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她款步而入,缓缓落坐。
“不要紧。”孙嫣嫣甜甜地道:“昨儿个,常君哥到我家提亲了。”
她僵住,不能呼吸、无法思考。
“婚期就订在下个月十五。”孙嫣嫣笑咪咪地问:“秀儿,啊,不对,现在要改口了……姊姊,常君哥的爹娘都过世了,家中已无长辈,操办婚礼之事恐怕都得落到你身上,还请姊姊多费心了。”
刘惜秀闭上了眼,又睁开,恍恍惚惚,眼前尽是错觉。
是她出现幻觉了,也听错了,否则世上怎会有姑娘家理直气壮地上门来,叫一个做妻子的为自己的丈夫操办婚事,好迎娶她进门?
孙嫣嫣得意地补充了一句,“这是常君哥交代的。”
“他、交代?”
见她胸色苍白若纸,胸口像被谁剐了个大洞般鲜血淋漓,她颤抖地忙伸手去捂,低下头,却茫然地诧异了,为何指尖上竟没沾得满把腥红?
“倘若你不信,等今儿个常君哥回来,你自己去问他吧。”孙嫣嫣看着她,语气依然那么甜,脸上笑意盈然,“姊姊,我知道你心里定不好过,可你在嫁给常君哥之前,早该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了。”
半晌后,刘惜秀涩涩地自嘲,“原来一个女子嫁人前,得先想着自己的丈夫终会有纳妾的一天?”
“那得看是什么样身份的男人要纳妾。”孙嫣嫣实际道:“姊姊,你终究是个养女,出身又不大好,能给常君哥带来什么样的助力?可我不同,我爹是当朝大官,我娘是礼部尚书的千金,论名望论身家,我和常君哥理应相配,也只有我娘家的势力,才能助他平步青云、更上层楼,姊姊你能明白吗?”
明白,她怎么不明白?就连刘常君……也是比谁都要明白的。
她低下头,满口苦涩,“所以今日你来,就是提醒我的?”
“我没有想提点什么,我知道姊姊不会学那些小家子气的女子,一哭二闹三上吊地阻止我进门。”孙嫣嫣纤纤十指捧起茶盏,轻轻地吹了吹,好整以暇道:“所以此事还请姊姊多多费心周全了。”
“你太高估我了。”冰冷的指尖紧紧攒着裙裾,她的神情突然平静了下来,“他是我的丈夫,自古以夫为天,无论他想纳妾、想休事,也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又几时有我置喙的余地?”
孙嫣嫣微挑娇眉,“既然如此,那为什么常君哥同我爹说,想订在下个月十五迎娶,但先决条件是要你不反对?”
刘惜秀愣了愣,心头有股不切实际的希望升起,“他、他真的这么说?”
“所以还请姊姊多帮帮我了。”孙嫣嫣似笑非笑道。
意思是说,只要她表明心意不想他纳妾,也不愿意两女共侍一夫,那么他就真的不会娶另一个女子进门了?
是这样吗?能这样吗?
所以她在常君心底还有一点点地位?甚至,他已经有一点点喜欢她了?
刘惜秀屏住呼吸,心越跳越快。
刘惜秀坐在妆台前,细细梳理长发,将青丝绾成了髻,然后簪上他送给她的那支蝴蝶簪子。
这是他唯一一次送给她的礼物,也是她珍而爱之的宝贝。
是啊,她怎么给忘了呢?
倘若他心里没有她,他如何会在市集上,那般尴尬却又坚持地买下蝴蝶簪,硬是塞进她手里?
如果他真是讨厌她的,在她受了风寒的那个夜晚,他就不会亲自熬了一碗姜汤,口气凶巴巴地喂她喝,还非要亲眼见她一口一口喝完才放心。
旧时温馨,点点滴滴,那样平凡却幸福的时光,她怎么能全都忘了呢?
是她不好,她为人妻子的,怎能惦记的都是丈夫的疏远和冷落,却把他的种种好处都给抛到脑后去?
现在,也该是她为这段姻缘主动做点什么的时候了。
她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红晕,仿佛是某种喜悦而美好的预兆。
夫君也差不多该下朝回府了,等他回来,她会好好表现,她一定再教他失望了。
“夫人,大人回来了。”流云进来禀道。
“好,知道了。”她起身,略带一丝紧张地问,“流云,快帮我看看,这妆、这发会不会太浓艳、不得体了点?”
“就是该这样才对。”流云不禁笑了,赞道:“您可是状元夫人哪,依奴婢看,这打扮都还显太素了些呢!”
她顺了顺淡绿衫子的衣摆,“这样子真的不会太突兀吗?”
“大人瞧见了一定喜欢的。”流云笑吟吟保证。
刘惜秀双颊涌现两抹酡红,尴尬道:“咱走吧,也该到用饭的辰光,别教大人久等了。”
“是。”流云眉开眼笑。
在状元府临水而建的“田筑小阁”里,已有丫鬟忙碌地摆布碗筷、一一上菜。
饶是此刻生活富足无忧,可是他们俩都是简朴惯了的,红木桌上也就简简单单的三菜一汤,不过厨子手艺好,光是一条鲜鱼就蒸得滑嫩鲜香,令人见之食指大动。
可眼前虽色香味俱全,刘惜秀还是紧张到食不知味,一碗饭只扒了几口,就悄悄地搁下来了。
他偷偷觑了对坐的刘常君一眼,半是期待半是紧张。
他还没发觉她发上簪的是他送的蝴蝶簪子吗?
“今儿公务很忙吗?”犹豫了良久,她挤出一朵笑容,鼓起勇气主动开口。
“普通。”他低头吃饭,看也没看她。
她强抑下失望之情,努力不懈地道:“夫君,明儿我想到慈云寺上香,如果你下朝下得早,不知道能不能和我一起--”
筷子砰地落在桌面上,刘惜秀心一惊跳,所有未完的话全哽在喉头。
就连服侍的丫鬟们,登时也噤若寒蝉,一向恂恂尔雅的大人为什么突然就在发雷霆了?
“你们先下去。”刘常君淡淡地道,锐利目光紧紧盯着刘惜秀。
“是。”丫鬟们忙退下。
直到“田筑小阁”里剩下他们两人,僵硬的沉默笼罩着四周。
“夫君?”她无措地绞紧双手,“我又说错话,惹你生气了吗?”
“我说过了,”刘常君眸光阴郁地直视着她,“我不会再是你的夫君,请你记清楚这个事实。”
她脸上血色霎时褪得一干二净。
“难道我那一日说得还不够清楚?”他冰冷的眼神有一丝崩解了,气息些微不稳地道:“我要休妻!我要彻底结束这一切令人厌倦的局面,你听明白了吗?”
刘惜秀呆呆地望着他,连逃避闪躲也不会,就只能那样愣愣傻傻地望着他,任凭眼前的世界崩解破碎。
“下个月十五,我就会迎娶嫣嫣进门。”仿佛还嫌不足,刘常君硬生生再在她心上的利刃捅得更深、更深,“明日之后,我俩再无干系。”
刘惜秀一动也不动,没有反应,没有情绪,也像是没了气息……也一无所觉。
见她依然毫无反应,他心下一寒,恨恨咬牙--好,很好,那我就成全你,还给你失去已久的自由!
刘常君再抑不住怒气地拂袖离去。
直到过了很久很久,刘惜秀微微一动,目光迷蒙茫然地望向不知几时已鸦色沉沉的夜色。
天,已经黑透了吗?
家乡,土地,人性,尊严……什么都没有了……
血味腥浓得糊满了鼻端,每吸一口气都是焦烈如土的窒息绝望,肚子里有恶虫钻了进来,不断死命地咬、啃、撕扯……
饿啊……饿啊……
“孩子,娘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娘,我饿……我……怕……
微弱的哭声在不远处响起,如影随形的恶魔妖魔般厉声尖笑着,冰寒腐臭地紧贴靠在她耳畔吹气……死吧……一起来……来这儿……
十七年前那处修罗地狱才是你的家啊……咈咈咈……嘿嘿嘿……
“不、不要……”刘惜君浑身冷汗涔涔,恐惧地在枕上辗转翻腾着,呓语着,“不要……娘、娘……”
黑暗中,刘常君悚然惊醒过来,霍地睁开眼,有一刹那不知身在何处,浑身却寒毛直竖了起来,然后,他听见了身后断断续续的细碎喘息。
“秀儿?”他转过身,急急探看她的状况,“秀儿?”
她在作恶梦,额际发丝都被冷汗渗湿了,全身颤抖不停,双眼紧闭,死死咬住牙关,却止不住恶寒地喀喀作响。
“醒来,你在作恶梦。”胸口被恐惧深深地掐紧了。
他伸手轻轻摇着她瘦弱的肩头,另一手急急拭去她满头满脸的冷汗,“你听得见我吗?我、我是常君,你听见了吗?”
常、常君……
刹那间,仿佛攀住了一丝光亮,她试图极力挣扎,摆脱那紧咬着不放的恶梦魔魇,努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恍恍惚惚间,刘惜秀目光呆滞地直视着他,却没有半点认出他的迹象。
她这样的神情令他心痛得几乎流泪了,深吸口气,才勉强忍住声音里的哽咽,“没事了,你看着我,只要看着我……听见没有?”
他忧虑的眸光牢牢盯着她,仿佛过了一生之久,这才看到她惨白唇瓣微微地嗫嚅--
“常君?”
“是,我是常君。”他的心总算恢复了如常跳动,却余悸犹存,“你终于醒了。”
她浑然未觉自己被他拥在温暖的怀里,恶梦伴随而来的寒冷抽干了身躯所有的力气。
刘惜秀意识迷茫,微弱地喃喃:“我……作梦了?”
“别再去想了。”他将她拥得更紧,命令道。
“我梦见我娘了。”她疲惫地闭了闭眼,话自有意识地溜出了唇间。
他一震,目光复杂了起来。
“我还梦见了刚进府的那一天……”她凝视着昏暗的虚无,仿佛又望进了久远前的时光。
刘常君不发一言,只是紧紧抱着她。
“……很怕,很饿,尽管那个救了我的好心老爷,命人准备了好多好吃的堆在我面前,可到处都是我没见过的陌生人,我吓到怎么也不敢闭上眼睛。”她声音轻得像是在呓语。
他眸底掠过一抹掩藏不住的心痛。
“那个好心的老爷说,以后他就是我的爹,这里就是我的家,我可以安心在这里住下,不用再担心挨饿受冻了,可我还是怕……”她的声音里有掩不住的战栗和恐惧。“我怕他只是想把我养肥了,然后把我吃掉。”
“别瞎说。”刘常君不敢置信地瞪着她,“谁会把人吃掉了?!”
“有的……”她声音低微不可闻,“我娘就被吃掉了。”
他浑身寒毛直竖了起来。
“我娘把我推上车,马车飞快向前跑,爹爹抱着我……”刘惜秀又开始剧烈地发抖起来,自己却丝毫未觉:“可我都看见了,村子里那些……那些“人”,抓不到马车,他们被远远地甩在后头,然后他们就转而抓住了我娘,他们在咬她……一直咬她……”
冰冷的惧意紧紧揪住刘常君的胸口,背瘠窜过一股恶寒。
老天!
“我知道,”她的手死死攒着衣角,指节用力到泛白,苍白脸庞却出奇地平静,“他们吃掉了她了。”
“不要再说了!”他紧捧住她的脸,强迫她正视自己,“看着我!别再说,也别再去想了--听见没有?”
刘惜秀被他的手捂得双颊生疼,恍惚涣散的眸光总算渐渐凝聚了,怔怔地看着他,眼底残存的惊悸犹未褪去。
“那只是一场恶梦,都过去了!”他喉头发紧,恶声恶气地低吼道:“现在没有谁会被谁吃掉,尤其是你--听懂了吗?”
她愣愣地看着他,半晌后慢慢回过神业:“……懂。”
刘常君松了一口气,温暖大掌却没有放开她,因为掌心感觉到的柔嫩肌肤仍旧冷得像冰一样。
事实上,她整个人都像掉进寒冷池子里一样,脸庞嘴唇毫无血,通身上下半丝暖意也无,就连裹着被子还是不胜寒苦。
下一瞬间,他想也未想地脱下自己的衣袍,一把罩住了她瘦削的身子。
衣衫上犹有他暖热的体温,在刘惜秀还来不及回过神前,身上已经被他的气息包围住了,她的心不禁漏跳了一拍。
“我是不是更瘦了?”刘常君顾不得自己仅着轻薄单衣,双手为她拢紧袍子里,察觉到了指下弱不胜衣的身形,不由浓眉一皱。
她有些不知所措。
“你为什么就是不能多长点肉?”他胸色越沈越难看。
“我……我……”她低下了头,再也抑不住热泪夺眶而出。
他像捱了一记鞭子般,微微一瑟缩,“不是让你别再掉眼泪了?”
“对不起……”泪水走珠儿般滚滚而来,她呜咽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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