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没亮他就走了,他发誓再也不要回到广州来。
但是,他的思念却几乎每个晚上都来敲韵娓的门,接受一个贞烈而高贵的耳光。“你睡了吗?”“你还好吗?”“你为什么不能爱我?”“你是我的天使吗。”这样卑贱而清晰地思念着一个不可能的女孩,夜夜如此。他知道,在爱的世界里,他确实就是她的佣人。
再见面,广州已经大变样。很多旧路都找不到,只有满街的榕树还是那么沛润而浓绿。韵娓嫁了个比她爸爸更富有的男人,她脖子上的钻石几乎就可以买下他的余生。此时,韵娓开着宝马,慢慢驶进一间宾馆的地下停车场。“我们到这里干吗?”丁枞看着韵娓,有点尴尬地问。
“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她刹车,没有看他。整个人陷在墨镜的阴影里,脂粉有点溶解,显得有点发乌。
在那间宾馆,她从手提包里拿出了当年的金项链。她把她满脖子的钻石摘下来,扔在洗手间水池上,换成那条金项链。然后,她开始脱自己的衣服。“丁枞,你不是喜欢我吗?现在,来吧。”
“韵娓,我不能,我……”他掀起被单将她盖住,他头皮发麻,大粒的汗珠自背脊滑下。
韵娓抱住自己哭了。然后,丁枞陪她喝光了宾馆柜子里陈列的全部的酒。她跟他讲起她的丈夫,那个富有的男人对待她的方式,“就像*。”她抹着眼泪,脸上的妆一塌糊涂,“起初他还会回家,后来,他不回家了,我连*都不如了。”
天快亮的时候,他的手指以极轻柔的力度抚过她的脖颈,后背,锁骨,他非常小心,生怕把这具光洁的身体勾出丝头似的。在这一刻,他感觉幸福,但幸福得这样酸楚,他想,他终归还是她的佣人。
金项链无声滑落在羊毛地毯,链头的小鱼坠子,凉凉地发光。
6
一列火车迎头遇见另一列火车是最危险的事。而人呢,当你抬头,迎面所见的另一个人,她会给你怎样的意外?
丁枞继续往北走,因为吃得够饱,傍晚的风丝毫没让他感觉气温在下降。夜来了,夜露打湿衣服,路已渐近荒凉。他不知道自己的方位,也没有任何目的,就这么闷头走下去。这一刻,什么事也休想打扰他,他用走的方式,把自己带进回忆的深渊。
那一刀他捅得够狠,刺进去后,又横着拧了一把。挨刀的人如果没有肝破裂也至少废了肾或胆。不知是谁发明有凹槽的刀子,血顺着那槽口喷出来,像宰牛。一个人怎么可以有那么多血?那人瞬间变成失水的红水母。
韵娓惊呆在血泊旁边。三秒钟后,她撕心裂肺地嚎叫起来:“你为什么杀了他?你凭什么……凭什么杀了他?”她抱起地上的人,把他的头重重按在自己的胸口上,泣不成声地说:“这是我丈夫!我只想报复他一下,我只想气气他!谁让你杀了他?你这个蠢猪……”她仿佛在念着话剧的台词,她身下,血铺开成为一张深紫的绒毯。
他迷惑地看着韵娓。他忽然发现这张美丽的脸孔其实已经在长斑、变暗、衰老,这张脸,怎么忽然变得有点丑恶?“对不起。”他不知道是说给她还是说给自己,“我会去自首。”
身后的救护车响起的时候,他却发现自己正走向跟警察局相反的方向——火车站。火车开动时,他看着广州这座城市,这座即使在晴天也总显得雾阴阴的城市,总是很有故事,很有隐私,很有恩仇的样子。而此时,在这城里,他的故事,隐私,恩仇,在他食言逃亡的那一秒,已全部宣告结束。
他忽然发现他根本没有爱过韵娓。这种想法使他一边擦洗着自己衣服上的血点,一边感到难过,却也突然轻快了。他望着镜子问:“我终于,终于不再是一个佣人了?”
此刻,央金跳下她好不容易搭到的那辆东风蓝卡车,开始往回走。就这么走,用脚步,用诚意,用信仰……用爱情,她一步一叩首,替她所拒绝的男子祈福,让神原宥她的罪,并给她祝福。风掀起她那已经泛脏的袍子,她的脚步却洁净如新——要去找到他,找到那汉族少年,要对他说出她的一见钟情。
要说出他就是她寻找的故事,和故事中的人。
'终'
此时,丁枞和央金走在拉萨和那曲之间的那条公路上,深夜十一点,没人烟,风沙与沃草托起一颗朴素的月亮,远处的雪山也许在微微崩解。他们一个向南,一个向北,如果除掉中间相距的那50公里的话,他们此时应该正四目相对,或者,一个被另一个紧紧地拥抱着。
静待格桑(1)
在西藏,有一种生长在海拔5000米以上的花,名叫格桑。它喜爱高原的阳光,也耐得住雪域的风寒。它美丽而不娇艳,柔弱但不失挺拔,我们也叫它幸福花。
A
大四那年,同学们都在为毕业实习做准备,只有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一遍又一遍地听着那首被大街小巷传唱得由流行变成恶俗的《愿赌服输》。
乔光楠失踪了,同学们对他的离奇消失众说纷纭,我始终一声不吭地坐在家中等待,等他告诉我,同学们口中流传的只是道听途说,而他,是爱我的。
扎嘎第三次打电话来,我忍无可忍地对着话筒大喊:“你能不能让我静一下,听着,我讨厌任何人的关心。”电话那端马上没了声音,过了许久,扎嘎才慢慢地吐出一句:“我只是想让你来我们这里看看格桑花开。”
扎嘎是我大学同学,藏族人。第一天新生点名,老师问他:“同学,你姓扎?”扎嘎登时涨红了脸,不知如何是好。全班同学哄堂大笑,我是笑得最凶的那个。
“扎嘎是姓,南星是名,在藏语里南星就是最闪亮的星星。”大一时,扎嘎坐在我身边,脸红扑扑地告诉我。
乔光楠终于打电话给我,这是自他离开三个月后的第一次联络,“小小,我知道你一直都在怪我。”
乔光楠的声音如同一枚催泪弹,只消一个字便足以打垮我所有的坚强。我将泪噙在眼眶,拼命地忍住,连同哭声一起不准落下。
“”其实我很爱你,但更想留在北京,所以选择肖萍。”
我终于明白,恋爱如丝,绝情如刀,乔光楠之所以抽刀斩断这份牵绊,是相比肖萍的北京户口,他很清楚自己更需要什么。
“恭喜你可以留在北京了。”我轻轻吸了一下鼻子,将语气放得很平缓。
“我要结婚了。”他淡淡的语气像在转达别人的婚礼。
“是吗?祝你们幸福。”我终于忍不住把电话挂掉,双手掩面,失声痛哭。
三天后,我背上行囊没有告别任何人登上飞往拉萨的航班。
B
一下飞机,我便醉了。拉萨湛蓝的天空如水洗一般明得耀眼。热烈的阳光和阵阵秋风的交替让我不禁感慨,这是一片怎样的土地,居然可以同时拥有炽热和凛冽。
扎嘎早早守在机场出口处等我,身穿藏族服饰的他比学校里那个书生意气的男孩更多添了几分伟岸。
我笑着向扎嘎奔去,刚跑了两步,便看见扎嘎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路到我面前:“小心高原反映呢。”他一边说话一边接过我背后大大的旅行包。
“扎西德勒。”我用扎嘎曾教过的藏语向他问好。
“真聪明,教给你一次就记住了。”扎嘎望着我,一脸的兴奋。
扎嘎开他爸爸的吉普车来接我。打开车门,他用长长的衣袖将副驾驶的座位擦了又擦,才扶着我坐上去。
我坐在吉普车里,好奇地打量这美丽的日光城,远处的布达拉宫雄壮又气派蓬勃,那是当年松赞干布迎娶文成公主所修建的冬宫,扎嘎一路介绍。我被布达拉宫的壮丽吸引住了,这装满奇珍异宝的神奇宫殿里是否也记载着一段关于爱情的千古佳话。
扎嘎带我先去了他们家,我在狼吞虎咽地吃过一顿丰盛的藏餐后,扎嘎妈妈拿出家里招待贵宾才用的两件套装紫金景泰蓝茶具帮我斟满一杯酥油茶,我双手接过,迫不及待地喝下第一口后,便皱起眉头。
“喝不惯?”扎嘎坐在我身边,从下飞机起他就寸步不离守着我。
“没有,很好喝。”我淡淡一笑,将酥油茶艰难地咽下,又连喝两大口,故做甜蜜状告诉扎嘎妈妈,味道还不错。
静待格桑(2)
扎嘎妈妈开心地提着水壶走过来,想要将我的茶杯再次蓄满,却被扎嘎拦住,他皱紧眉头看着我:“别喝了小小,你从来就不是个会撒谎的人。”
“带我四处走走吧。”我知道扎嘎早从同学那听说了我和乔光楠的事,坐在这里再被他盯下去,真怕自己掉进泪海里万劫不复。
辞别了扎嘎妈妈,我们驾车驶出了拉萨市。扎嘎要带我去看格桑花,他说西藏有一种生长在海拔5000米以上的花,名叫格桑。它喜爱高原的阳光,也耐得住雪域的风寒。它美丽而不娇艳,柔弱但不失挺拔,格桑在藏语里是幸福的意思,所以也叫幸福花。
“那你是带我去寻找幸福?”我充满了期待。
C
车子在崎岖的盘山路上慢慢爬行,扎嘎有时和我闲聊,有时打开车中的音乐让我在青藏高原上感受《珠穆朗玛》或者《喜马拉雅》。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澎湃,和扎嘎一起,随着音乐高歌。从不知道一首原本普通的歌曲,只因弥漫在西藏这块神奇的土地,便会产生如此强烈的震撼。
不知爬了多少坡,越过多少河,一路上我吃了睡,醒了吃。闷了时就打开车窗拼命地大叫,扎嘎总是不说话,用他特有的憨厚表情,笑吟吟地望向我,眼神中充满了关怀和爱怜。
还记得大一下学期的那次自习课,我顽皮地在他课堂笔记上写满我的名字,他也曾这样地望我。
汽车突然在公路上抛锚,扎嘎下车勘察状况后,开始钻到车底维修。
“要不要我帮忙?”我蹲在车旁,看着扎嘎满是油垢的双手。
“这里很脏,我很快就好了,你站远点等我。”扎嘎挥挥手,不让我靠近。
我无聊地在公路上漫步,突然看到不远处的山坡下有群山羊在悠闲地吃着青草,顽心顿起,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想抚摸小羊,生怕自己走路的声音惊到它们,突然脚下一滑我失去了重心,“扎嘎!”我本能地发出一声求救后,整个身体向山下滚去。
很快,我滑到山坡脚下,抬起头望去,只见扎嘎正跌跌撞撞,手忙脚乱地向我奔来。
“你没事吧,小小?” 扎嘎先检查我的伤势,然后用他的藏袍裹紧我,背起我向山坡上走去。
“我很重的。”我活动了一下脚踝,好像并没有受伤,挣扎着要下地自己走上去。
“你再乱动,小心我揍你!”扎嘎第一次大声地对我吼。
我马上闭上嘴伏在他肩头沉默,虽然明知道无论再说什么,扎嘎都不舍得打我。
扎嘎把我背到附近的旅馆安顿下来后,我开始找出纱布为他包扎被树枝划破的伤口。当心疼和内疚的泪水滑过腮边时,扎嘎轻轻地帮我擦去眼泪并安慰我,“小小不哭,你哭了我会更痛。”于是,我不哭。
D
藏地旅馆的水资源贫乏,扎嘎不顾左臂受伤,跑到很远的河流处为我打来一桶又一桶的清水。夜里,扎嘎又来敲门告诉我:我晚上休息时不关门,你要是一个人害怕可以随时来房间找我。
坐在房间里,我心底升起一阵感动。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接受扎嘎的关心和善待,在知道我与乔光楠拍拖后,他曾认真地告诉我:小小,我不管你和谁在一起,只要你快乐就好。他说这话时眼眶是湿润的,只可惜那时的我沉浸在与乔光楠的爱河里,完全忽略了他的感受。
深夜,我终于忍不住去推他的房门,果然没锁。扎嘎坐在旅馆中那张简陋的办公桌前正认真地书写,我轻手轻脚地走过,趁他不注意一把夺过桌子上的笔记本。扎嘎突然一惊,脸又红了起来。我恍然回到刚进大学那年,眼前这个男孩就用这样的表情告诉我他叫扎嘎南星。
静待格桑(3)
我大声读出笔记本上的字:
你见,或者不见我,
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
情就在那里,不来不去;
你爱,或者不爱我,
爱就在那里,不增不减;
你跟,或者不跟我,
我的手就在你手里,不舍不弃。
“好美的诗,你写的?”我感动地望着扎嘎。
“当然不是,是我们西藏很有名的六世*仓央嘉措的诗,我很喜欢,就写出来了。”
我慢慢地合上笔记本,本子的封面是当年我在扎嘎笔记上乱涂乱画的痕迹,右下角,有一行很小的字:扎嘎喜欢小小。
清晨,扎嘎推开我房门,我正在刷牙。从镜子中看到捧着一大束鲜花的他,我惊呆了,转过身去却见他慌乱地把花�