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看着那已经放凉了的饭菜,他始终没有一点儿食欲。生命似乎已经从他的身上游走了,或者像蚕吐丝那样,一根一根地抽尽了最后一点生气。这个打击来得太突然了,也太没有道理。他怎么也不曾想到,自己那个普普通通的家,居然会有1oo多万元的存款。
作为一家之长,这种无知说给任何人都不相信。但他的确是这样。大约从当县委书记时起,他就再也没有在钱的问题上多费心思。反正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一切东西,只要是他需要的,都会有人很自然也很适当地为他做出安排。当然,一个从黄土地、山沟沟里走出来的农民儿子,他的生活相对一直是简单的,他的**也是比较有限的。一百万!一百万哪!他的思维似乎就停在了这一点上,再也缓不过劲儿来……
大约就是在这个时候,门又轻轻地开启,一个人站在了地上。
不管是什么人,他都不要见!他干脆在床上躺下来,把头扭向墙壁一边。
这个人轻轻地走了过来,把一件什么衣服盖在了他的身上。
你要干什么?狄小毛心里一惊,呼地坐了起来。
是你?你怎么来了?
看着站在床边的这一个人,狄小毛吃惊地瞪大了眼,同时也感到自己又重新跌回到了沉寂又无奈的人世间。
这是一个年近五十的女人。长得白白胖胖,全身上下散着一股肉香,极像是一块刚刚出炉的北京烤鸭。一种令人奇怪的现象是,年轻时越是美貌出众,衰老的度就越是惊人。一些年轻时姿色平平的女子,随着知识的积累和生命的成熟,反而日益妩媚动人起来。
所谓好花不常艳,也就是这个意思。多年不见的然然正是这样,二十多年前令华光全县多少男人神魂颠倒的惊人美艳,随着岁月的流逝已经荡然无存,只留下一个白白胖胖的身子,依稀可以看出往日的风流。浓眉大眼依旧,但透射出来的是由于多年养尊处优而带来的傲慢与自得,时时拒人于千里之外。在这一刻,狄小毛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自从她嫁给张谦之,几十年他总是极力躲避着,即使是他们两人在一个县里的时候,有事电话联系,他也尽可能不登张家的门。她怎么跑到这里来呢?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直在地上僵持着。
最终,还是狄小毛打破了沉默:
不管出于什么动机吧,谢谢你来看我!你快回去吧,男人的事你不懂,你来这里干什么?
你别那么高傲了!我不懂?这么多年了,我什么不懂?没有我,张谦之他能有今天?
然然对他的话根本不屑一顾,自顾自在椅子上坐下来,跷着一条腿一动一动。
关于张谦之这个风流女人的传说,几十年来自然也很多,但狄小毛宁信其无不信其有。只是从那次在杨旭病床前的亲呢中,才隐约感到了些什么。所以今天听了然然这番话,他依然感到十分惊讶。也许,他对这位年轻时那样苦恋的女人,的确太不了解了。但他实在无话可说,只好默默地看着她,一直看得然然不高兴了:
你这样看着我于什么,是在研究我吗?还是在寻找过去的东西?怎么样,我现在变得好不好,是不是挺有感慨?我知道你是大学生、大文人,挺会感慨的。
她穿着黑色紧身裤,一条性感的腿摇来摇去……如果是夏天,把大白腿露出来,一定是很诱惑人的。
狄小毛禁不住这样想,同时就觉得自己挺猥亵的。
这个女人很会卖弄风情,即使年龄大了,只要不流露出那股子傲慢气,仍具有一种难以拒绝的诱惑力。
当年,她母亲“水蛇腰”就是这样富于魅力,这大概也是一种祖传秘方吧?
正胡思乱想着,然然忽然格格地笑起来:我说你呢,你现在后悔吗?
后悔什么?
不管从哪个方面说,我还比不上你那个又傻又丑的席美丽?你看看她,要腰身没腰身,要脸蛋没脸蛋,要脑瓜没脑瓜,除了有个好老子,几乎什么也没有。你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自作自受,真奇怪你怎么就看上她了呢?听说你外头装清官,她天天在家里替你收礼,这不是一直把你推到火炕里了?
狄小毛的心在滴血,只好又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你们这些臭男人,我算是看透了,一个比一个势利,一个比一个不要脸!为了自己那点小毛小利,什么恶心事也能做出来!那次在村边那六棵大杨树下,你居然做得那么绝,一把推得我腰都扭了,你知道我多么伤心!无非是一个官家闺女,无非是一个县委副书记,狗屁!从那时候起,我就恨死你了,我一天天地哭,一夜夜地誓,这辈子非要混出个名堂来不行!管他是狼是狗,只要能过你,把你小子狠狠地踩在脚下……
这些埋藏了多少年的陈谷烂麻,一旦翻出来依然是那样揪人心肺。狄小毛真不敢相信,女人的仇居然会记得这么深、这么长,执拗得让人无法理喻。他垂头丧气地笑笑:
好哇,现在你终于报仇了!你已经把我踩在脚下了,你胜利了……
………【原来他竟是个阉了的鸡】………
246。原来他竟是个阉了的鸡……
是的!我是胜利了!然然的脸上刚露出一个狞笑,又倏然换上了一副忧郁相:但是,我并不高兴!为了这一天,这些年来,你知道我失去了多少!这些东西,是永远回不来了……
说到这儿,她忽然沉默下来,一双眼变得火辣辣的,定定地看了他半晌,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低低地说:
这事我没和人说过,但告诉你无妨。你们都不知道,原来他竟是个阉了的鸡……
什么?
狄小毛的头大了,一时竞没有反应过来。看着她火辣辣的丹风眼和涨红了的两颊,他很快明白了。怪不得张谦之的第一个老婆要和他离婚,怪不得到华光好几年他都不结婚!
一个如此鲜活、全身上下每个毛孔几乎都透着性感的“一枝花”,几十年来居然就守着这样一个性无能的阉鸡!在这一刻,狄小毛一下子明白了许多,也原谅了许多,特别是关于眼前这个依旧蓬蓬勃勃的女人。他不敢再看她的脸,还有那饱满的起起伏伏的胸脯,又凶凶地抽起烟来。一口烟抽得太猛了,直穿心肺,呛得他剧烈地咳嗽。
小屋里响起了啜啜的饮泣声。
有人在门外来回走动,脚步声清晰可辨。
也许这就是我的命!当年我娘是这样,现在我还是这样,这些年我开始信佛了,那里面的道理一辈子也参不透……但我是又恨你,又不恨你。不管到什么时候,只要你说一声,只要你甩掉那个臭官小姐,我还会跟你在一起的!你……你说话呀!
晚了,一切都过去了,你难道忘了我现在的处境?
不晚!不就是丢个官嘛,反正我爸有的是钱,我们干脆回村里去,在老家盖一处房子,欢欢势势地再活几年……
嘿……
狄小毛几乎被她的话逗笑了。
女人哪,不管到了什么年龄,那个精巧的小脑袋里都不知会装着些什么奇奇怪怪的想法,这是她们的可爱之处,也是她们的可悲之处。
狄小毛抬起了头,正色地对她说:你回去吧!不要再说了,‘再说就不好了。你应该很清楚,你现在是什么身份,你男人又是什么身份,外面还有很多人等着你呢。即使你再恨我几十年,我也要劝告你,不要再胡思乱想的了。非常感谢你来看我,也许今后,我们不会再见面了吧?
那一双丹风眼里的火苗熄灭了,两颊的红潮也很快褪尽,又换上了那副让人生厌的傲慢与自得。然然站起来,把扔在床上的风衣重新披好,冷漠地、甚至是轻蔑地看着他:
是呀,我们肯定是不会再见面了,除非都埋到咱们村那两棵大槐树下。我再问一句,关于你这个案子,用不用我和他好好说说情?
谢谢,不用。
好吧,那你就自我保重吧!
不等他再说什么,两条健壮的腿已动了起来,那个不失婀娜的身影很快消失,只留下一串噔噔的高跟鞋击打地板的声音。
狄小毛走到窗前,只听一个女人的声音说:我回家了,好好看管好我这个老乡!紧接着,一辆挂公安牌照的三点零奥迪缓缓地驶了出去。
当他重新回到自己家里的时候,狄小毛最想见的一个人是杨旭。
从昔日的门庭若市,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只有几个平索很少来往的不重要人物,先后来家里看他。而那些天天围着他打转转的,却似乎生怕沾染上什么杨梅大疮或艾滋病,只打来几个言不由衷的电话。胡玉山倒是每天来坐一下,却也行色匆匆,很快就有事走了。直到这时狄小毛才知道,就在他隔离期间,胡玉山也被关起来审问了好些天,只是不清楚这个循规蹈矩的小伙子到底说了些什么。狄小毛心烦意乱,干脆把电话、手机全关掉,一个人静静地思考着。
自打他“出了事”,老丈人就一病不起,急得席美丽天天在医院陪侍。儿子在学校留宿,他也不想把儿子接回来。筱云真的已经出国,此时还远在欧洲。不过不是留学,而是短暂的访问学者,他很奇怪,怎么连陈雪霖也不来看看他。去了一个电活,才’知道随着银行体制的合并改组,陈雪霖被调到天津分行当行长了,这几天正忙着交接工作呢。陷在孤独与痛苦中的狄小毛,到这时才真正体验到什么叫两间余一子,无言独彷徨,什么叫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杨旭居然会看他来了。
正是傍晚时分,门外响起了一阵汽车喇叭声。这声音也似乎陌生起来,狄小毛不由得警觉了一下。紧接着,响起一片杂沓的脚步声,清脆的敲门声。狄小毛呆坐着,任那敲门声执拗地响了一遍又一遍,才起身开门。
等拉开门,他便愣住了。站在门口的,不仅有杨旭,还有米良田和好几个不认识的人。
怎么,不欢迎我们来?
杨旭已经六七十岁了,声音却依旧朗朗的,让人无法与眼前这个勾偻着背的老头子联系在一起。
既然来了,那就请进吧——狄小毛只好抬抬手,作出一个请的姿势。
宽大的客厅里又一次热闹起来,几个人进进出出,搬进一大堆东西来,花花绿绿,尽是产于南方的各色珍奇水果。狄小毛既不感谢,也不拒绝,等堆了满满一地,人们都坐下,才淡淡地说:
我想,你们是不是弄错了。如果错了,现在搬出去还来得及。我可告诉你们,我现在已经是一个平头百姓了,手头既没有权也没有钱,不会给你们办成任何事了。
哎,看你说的!米良田一身名牌打扮,头也染黑了,胖墩墩的活像个滚地鼠:我们才不管你当不当官呢。省长不省长都扯淡,毕竟咱们一辈子交情了,况且米氏公司能有今天,你也是出过力的。做人也好,做事也好,办公司做生意也好,都得讲个良心,对不对?这也是我们米氏公司的企业文化嘛,对不对?
最后这句活,显然足对他那些部下说的,周围的人便都迎着米良田笑,使劲儿点头。
米良田又摆摆手:田秘书,那个东西呢?
被称为田秘书的一个后生,立刻打开夹在腋下的大皮夹,把一个大红本本毕恭毕敬递给米良田。
米良田又把红本本打开,放到狄小毛面前的茶几上。
聘书:特聘狄小毛为米氏集团总公司顾问。米氏集团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米良田。
看着那一个个毛笔书写的大字,狄小毛哈哈地笑起来:
顾问?顾上了就问问,顾不上就不问?好好好,不知道有没有工资呀?
当然有的。米良田摇头晃脑,颇有点自鸣得意:月薪两千元,怎么样,还算不错吧?,
不错不错,比我当省长的工资还高呢。狄小毛依旧笑个不休:可是我还是不理解,我现在已是个平头百姓了,可以说一无所有,一个半糟老头子,又没有经过商懂什么企业管理,你们花这么大价钱聘我,这不是亏本生意吗?
米良田和一直冷冷地看着这一切的杨旭对视一下,又笑嘻嘻地说:怎么会亏本呢?我米良田是什么人,是精明的生意人嘛,哪里会做亏本的买卖?告诉你吧,这还是我们杨顾问出的主意呢。你说的很对,你现在的确是一个平头百姓了,但是又绝不是一般的平头百姓。官不当了,你那些关系还在嘛,这可是无形资产,价值连城的。再说呢,就把你这个牌子拿出来,也够唬人的。不管走到哪里,原副省长是我们公司顾问,对方不得让个份子?所以,两千块钱不亏,今后我们拉起手来,米氏还要大展的。
可是,我如果拒绝呢?
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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