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秋雨霖霖的下午,法警们都被他支走了,小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许是干部犯与其他人犯有所不同吧,既没有戴镣铐,也没有隔着铁丝网,根本不像一些电影里常见的那样。但即使没有这些外在的东西,谁是主人谁是罪犯也一望而知。
洁白的墙壁上贴着两幅鲜红刺目的标语。一幅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一幅则更有意思: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你知道为什么来到这个地方吗?朱友三依旧很胖,但全身所有的肉似乎都失去了应有的支撑,松耷耷的,再也找不到昔日那位总经理的威风和气势了,只有那一双眼睛时而闪烁着不屈的光。
狄小毛递给他一支烟,并为他点上,朱友三便凶凶地抽了起来。
还记得我们当年在铁厂时候的事吗?
不记得了。
朱友三一拧脖子。
狄小毛不理他,只顾顺着自己的思路说:那时日子多穷啊!你在保卫科看大门,我和宝同都在车间,我跟着他学开天车,每天晚上睡下,饿得人翻来覆去睡不着,大家就到附近的菜地里偷瓜、偷菜,偷一切能吃的东西,然后一边啃一边听我讲《西游记》,要不就到火车站、招待所去看女人……
你、你不要说了!
朱友三突然凶狠地喊了一句,垂下了头。
站在外面的法警以为有什么事,探进头来张望着,狄小毛忙摆摆手。
有一次,好像是你的一个亲戚怀里揣了几斤生铁,想偷出去卖,硬让你在厂门口拦住了……
朱友三忽然呜呜地哭起来。
有这回事吗?
那……是我叔叔,我就是在他介绍下进厂的……
狄小毛也点燃一支烟,伤感地抽起来,不想再说什么了。
呜呜咽咽了好一会儿,朱友三突然又平静下来,使劲用衣袖擦着眼睛,然后奇怪地盯着他:你专门来看我,就是为了说这些吗?
也是也不是。狄小毛看着他这样情绪时起时伏地波动不已,也感到一种自内心的同情:我想说的是,到底怎么搞的,竟弄到如今这一步,你当时怎么会那么胆大妄为呢?
好吧,你既然问,我就告诉你!朱友三长叹一声,正要往下说,忽然又翻一下眼说:怎么,难道你一点都不知道?
不知道。
你可一直是领导呀。
这……
………【送给你美国正宗W哥】………
24o。送给你美国正宗哥
其实我当了经理时,也一直是想把厂子搞好的。咱不说别的,我自己多少年就在厂里,是一直看着它一步步展起来的,厂里还有多少老师傅、老弟兄,谁不愿在自己手里展起来,谁愿意落个败家子名?可是时间长了,许多事情就由不得你自己了。这个厂一会儿上划省里,一会儿又下放地区,下放市里,上上下下认识的人很多。这些人今儿来一趟,明儿来一趟,表面上都说是关心企业,调查研究,其实许多人的心思咱清楚,都是把厂子当成块唐僧肉。
当然,我也可以像前任康效忠那样硬顶。可是康效忠顶来顶去又能怎么样呢,还不是把他自己顶下去了?再说这也不是前些年了,那时风气还比较正,即使来也无非是一顿饭、两条烟就打了。现在不行了,有些人胃口大得很,一张嘴就想叼个十万八万的。你要不满足,立马就给你个不客气。所以你想想,这能怨我吗?
狄小毛无法回答,只好说:正因为如此,这次专案组不仅查处你,还一下处理了那么多人,也可以说是除恶务尽了。
什么什么,除恶务尽?
朱友三忽然冷笑起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胡说!
我告诉你吧,狄小毛。朱友三忽然用一种十分不屑的口吻说:许多事你根本不知道,许多事恐怕永远也弄不清了。反正我现在什么也不怕了,告诉你也无妨。你知道米良田这些年怎么展起来的?固然他会做生意,但是,谁也不能不承认,他米氏集团后面有一个张书记呀,张谦之不是娶的米良田那个一枝花吗?前些年我们厂里征了4o亩地,准备扩建厂房,后来因为基建下马不搞了,张书记指令让转卖给米氏集团,一亩地征地6万,我卖了8万,米良田接收后又交了每亩8万转让税,但一转手他还是每亩卖了32万,光这一桩买卖米良田就到手了多少?
这……我现在脑子乱了,一下也算不清……狄小毛思忖了一下:大概是6oo多万吧。
对,至于这其中中间人得了多少,就只有天晓得了。
朱友三说罢垂下头来,似乎再也不愿说什么了。
这时两个年轻的法警走进来,毕恭毕敬站在狄小毛面前:狄省长,快到吃饭时问了。
好吧,我就走了。狄小毛站起来,转身向外走,临出门又扭过头说:再问一个问题,炸魏宝同到底是不是你指使的?
朱友三也站起来,向另一个门走去,边走边生硬地说:绝对不是,我还没无耻到那一步。是谁我说不清,反正少不了那一伙人。
望着他步履蹒跚,一步步走进了监所,狄小毛趴在隔开的玻璃上看了好久。88号收监。有人喝了起来。88,这个号倒挺吉利的。狄小毛心里不由得冷笑,又觉得太具有讽刺意味,不由得又向那个拐角上的88号房间瞟了一眼。那时他哪里能想到,再过几个月,自己也曾一度被关到这里,而且所住的居然也正是这个88号。当然,那时朱友三早已离开这里,到一个监狱农场劳改去了。
这,是不是命运的有意捉弄呢?
刚回到办公室,陈雪霖就用机要专线打来电话了。狄小毛一听是他的声音,就大声说:你小子哪里去了,这么长时间不见面?
我去周游列国了,法德意英,反正就欧洲那些蛋大的国家,整个转了一圈。临走怎么也找不到长,只好告了一下嫂子,她没告你?
也许告了吧,这些日子我乱成一锅粥了,整天忙得头晕目眩,记不得了……对啦,你出国一趟,给我带回什么纪念品没有?
有的有的,我的长,什么时候能忘了您。说到这儿,陈雪霖略略停顿一下:美国的正宗伟哥,德国的小银妇,怎么样?
你呀你,把我当什么了?
狄小毛又气又笑,只好骂他。
好啦,不瞎说瞎道了,谈点正经事。我听说你把华光集团的盖子揭开了?
也可以这么说,但也可以说尚未完全揭开,只揭了冰山一角。狄小毛说着,不竞有点得意起来。
看来我走了几天,世事大变呀,这正是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不过……我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当初我和你说过的话?
什么话?狄小毛立即想起了在米氏大厦的那次盛宴,却故意装糊涂。
不过,陈雪霖却不接这茬儿,只顺着自己的思路说:长呀长,我不知道你是真糊涂还是另有高见。这是多长大的一个网呀,一个巨大的利益共同体!反正事已至此,我也无话可说了,我希望你赶紧采取措施,否则很快就……无法收拾了……陈雪霖又急又气,口气越来越急促,似乎说不下去了,只有沉重的喘息声……狄小毛对着话筒连连喝叫,却一点反应也没有,最后只剩下一片嘟嘟声,显然电话断了。
放下电话,狄小毛既失望又莫明其妙,痴痴地出一会儿神:这个陈交际,简直有点神经兮兮,至于吗?
胡玉山把近一个星期的工作日程拿进来请他过目:会见日本荒尾市代表团,主持全省国有企业改革座谈会,参加省纪委召开的反**斗争公处大会,听取省政法领导小组关于全省政法队伍的整顿汇报,参加华光集团破产重组和新公司挂牌仪式……看着这排得满满的日程表,狄小毛只能一个个画圈点头。
胡玉山一直站在地上,狄小毛忽然说:华光集团外欠资金的追缴情况怎么样?
有您这么重视,追缴得很顺利,不说别的,光是抓了这十几个人的罚没收入,就有近一千万呢。省政府又给了那么多优惠政策,债转股,贷转股,又核销了呆帐,华光下步重组后的日子好过多了……不过……
不过什么?不要吞吞吐吐的。
胡玉山似乎受到了鼓舞,看他一眼说:政策好了,钱有了,可是如果再换上一个朱友三,没有个好当家人,恐怕也只能红火几年呀。
这你就放心吧!狄小毛笑起来:我早给他们讲了,破产重组,一定要真正建立现代治人治理结构,不能搞翻牌公司。而且,现在投资主体不一样了,除了政府原有投资,参与重组、注人资金的是几家民营企业,人家那钱可不是白投的……而且,这一次,省政府作为其中一个出资者,也要派驻代表,彻底解决投资主体空缺的问题。
那就好那就好!胡玉山边听边连连点头,却依旧站着不动。
狄小毛有点奇怪了:还有什么事吗?
胡玉山迟疑着,忽然大着胆子说:有一些情况,我想还是向您说说的好。最近省直机关议论纷纷,都造谣说您和王强那件事有关,又说有好多人向中央反映,写了不少匿名信,连中纪委、中组部也震动了……所以,我爸希望您能引起重视……
你爸他老人家,还说什么吗?
他说……希望抽时间和您坐坐。
好的……
狄小毛不竞有点意外。正应着,那部红色的机要电话又响起来。他拿起来一听,原来是省纪委的一个老熟人,连忙摆摆手让胡玉山出去,才低低地说:老兄,你也找我?
是啊,有些情况我想告你一声。
什么情况?
这位老兄也是多年的一个老书生了,老家是华光,过去每年下去都要和狄小毛在华光聚一下的。
不知道你和中纪委熟吗?
不熟。
电话里不便说。作为老朋友,我是希望你赶紧找一些关系,到北京去活动活动。哎,对啦,你不是和哪位副总理是老熟人?
好的好的,谢谢你,谢谢你!狄小毛突然感到头晕,却只好镇定地笑着。等放下电话,他才感到有点茫然失神了。还说那位副总理呢,人家现在早退了,而且这些年也再没来往。可是,既然此人说到副总理一级,可见事情的来头的确不小,他再一次感受到山雨欲来、暴风骤起的无边寒彻……
突然,久不联系的孟永清打来了电话。
这时,狄小毛正驱车行进在回省城的高公路上。刚刚参加完华光集团改制重组挂牌仪式,他的心情十分激动。工人们毕竟是通情达理的,坐在主席台;望着下面那一张张黑黑的面庞,狄小毛一颗悬悬的心终于落了地,同时就感到自内心的些许歉疚。在开会之前,他和一些地市干部曾经反复研究,生怕在这个庄重的时候再闹出什么大事端来,并进行了周密的部署,光警力就动用了四五百。
因为这次改制,对于全集团近万名职工来说,的确是人生命运的一次大转折。不管公司盈也好亏也好,过去大家可都是地地道道的国家人,不了工资国家会想办法,这几年仅各级财政就为公司垫资了好几千万元的工资。现在不同了,五千元一股,每个工人至少入了一股,全集团裁了近三分之一的人,已经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股份有限公司。几年来公司效益不好,工人们那一个个股份都是七凑八凑硬凑出来的,许多人把家里的东西都变卖了,如今整个集团已经从深沪两地股市上摘牌,今后一旦经营不下去,这些工人们可都会血本无归、甚至倾家荡产啊……
所以,不论入股的还是下岗的,面临的考验和艰难都还在后头。
………【怎么是……包养情人儿】………
241。怎么是……包养情人儿?!
可是,当戴着墨镜、一脸伤疤的魏宝同作为新公司的总经理开始讲话的时候,台上台下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凝结在他那副特别刺眼的墨镜上……狄小毛那颗悬悬的心终于落地了。不管今后的路怎么走,这次他打的是一个胜仗,而且在全省乃至全国都具有创新的意义,一路上他斜靠在车座上,紧闭着两眼,手指不住地在小扶手上弹着《智取威虎山》的曲调,七十年代他在这个剧里饰演过杨子荣的。
手机突然响起来。胡玉山接了几句,递给他说:国家计委。
狄小毛正弹在兴头上,不快地白他一眼,电话里却已响起了孟永清那大大咧咧的声音:
老弟,你正在哪里愣格哩呢?
我在工作嘛——你呢?
我嘛,此刻正住在贵省五星级宾馆的总统套间里,正等着贵省一白一郝两位长的接见哩。
好哇好哇,看看你这中央大员,说不一样就不一样。那总统套间可是专供中央领导使用的,我当了近两年副省长,还没机会在里面住一次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