往灶房方向走。
可今晚,他为什么一直默默地跟在她背后?
她可以感受到身后他那锐利的目光,就这么直盯盯地跟着她,让她颈子后头阵阵刺痒。
他是在看她的短发吗?
刘惜秀心一紧,一股酸涩泛了开来。
没错,他一定是想更仔细看清楚,她到底有多丑、多难看。
可她不想自己在他心底是这样的。
刘惜秀加快了脚步,试图甩脱开他。如果可以的话,她好想逃以一个见不着人的角落,躲到地老天荒……至少也得等她头发再度留长了为止。
常君哥哥,我真的不想你见到我这么丑、这么丑……
好不容易奔到灶下,她颤抖地将托盘往桌上一放,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你跑那么快干什么?”
刘惜秀一惊,来不及隐藏的泪光在睫间闪闪,惊悸地望着他。
“我有话要对你说。”刘常君浓眉蹙得紧紧的。
她咬了咬唇瓣,有些防备地小声问:“你、你还想说我什么?”
他眼神里掠过一抹困扰,伫立在原地踌躇了片刻,突然别扭地摸摸她的头。
“答应我,以后不要再剪了。”
刘惜秀浑身僵住了,圆圆的大眼睛傻傻地望着他,心跳先是一停,随即卜通卜通疯狂跳动起来。
他、他摸了她的头,还对她说……说……
刘常君惊觉到自己的举动,闪电般缩回了手,俊秀脸庞跟着涨红,不自在地往后退了一步。
“就、就这样。”话说完,他几近狼狈地掉头就走。
直到过了很久很久,刘惜秀微颤着手,在他刚刚碰触过的地方,轻轻摸了摸。
这是梦吧?
书轩外,幽篁静静。
刘惜秀提着装着早饭的食盒,脚步特意放轻,生怕惊扰了里头专注读书的刘常君。
来到门边,她着实犹豫了好些会儿。
送进去的时候,她可以顺口叮嘱常君哥哥苦读之余也该注意珍重身子吗?
经过昨晚,他对她的态度应该会好些了吧?
想起令她心跳的那一刹那,刘惜秀不禁脸红了,又摸了摸短发,突然间,她不再觉得自己的头发丑陋不堪了。
正在胡思乱想时,她眼角余光瞥见了那个熟悉的修长身影步出书轩。
咦?常君哥哥这么早不在屋里读书,难道又要出门了?
她脑中闪过了一个念头,立刻把食盒放在地上,蹑手蹑脚地跟在他身后。
他怎么穿着普通的布衣,而且一出大门便戴上斗笠,背上还背了个用布巾包裹起来的物事,全然不似平时的打扮。
一路上,刘惜秀心底颇为矛盾挣扎,一方面怕被他发现了自己在跟踪,又会大发雷霆,破坏了昨晚好不容易缓和些的关系,可是一方面她真的很好奇,他这些日子来连书都顾不得念,天天往外跑,到底是去哪儿了?
她也说了,要她多关心常君哥哥,万一常君哥哥被坏朋友给引诱了去做什么坏事,或是沈迷于赌博,那爹的心愿,娘的指望,刘家的未来,就全完了!
刘惜秀脸色因担忧而泛白,紧咬着下唇,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头--这还得归功这十多年来跟在他屁股后头当小跟班的训练有素。她就这么跟着跟着,一路出了大门、穿过大街小巷,都没被发现。
越跟,她心下越纳闷,不明白他到这东大街上做什么?
热闹的东大街左右两边都是小贩子,有的卖假古董,有的卖旧书,有的是卖锅碗瓢盆的。
她躲在一棵大树后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刘常君停在一处墙角,那里摆了张破旧桌子,他仔细地擦拭干净,然后将背上的包袱拿下来,打开包袱巾。
不。
刘惜秀手握拳头紧靠在嘴边,死命咬住了一声呜咽。
她的心好痛好痛,呼吸像有火烧般,却只能睁大了眼直直地望着他--她自小崇拜的常君哥哥、刘家出色骄傲的大少爷,在街边摆起了摊子。
一卷卷他珍爱的字画被展开,铺在破旧的桌子上,像不值钱的旧摊货般待价而沽。
有人来了,驻足看了几眼,随意批评了几句又走了,可更多更多的是,人们的视而不见。
在斗笠下,刘常君的脸色越来越抑郁,他盯着自己一笔一画精心挥洒、书写而出的字画,被指指点点,还摸得雪白画纸一角微微脏污,却还是只得咽下骄傲、低着头,等待。
终于,又有人出现在他的摊子前。
“要哪一幅?”他低声问。
来人不说话,只是沉默。
“到底要哪--”他不悦地抬起头,随即僵住了。
刘惜秀苍白脸上泪水滑落,正默默地瞅着他。
他心一痛,随即惊怒低吼:“你--你跟踪我?!”
她没有回答,只是颊上泪珠断了线似的越滚越多。
刘常君脸色难看,目光藏不住羞惭伤痛--他死也不想被她看见这一切。
时光仿佛凝结在这一瞬,漫长得像是在永无止境的地狱里,直到一声低弱的哀求响起--
“……我们回家好不好?”
他一震,错愕地瞪着她。
“常君哥哥,”刘惜秀小手颤抖着抓住他的手腕,呜咽不成声。“你不该是在这儿的人,我们……我们回家。”
他颊上一阵红辣辣,感到四周人都在看,简直羞愧到了极点。他想压低声音,却还是抑不住粗声粗气的低嚷:“什么回不回的?该回去的人是你才对!”
“常君哥哥,这些都是你最喜欢的字画,也是爹娘最珍重的宝贝……”她一手紧紧抓着他,泪眼婆娑。“不要卖,求求你不要卖。”
“你放开我,别再给我找麻烦了。”刘常君想甩开她的手,却发现她的手指冷得像冰,所有恼羞成怒的反抗冲动霎时化为流水。
“就算是十年寒窗,也要完成爹爹的心愿。”她脸上盛满哀求之色,望着他,嗓音哽咽破碎,“求求你,常君哥哥,求你回家吧,家计我会想办法,我不要你在这儿摆摊,还、还贱卖你的心血……”
就为了这,她哭得跟头牛似的?
真丑,又丑又丢脸,可是感到臊恼难当的刘常君,心头却莫名暖了起来。
这个傻瓜。
“不关你的事,你走!”他语气刻意粗恶凶狠,却还是抑不住一丝软化。“晚点我就回家了。”
“不要,不要……”她双手紧紧抓着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常君哥哥,跟我回家吧,求求你……”
他是堂堂刘家的大公子,是自小受爹娘呵护,诗书熏陶下的官家子弟,怎么可以委身在这街角卖字画?
要是爹娘看见了,心里该有多痛啊!
刘惜秀眼泪落得更急了,呜呜啜泣道:“要不、要不以后我帮你出来摆摊卖字画吧?往后你只要写诗作画就好,这些我来卖,都交给我来卖。而且天那么冷,万一你要是冻病了,那该怎么办?常君哥哥,你就跟我回家好不好?好不好?”
四周众人眼光不禁全往这儿看过来,还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
刘常君气恼又好笑,却被她哭得手足无措没法子了,只得笨拙地安抚她。
“好好好,别哭了别哭了,我跟你回家就是了。”
有一瞬间,刘惜秀还不敢置信,抬起泪痕斑斑的小脸。“真、真的?”
“真的真的。”他光丢脸也丢死了,忙匆匆收拾了字画,拉着她便逃出了东大街市。
唉!他上辈子到底犯下了什么滔天大罪,这辈子得摊上她这么个大麻烦?
一回到家,刘常君就把她拖到书轩,面目凶恶地对她三令五申。
“不谁--以后绝对不准再用哭要挟我!”
“嗯。”刘惜秀抽噎着点点头。
“还有,今天的事一个字都不准对娘说起!”
“嗯。”她吸吸鼻子,再点点头。
“脏死了。”他厌恶地将袖子伸到她面前,一脸嫌弃却又视死如归的表情。“喏!”
“嗯?”她满脸鼻涕眼泪,茫然在看着他。
“擦一擦。”他别过头去,声音僵硬地道:“趁我后悔前。”
她泪蒙蒙的眼儿倏然亮了起来,小脸满满不敢置信的快乐。“常君哥哥?”
“丑死了!又丑又笨,你出去不要跟人家说你是我们刘家的人。”他没耐性地一把将她抓近身前,抓着袖子粗鲁地往她脸上一阵乱抹。“好了好了,你可以走了!”
“谢谢常君哥哥。”她感动到觉得自己根本就是在作梦。
“还站在这里做什么?”他对着她横眉竖目道:“我要看书,你不要在这边碍手碍脚害我心烦,去去去,有多远走多远,最好永远永别教我瞧见!”
她脸上的喜悦瞬间又消失了,小嘴颤抖着,“对不起。”
“不是叫你不准在我面前哭了吗?”刘常君像是烫着了般,迅速放开了她,背过身去,挺直了腰杆。“走啊!以后别再来打扰我!”
“……是。”她泪光一闪,极力忍住了。
永远弄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在他面前总是做不好、总是惹得他生气。
明明刚才一切都还好好的,他还一副像是怕她伤心,怕她难过的样子,不是吗?
刘惜秀望着他僵硬的背景,心头纵有千言万语,却连一个字也挤不出。
她只得低下了头,顺从着他的命令离开他的视线。
“慢着!”
她跨过门坎的脚下倏停,心一跳,带着一丝希望的急急回过头。
“别忘了,”他还是背对着她。“是你要求我不要管家里的事,只管读书、完成爹的心愿就好,往后要是捱了苦日子,别向谁讨人情。”
她眸光黯淡下来,低声道:“我报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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