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他是成也在卫,败也在卫。但是他始终想不清,为什么在那个最关键的时候,褚书记会把他狄小毛踢开不顾,而选择了最为委琐的张谦之呢?
坐在省委政研室那清静的办公室里,狄小毛一有时间就总是满脑子这个问题。许多老熟人老部下,也曾经为他做过种种分析和推测,有说是因为钱,别看张谦之早巳离开华光、离开雅安地区,但一直直接参与经济,娶的又是米良田这个大企业家的女儿,经济上一直比他强。
也有的说褚书记这是政治作秀,挥泪斩马谡,演的是一幕老掉牙的戏。还有的则直截了当埋怨他,不该在那个时候站出来将杨旭的军,因为杨旭即使再不好也是他多年的恩师……也许这一切都有道理又都没道理,反正一直到多年之后,他才又离开政研室,在已经当了省委书记的褚渊的一手操纵下,又出任了位高权重的省计委主任。
然而,正当他开始筹划着竞选副省长的时候,褚书记和原省长却都离开本省,荣调到另外更大的省当书记了。新上任的白书记和郝省长,没有一位和他有直接的关系。所以,当新华社那篇《华光公安局长王强是怎样草营人命的》的内参稿出来的时候,狄小毛一下就感到走入了一片泛着绿苔的沼泽地,再也没有力气前进一步了……
已经入秋了,天气依然如此闷热,天际的一抹淡云烧得火红,似乎正蕴藏着一场即将到来的暴风雨。狄小毛独坐在阳台上,一直看到天色昏暗,一幢幢楼宇都陷没到夜幕之中,才独自一人躺在床上。自从当了副省长,搬进这座小楼里,他和老婆、儿子便总是各居一室,这小屋就成了他完全属于自己的一个世界。全新的意大利家具,在微微的月色下泛着柔和高贵的光。他躺在床上翻一个身又翻一个身,突然门开了,一个披着粉红睡袍的影子走到了床前。
狄小毛往里面靠一靠,让席美丽也躺下来。这些年,她明显地福了,躺在床上像一座散着青草味的肉山,占据了大半个床。狄小毛闭上眼,小孩般依偎在这山的旁边。两只肥滚滚的手开始在他身上摸索,并很快找到了最要害的地方。
不等他打完寒噤,热烘烘的身子也压了上来。一种身体的覆盖,来自于四面八方,他只感到巨大的压迫与晕眩,连气也喘不上来,似乎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肉的波涛里挣扎……”汗出来了,狄小毛努力腾出嘴来,哧哧喘气。
你……怎么啦?
这、这……
为什么这么软面条似的?
太累了,一点力气也没有……再说,都这么大年纪了
胡说!现在的人,六十多岁还包二奶呢,你才多大。工作还不就那么回事,哪能累成这样——是不是在外头包啥小蜜了,每天弄梳得你毛干血尽,空管管儿了才回来?
这叫什么话!我就是有那个心,也没有那个胆呀!狄小毛生气地说着,情绪却倏然间来了。他想换个位置,却怎么也翻不过身,只好无助地说:你看你,哪有这样……
这样怎么啦,你们男人们天天在一起浑说,这不是叫啥倒浇蜡烛?
不管床上地下,屋内屋外,人在许多情况下许多事情上,总是这样的无奈和无助。狄小毛不再徒劳地挣扎了,努力集中自己的情绪。许多年来一直是这样,这使他有一种自本能的厌倦与不快,甚至有点儿被强暴或受虐的感觉。正因为如此,一有机会他总是要回避,但越是回避她就越是疯狂,这使他感到自己就像一只可怜的小兔子……直到风平浪静,一切都浮出水面,席美丽忽然抱住他,轻声说:这么些年,你难道真的没碰过别的女人?
没有。
那个筱云,也没碰过?
多少年前的事了,怎么可能呢。
席美丽真的心疼起来,抚着他满头的汗:你呀,就是身体不行,咱们现在什么都不缺,就盼你有个好身体哩。赶明儿起,你每天喝点参汤吧,我听说那是大补的。
狄小毛也有点动情,在黑暗中笑笑:快别瞎忙活了,那要多少钱呀,我可是农民的儿子,还不至于那么金贵呢。
钱!钱的事你就别管了,再说那能值几个钱?
说到钱,狄小毛立刻想到了王强,就在王强被选为全省十大新闻人物的前夕,不是还给他送过五千块钱吗?人哪真是难以想象,那一段王强多么风光,到处巡回演讲做报告,身上披着彩带,报纸上有影,电视上有声,在省委礼堂那个场面恢宏的授奖会上,王强还拉住他的手,让记者一连嚓嚓了好几张像……
谁能想到,内参中讲的却是完全另一种模样。他虽然已做了批示,并报告了白书记,能做的一切都做了,连那几张合影也让胡玉山找出来全部销毁,但有时他忍不住想:内参中的王强,真的是那个王强吗?虽然白纸黑字印在上面,但他真怀疑是不是同名同姓的另一个人。
………【悄悄登记两个房间】………
236。悄悄登记两个房间
自从离开华光,不再当市委书记,他与王强已经很少来往了,至多是每年见几次面,逢年过节给家里送来些土特产之类的,映在他脑海里的王强,依然是当年那一个恭驯又机灵的小伙子,笑模笑样的娃娃脸,两只诚实的大眼睛,一身朴实的打扮,进退有止又忙忙碌碌,总会适时地出现在你最需要的时候、最需要的地方……
作为领导,一个最大的本领就是识人用人,曾国藩为了识人,还总结出一套颇为系统的方法。在前些年曾学热的时候,他也曾认识研究过这个老滑头的那套理论,但他怎么也看不出隐藏在王强背后的那一面来……想到这些,狄小毛忍不住说:
我记得你还留下王强些钱,明儿想办法退回去!
席美丽笑了一下:你说那呀,我前些天就早叫玉山送回去了,还是当着几个人的面交给他家的。要到这会儿,想退也退不回了。
是吗?你倒挺有心计的!狄小毛不由得也笑了起来。心里却想,怎么又让胡玉山掺乎这事?
你以为我是谁呀?是农村妇女,见钱眼开?是那些没头脑的官太太,只会给丈夫惹麻烦?我一再说钱的事你别管,有我就得了,保准出不了事。钱多不扎手,但一定要取之有道,对不对?自从小胡告诉我王强出事了,我就立马打了电话,毕竟咱们俩一条心,对不对?
好好好,你倒一套一套的,这一点我可真没想到。狄小毛嘴里这么说,心里却真的感动起来,忍不住在黑暗中拍拍老婆肚子。
哎,你说说,王强怎么会真变成那样?杂志上讲的,吓死人了。
狄小毛叹着气:我怎么知道,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相皮相肉难相骨。你在华光呆的时间那么长,你过去听过些什么吗?
听当然听过,都说这娃娃特别会溜官,哪一位领导来了都是红人,又说他特别霸道,在公安局里一直是一统天下,训副局长们就像老子训儿子一样,反正他在公安局也很长时间了,提又提不了,动又不想动,那里的许多干部都是在他手里提起来的。谁能想到,他会打死人呢?
唉,也许的确是我的错!当时我不让他去公安局就好了。
狄小毛深深地叹一口气,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瞅着天花板上的一盏华灯。在沉沉夜色中,那漂亮的华灯也模糊成一片,像一个黑黑的人影趴在那里……
第二天一上班,狄小毛立刻安排胡玉山,什么人也不带,哪里也不打招呼,他要出去看一个朋友。
车马上就到。可是……我……胡玉山迟疑地看着他。
你留在办公室,把那几个材料修改一下。有人打电话,就说我正在写材料。
好吧。
从省城到华光,一共只要两个多小时。狄小毛歪在后座上睡得正香,赵师傅已把车开慢了,轻声问:狄省长,到了,去市委还是宾馆?
宾馆。你给我悄悄登记两个房间,不要声张。
赵师傅也像胡玉山那样迟疑地看着他,但没有支声。
然而,当小车来到市委宾馆门口,只见大门口围满了人,赵师傅使劲按喇叭也不抵事。狄小毛只好嘱咐他把车停到一边,独自一人挤入了人群。
这里人声嘈杂,乱哄哄的都在议论什么。待挤进人群他才看清,宾馆大门被锁上了,两个公安干警被人们推来搡去,帽子也歪了。门上挂着一块垂着许多麻线的白布,狄小毛一看便知,那是村里人们吊孝用的。门下面,一溜跪着十几个人,男女老幼都有,都是一身白布,披麻戴孝。男人们手里举着几块纸箱板做的牌子,上面写满了血红的字。女人们都哀哀地哭念着,泪水把脏兮兮的脸冲得一道又一道。其中还有两个小娃,大约只有七八岁,惊恐的小眼睛不住地瞅着四周,似乎想站起来,旁边的大人使劲一拽,小娃娃立刻也呜呜地哭了起来……
这时,赵师傅也挤了进来,拉拉他的衣袖说:狄省长,我们还是去找市委吧。
悄悄的——狄小毛慌忙止住他,又走近一点,仔细看那牌牌上的字。然而,不等他看清楚,一个高大的老头子突然挤了过来:
哎嗬,这不是省长吗,你怎么也混在我们这老百姓堆哩?
你是——狄小毛吃惊地盯着这张脸,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你呀,别瞅端了,想也白想。人和人都这样,有些人在台上时想不起来,下台了就想起来了。也有的人,在台上时天天见面,下了台反而把他忘了。对不对?
你看你,快别这么说。狄小毛心里憋气,却只好赔着笑脸。赵师傅似乎要说什么,他连忙扯扯他的衣袖。一身宽大的中山装已洗得白,上衣口袋还插一管笔,虽然脸膛很黑,但胖乎乎的似乎在放光,一眼望去就知道是个老干部。
这些年来,狄小毛见过的接触的人实在太多了,简直就像是从人海里跳过来的。许多人不想见,却非见不可,而且见了面还要满脸堆笑,说几句不咸不淡的话。
有的人见了面,本应该更亲热一些,甚至从内心有一种倾诉的**,却只能很冠冕堂皇地说几句大而无当的话,给人感觉这人官架子真大,甚至快变成政治动物了。但是他们哪里知道,在一出戏里,社会既然对你规定了这么个角色,你只能硬着头皮演下去。而且也确实像这位老者说的,人的记忆具有很大的选择性,特别是从政的人,大凡是决定你命运的人和事,只要听一遍就会刻骨铭心,而对于那些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即使每天给你递一张名片,每次见面总还需要再问一次贵姓。此刻,狄小毛只好微笑着说:
你现在在哪里工作?
早不工作了。要是还工作着,哪敢这么和你说话?我说,你也别瞎费心思了,还是看看这些可怜的老百姓吧。你在华光什么都好,就是认人不准。就说眼前吧,这些人都是王强那小子的受害者。真不知怎么搞的,这小子这几年真是无法无天了,只要谁敢惹他一下,非抓回公安局打个半死不可。这一家子,当年因为和另一家有6oo块的债,对方求到王强名下,这小子立马带人赶到,非要讨两千块不可。这家的老汉只顶撞了几句,这小子居然一声令下,把人家全家人都铐回公安局,一个一个都吊起来,腿中间夹两块砖,往死里打。你说他们是些什么牲口,竞把电棍往女人们那里头捅,捅得那个跪着的女人连毛都脱了。后来又硬叫签名画押,承认自己是贼,感谢公安局的教育……等到半死不活回去,儿子死了,老头子又上了吊。你说说看,这还叫个**吗?**他老人家在,早把他拉出去枪嘣了……
老头子越说越气,唾沫星子乱飞,溅得狄小毛满脸,狄小毛想擦又不好意思擦。周围的许多人也不再看哭诉告状的人,都围上前听老头子说话。老头子显然更受了鼓舞,不等狄小毛问,又连着说:
你知道他们怎么今儿来围宾馆吗?这会儿,市委、市政府的头头们正在宾馆开会哩。也不知是怎么得的信儿,听说正研究处理王强呢。过去人们不敢说,告的人也白告,后来听说参考上登了,有个记者捅破了天,连中央领导都批示了,这样的坏人,格杀勿论!
老头子一边说,一边作着挥刀的动作,就像切菜似的。
狄小毛实在听不下去了,周围的群众都盯着他看,连几个跪着的告状人也围了过来,似乎要缠着他来解决。他的心里很疼,一口气堵在胸口,如果王强真在眼前,他会一老拳打过去的。
老头子又不怀好意地转身对那个告状的男子说:这位就是省长呀,这个问题他一定能解决了的……吓得狄小毛慌忙转身,赶快钻进了车。然而车还没有动起来,十几个告状的人已跟了过来,又在他车前齐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